张会也是心思灵透,笑眯眯道:“毕竟西苑还未修好,咱们的铺子一时也开不起来,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俩就拿这银子入股,沈二弟再出些,咱们去包下西苑里帘栊幔帐这项,布匹都从涟四先生那边织厂出,你们意下如何?”
沈涟简直要欢喜疯了,这是多大的一笔买卖!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让他去看沈瑞态度,他几乎要满口应承下来。
沈瑞无可奈何,道:“还说什么我家学渊源,我看你才是生财有道!”
张会抱拳拱手笑道:“承让,承让。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瑞叹了口气,转向沈涟道:“这里还有张二公子的远房亲戚寿哥的五百两本金。涟四叔回头写信回去,看看扩一扩织厂,多请这次倭乱里受损的百姓做工,虽是咱们跑腿,但到底是皇家将这偌大一宗布匹生意交给松江的织厂,亦是皇上一片怜惜百姓之意,皇恩浩荡呐,咱们可要将事情办圆满了。”
沈涟连连点头,恩从必由上出,否则再多的好心也只会落下个收买民心的大罪。
张会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拱手道:“不愧是沈案首,受教了。”
*
二十八日,小皇帝头戴黑翼善冠,身着浅淡袍服黑犀带,在奉天门受百官行奉慰礼,是后始鸣钟鼓鸣鞭,文武百官奏事如常仪。
也就在十月二十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亲自上书,端出先贤,又举例先帝,言“人君之治天下,必先讲学、明理、正心、修德,然后可以裁决政务,统御臣民”,请开经筵。
拟于十一月初三日为始,遵照先朝事例,每日于文华殿暖阁由阁臣、翰林侍讲学士等两次进讲,让小皇帝继续在东宫时的学业,依旧读论语尚书并练习书法等等。
甚至将几时学论语,几时讲历代通鉴纂要都安排妥当了。
寿哥心下腹诽,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笑意,表示因哀痛先帝之事才久辍讲,先帝顾命知讲当如期进行,但也表示只要当初东宫诸翰林侍讲学士来继续学业即可,并不肯听从内阁随意安排新人。
刘健主要目的还是引导小皇帝向学,而非沉湎于玩乐,同时尽可能让小皇帝多接触文人,少受内官教唆。因此虽没能再插人进来,到底是让小皇帝同意了开经筵,便也不多纠缠。
李东阳、谢迁皆有盘算落空,心下各有不满,却也不好在刘健点头后再表现出来,只得暂且作罢。
倒是文官群体将开经筵视作另一场胜利,便有御史忍不住跳出来进一步弹劾内官不法的,连刘琅这样已致仕的也不放过。御马监太监甯瑾等奏腾骧等四卫缺人,希望补齐,兵部便言四卫多无藉之徒冒充禁兵耗费国储,府部科道官俱请厘革。
一时间朝堂上又是纷争不断,小皇帝似乎仍在用平衡之术,像刘琅这样的,便直言刘琅既已致仕姑置之,驳了弹章;而增兵事宜又站在兵部这边,表示应追究不法,驳御马监之请。
虽仍有官员升降,但三阁老党派之间的剑拔弩张局势似乎已然过去,倒像是文官集团抱成一团,与宦官集团渐成水火。
*
七天后,张会再次拜访沈家,仍旧带了游铉,此外,还带了三千两银票来。沈瑞也同沈涟草拟了一份契书,双方盖了私章按了手印,算是达成交易,成了合作伙伴。
而这一天里,大时雍坊一处宅子中,也在进行一桩交易。
一个眉目如画、身材曼妙的女子正一一拿起案几上的瓷器相看着,口中道:“奴只略通书画,不大懂瓷器,怕看不好误了老爷的事儿。”
她声音婉转,犹如莺啼,看面相不过及笄,却已经做了妇人打扮。
虽说着不擅长,但她手上动作轻盈,却是颇为在行,很快就挑出一高足杯放在一旁,皱眉道:“瞧这口足釉色,像是成化年仿的。不过也算上品了。老爷再请人看看罢。”
躬身侍立在丘聚身边的胡丙瑞不由鼻尖冒汗,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道:“干爹,儿子这就找姓贺的算账去!竟敢拿这样的东西来”
丘聚一派富家翁的打扮,摆弄着手中一块黄玉雕的葫芦手把件,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起来,好像在享受惬意时光,语调漫不经心道:“姓贺的求的就不是真话,自然拿来假东西。”
胡丙瑞干笑两声,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丘聚仍慢条斯理道:“你就与他说,如今可是开经筵了。”
胡丙瑞更是迷糊,干笑道:“干爹,干爹,儿子愚笨,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丘聚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笨。他可不笨。”
胡丙瑞要是个傻子也爬不到现在的位置,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干爹可是说杨廷和?”
