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高文虎,他少年时就已有了成人身高,经过这二年在锦衣卫中的历练,越发壮硕,如今已是半截子铁塔一般。
只是这脾气可半点没变,还是那样的憨实。
高文虎嘿嘿憨笑起来,摸了摸后脑,“我娘也嗔着我长的太快了,衣裳忒费布,好在卫所里发大衣裳,不然俸银怕都不够买官服的。”说笑间又拉了沈瑞上楼,道:“快快上楼,大家都惦记着你呢。张二哥他们都来了,还有”他顿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的含混道:“还有寿哥都来了。”
沈瑞瞧高文虎略有尴尬的脸色,料想他已是知道了寿哥的身份。当下也不为难老实人,笑呵呵的岔开话题:“算起来真是许久未见你们了,大家过得可都好如今你当差可还习惯可定了去处”
高文虎听他不问寿哥,也松了口气,他们是不许他把寿哥身份告诉沈大哥的,他心底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又不能不听寿哥的话。沈大哥不问,那是最好了。当下又说起了在锦衣卫营中的日子。
上了楼,张会早在门口相迎,见了沈瑞便热情笑道:“本不当这时候将你请出来的,实在是太久没见着,兄弟们都想你了,咱们不喝酒只喝茶,就约在了这里,可别怪罪兄弟。”
沈瑞也笑道:“张二哥客气了,还得多谢张二哥体谅我有孝在身,约了此处。”
两人相携进门,包房里多半是熟面孔,都是从前见过的锦衣卫的人,而其间竟还有内官刘忠,刘忠也含笑向他点头。
而居中一身月白锦袍贵家公子打扮的正是寿哥,见着沈瑞他就如顽童一般大笑起来:“沈瑞,你可是瘦了也黑得炭一样”
态度一如既往,玩伴般亲近。
沈瑞便也拿出以往的态度来笑道:“南边儿日头毒,没法子。寿哥,你也瘦了,瞧着倒是高了许多。”
寿哥爱听这话,击掌道:“还是你有眼光,我已高了二寸有余将来未必没有虎头那么高,哈哈”
大家皆放松嬉笑起来,彼此见礼一番,张全又给沈瑞介绍起在场的几个生面孔:“这是蔡谅,这是蔡诵,是淳安大长公主长孙、次孙。这是柳齐,安远侯的小儿子,他大哥和我大哥是连襟。这个,嘿,你看着他高壮,其实他最小,才十二岁,就和虎头小时候一样,天生高人一头,游铉,隆庆驸马的儿子,我大哥的亲小舅子。”
那叫游铉的少年虚岁才十二,就已和在场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相仿,果然又是一个高文虎那样天生的大个儿,但他面皮白净,剑眉星目,比高文虎俊秀许多,但也如高文虎般憨实腼腆,被张全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脸都有些微微红了。
之所以介绍说是隆庆驸马的儿子,是因为隆庆公主早早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许给了安远侯世子柳文,也就是在场柳齐的长兄。隆庆驸马一直不曾续弦,只将当初先太皇太后赏下的宫婢抬了贵妾,打理府内中馈。
隆庆驸马得两代帝王信重,管着宫内宿卫,负责内宫安全,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他那贵妾所出的二女儿就联姻了英国公府,成为世孙夫人。为着好看,宫内许了游二姑娘记在隆庆公主名下,其实,二姑娘是在公主去世十年后才出生的。而游铉虽也是那位贵妾所出,却并没记在嫡母名下。
不过,游铉虽是庶出,但小小年纪就有了锦衣百户的荫官,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又成了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未来的英国公夫人,也没有人小觑了他。张全更是带着他一起,处处维护。
沈瑞一一招呼过去,心下敞亮,小皇帝带着蔡家兄弟出门,也是安抚近亲淳安大长公主之意。而他也颇为感激淳安大长公主对杨家母女的回护之情,对蔡家兄弟格外亲热几分。
蔡家兄弟都是耳聪目明的机灵人,原也知道沈瑞是杨廷和乘龙快婿,今日又看到皇上对沈瑞的态度,焉有不好好结交的道理,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再看柳齐和游铉,沈瑞不经意间就想起那位嫁给张鹤龄内侄的重庆公主庶女,同样是公主府的庶女,隆庆公主的庶女就能嫁入英国公这等高门,重庆公主的庶女却嫁给乡绅之子;游驸马的庶子有锦衣百户的荫封,而周驸马的庶子却被当害死沈珞的替罪羊被死亡
想到周家,沈瑞特地在人群中找了一眼,却没见到曾与寿哥、张全形影不离的周时。这周时乃是先太皇太后亲弟长宁伯周彧的孙子,也是寿哥的亲卫。沈瑞不免思量,寿哥那边不是刚刚准了周家的盐引,又许周家亲戚闺秀入宫,怎的此次出来却没带周时