丘聚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丙瑞却是像得了提示,笑嘻嘻道:“干爹放心,我定会好好与姓贺的‘说道说道’。沈家还有杨廷和这个姻亲咧,想在皇上跟前阴沈家,可不是三五个成化年间仿哥窑就行的。”说着乐颠颠的告退去了。
闻言那女子摆弄瓷器的手不由一顿,但很快又继续翻看,浓密的长睫垂下,遮住一双美目,也遮住了满眼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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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鹡鸰在原(六)()
松江沈家坊五房内院
已是冬月,日头越发短了,申时便已是暮色暗沉。
沈瑛从外书房回来,边走边向身边管事交代事情,才过穿堂垂花门,就见着母亲由两个小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见沈瑛过来,郭氏便顿住脚。
沈瑛忙紧赶几步过来,虽知道母亲是惦记着和陆家联手的事,还是禁不住埋怨道:“天凉了,母亲当多在屋内保养,便是要出来逛园子,也等下晌暖和时。这会儿日头落山寒气重”
郭氏挥手打断他,由着他扶着往回走,道:“不过等你的这会儿功夫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不成想你们聊到这会儿。”
沈瑛忙道:“是儿子的不是,一时聊得投机,忘了时辰。”
母子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房,丫鬟仆妇将郭氏扶到暖榻上,又拢好了手炉,换好了热茶,这才尽数退下。
郭氏喝了口热茶,惬意的舒了口气,问道:“既是谈得投机,想来陆家那边是皆应下了吧?”
沈瑛点头道:“母亲放心。陆家如今如惊弓之鸟,无有不应。”又叹道,“也亏得他家太爷精明,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不然陆家家大业大不免被人垂涎,章家一力攀咬,陆家朝中无得力高官帮衬,怕是也要被拖下水了。”
郭氏叹了口气,想到沈家,晓得到底是要朝中有人庇护方才稳妥。
自二房大老爷沈沧没了,沈家在朝陡失梁柱。原本她的长子是东宫旧属,又是通政司要职,新帝登基之后当能前程大好,将来未必不是沈家官场上的靠山。可惜了如今要丁忧三年,官场上瞬息万变,三年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沈瑛见母亲叹气,会错了意,还连连安慰道:“母亲放心,陆三郎办事是个牢靠的,且您不知道,他常在市井间行走的,有些门路,瑞哥说的那些咱们或许办不到,他却是能行的。这也是瑞哥荐他的原因。”
陆三郎是本地衙门户房司吏。户房虽小,却主要是掌管全县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宜,惯常与市井、乡民打交道,因此人面极广。
更有一点,这陆三郎可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一路进学当的这司吏,恰恰相反,他年少时是个标准的浪荡子,没少跟着纨绔长辈出没下九流的地方,街面上也有个小小名号。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些只能暗地里查访的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办法。
那年沈瑞上京曾与陆三郎同路,见识过他那一手骰子绝活儿,也知晓了他年少荒唐往事,且见此人办事着实圆滑,才特别在给沈瑛的书信里提了一句。
郭氏摆手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叹这一桩。”却也没有明说,转而笑道:“你说着瑞哥啊小小的人儿,原就少年老成,如今历练得越发能干哩,倒是比老三还稳妥些。”
沈瑛也不由失笑,“母亲,瑞哥哪里还小了,也是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连秀才都中了。”
不过跟沈瑞比起,年纪更长的沈全却还是有些跳脱的,沈瑛也常恨这个弟弟不够稳重,因道:“老三是少了些历练的,但这也是天性使然,板他不得。如今他及冠了,又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慢慢儿的也就稳重了。”
家中三个儿子,不约而同的,母子俩都想到了老二沈琦,都沉默下来,皆是一叹。
却说当日太湖开始陆续往回送人时,沈琦是报了极大希望的,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连续送回四批被掳百姓,都没有蒋氏母子。
沈琦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一天一宿水米没沾牙,便是郭氏亲去叫门也没个声响。
最终是沈瑛带了人去,硬生生砸开了门,押着沈琦灌下去一碗参汤。
打发走下人,沈瑛便像少年时教弟弟读书一样,持了戒尺,喝道:“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便代父亲教训你!”说着就抽了几戒尺下去,骂他道,“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就罢了,你可知母亲也因着你食不下咽?你也是举人功名,竟连孝道都不知了吗?!”
提到亡父,沈琦再忍不住,抱住兄长嚎啕大哭,“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父母孝不到,妻儿也护不住,大哥,大哥,我我真没用”
若不是知道他含冤入狱,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焦急赶回松江,如何会病情加重而亡!
而他一直与妻子感情甚笃,孩儿也是婚后多年才有,一向视作珍宝一般,想着妻儿被掳,他营救不得,这心里便如油煎一般。
妻儿失踪、蒙冤下狱、父亲亡故,一桩桩一件件,他其实早已承受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会儿的沈琦只想痛快的大吼几声,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所有的悔恨与愤怒。
他却不知,父亲这话也刺痛了沈瑛。
沈瑛一直深悔当初自己思虑过多没跟父亲一路回来,若有自己在,父亲可能也不会忧心至此。
然还没等他也陷入崩坏的情绪中,沈琦已因饿得太久身体虚弱,大悲之下哭厥过去。
沈瑛忙丢了戒尺,拼命去掐沈琦的人中,又焦急喊院子里候着的小厮,去请大夫来。
好在沈琦片刻就转醒过来,沈瑛这才松了口气,也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急出来的汗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一把揪起弟弟衣襟,低吼道:“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父亲既去了,我们更当好好奉养母亲才是!你若再叫母亲伤心,我便不是用戒尺,而代父亲动家法了!”
沈琦却顾不得脸上涕泪,哽咽道:“大哥教训的是,是我不争气”
沈瑛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我一母同胞还说这样的话有甚用!你真有这个心,下次就不当这般。”他手下力道加大几分,“况且,虽然弟妹他们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但却未必是坏事。”
沈琦泪眼朦胧,一时脑子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沈瑛心下叹气,面上狠厉,道:“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没有消息,说明他们没在太湖。若没在太湖,他们能在哪里?”
“南昌!”沈琦眼里闪着希冀的光,“珺二哥已去了南昌”
“不必提他。”沈瑛对宗房是没甚好印象的,他也不认为沈珺是个会有大能耐的人。“我只问你,他们为何要劫走弟妹和侄儿侄女?为的是要挟咱们!既以他们为质,必然会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话其实也不是没同沈琦说过,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效果更好,沈琦几乎把这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了。
沈瑛俯下身,声音放得更低,目光闪动,“老二,现在,你是族长了!你只有振作起来,让这族长之位更有利用价值,才能让他们母子更平安。相反,你再这样伤春悲秋作小儿女态,才是害了他们。”
沈琦盯着兄长,目光已渐渐重现清明。
见他清醒过来,沈瑛叹了口气,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语重心长道:“老二,我怎不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必须明白,这次是人祸,是整个沈家都遭了算计!为什么会被算计?归根到底,是族长软弱,是族人心不齐!而今你既接了族长之位,又有秉公之心,就当抛却那些小儿女情态,挑起整个沈氏一族的担子来,只有你这族长聚齐人心,沈家将来才不会再遭如今次这样的劫数!”
沈琦闻言面露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我一时蒙了心,只想着他们母子”
“人之常情。”沈瑛温言宽慰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的话。朝廷水军若是大捷,南昌那边只怕不会安坐。若是弟妹侄儿真在他们手中,那联系咱们的日子就近了。”
沈琦回过味来,双手搓了搓脸,目光变得坚毅,点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再犯糊涂。”
此后沈琦果然对族中事务格外上心,秋收后族产诸事也跟着一起打理起来,人看上去精神健旺许多。但却又似是矫枉过正,他颇有些想用忙碌的公事麻痹自己的意思,虽不至于废寝忘食,忙起来却也叫人看着心疼。
作为骨肉至亲的郭氏和沈瑛,也深知沈琦心中的苦,不免心酸难过。
沈瑛不愿多说沈琦让郭氏伤神,便只道:“我会照应着老二,母亲勿念。这会儿他还有些事情与长寿交代,少一时就会过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郭氏点点头,又吩咐道:“叫长寿好生养两日,别劳动他了。可怜见的。唉,瑞哥身边有他这样忠心之人,我也放心许多。”
长寿得了沈瑞的令,一路快马疾驰南下,晓行夜宿,极快抵达松江,到五房时,大腿内皮都磨掉了一层,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奉过书信、上了药,他也不肯去修养,仍拖着两条伤腿,积极去参与积极参与谋划。
沈瑛也赞叹道:“难得长寿这一片忠心,多少家生子都不如他。且他也是极为干练之人,日后也能替瑞哥管一大摊子事情了。”
他却不知道,长寿身上还担负着另一件事——查访当年旧事,看看二房二太爷和孙太爷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虽然沈瑞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先一步找到贺家把柄将他们定罪,不让他们有时间再查孙太爷。但知道孙太爷的身份仍十分必要。
当年沈沧还在时,父子对话谈起孙太爷,连沈沧都怀疑孙太爷是大难不死的二房二太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对三太爷有救命之恩的孙太爷却无怨无悔的对沈家诸多关照,在沈家悔婚之后,还能将大批遗产留给沈家,而三太爷又泰然受之。
只是沈沧追问父亲也没得出结果,末了沈沧只对沈瑞说,是与不是有何关系,为人子孙只要做到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遂彼时沈瑞放弃了追查真相的念头。
而现在情形又有不同,若是孙太爷真是二太爷,那么当年“被倭寇抛下河尸骨无存”的二太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发达的?是不是就此入了倭寇海匪的团伙?!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寿哥问的是海商,潜台词就是海匪!
沈瑞便不敢轻忽,想着让长寿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处,就要赶紧处理掉,让这件事无懈可击。
沈家万不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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