他脑子里飞快转了几转,口中却与诸人亲切寒暄。
大家虽简单问起了南下情形,却都巧妙的避过深谈沈家通倭案,都是勋贵子弟圈子里顶尖的人物,或多或少知道这案子还没完,还在三司会审。
沈瑞自然也不会多提,不过说些风土人情,好在人多,你一言我一语,也是热热闹闹聊了两刻钟。
张全觑了寿哥眼色,一时站起身来,笑着对沈瑞告罪道:“我等还有一份应酬,少不得要饮酒,便不邀沈二弟你同往了。寿哥同你一般,也是不能饮酒的,就劳你陪他在此饮茶了。”
不过是个清场借口。沈瑞笑着应了下来,送了他们一行人下楼。
高文虎回头瞧了沈瑞几眼,似是欲言又止,沈瑞安抚的拍了拍他。高文虎忙道:“改日去看望沈大哥”。沈瑞也含笑应了。
待回到包房,只剩寿哥一人坐在主位,刘忠瞧了瞧沈瑞,也默默退了出去,在门外守了。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并不说话。
沈瑞则收了所有表情,肃穆着一张脸,撩衣襟跪拜下来,“叩见皇上。”
第五百八十三章 多方角力(九)()
秋日的艳阳洒入屋内,寿哥逆光而坐,表情看不那么分明,身上光滑的锦袍折射出细碎银芒,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越发显出几分帝王威仪。
他的声音也从那光团里传出来,依旧是那样活泼,带着些孩子气,却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嬉笑道:“平身。沈瑞,你是几时知道是朕的?是杨先生告诉你的?”
沈瑞正撩衣摆待起身,闻言有些错愕的抬起头。
寿哥见他这样反应,不待他回话,便咧嘴笑了,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不会说。”话里满是高兴的意味,说罢又挥手朝一旁示意道:“坐着回话,宫外要也讲那套规矩岂不闷死了。”
沈瑞心下松了口气,跟这九窍玲珑心的小皇帝说话,真是半点大意不得。幸而他方才是真的惊讶寿哥会提到杨廷和,纯属自然反应。这若是稍有迟疑,以寿哥的敏感,怕不得连累岳父受猜忌。
沈瑞站起身,谢了坐,并没如那些谨慎臣子似的诚惶诚恐坐半边椅子,而是踏踏实实坐了。他心知一会儿寿哥要问案子,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悬着半边身子还是他自己遭罪。
这举动落在寿哥眼里,却是觉得到底没看错沈瑞,果真是个坦荡之人。
寿哥清了清嗓子,又问:“既然杨先生不曾说,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朕的?”
沈瑞恭谨回道:“学生……”
寿哥打断了他,不耐烦道:“学生什么学生,说得老气横秋的。虽你知道了朕的身份,但咱们这交情,这么说话恁的别扭,还是自称我吧。”说着又笑眯眯道:“待他日你中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再自称学生不迟。”
沈瑞被这一打岔,委实提不起那恭谨态度了,笑了笑便从善如流道:“那便借皇上吉言。我先是觉得文虎的神情有些古怪,皇上是知道文虎那性子的,淳朴率直,半点也藏不住心事……”
寿哥已是拍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你是不知道,虎头刚得知朕的身份时那个样子,那嘴张的,都不是活吞鸡蛋,倒像活吞了只整鸡!哈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寿哥忽又有些怏怏的,嘟囔道:“可惜了,之后虎头就总这般扭捏起来,也不如从前爽快了。”又斜眼去瞧沈瑞,道:“你莫要学他那样子。”
沈瑞心道,有几个人敢在皇上面前肆意爽快的,口中只笑道:“文虎也是纯然赤子。”
寿哥也承认高文虎的实诚,便点头笑了,又示意沈瑞接着说。
“入得包厢,见是皇上坐的主位。听了张二公子介绍,这在场都是勋贵重臣之后,皇上年纪既不居长,那便是身份最为贵重了。且……”沈瑞面上略有迟疑,还是道:“且皇上身后跟着刘内官,我原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是司礼监的内官大人。我心想便是天潢贵胄,也没有司礼监内官大人跟着的道理,再回想过往与皇上相处种种,便猜是九五之尊了。至他们都走了,刘大人又退了出去,我才确认……”
寿哥既然连这么个不起眼的茶楼都能查个底儿掉,他和王守仁认识刘忠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不如坦然说了。
寿哥带了刘忠来,其实也不乏试探之意
听沈瑞说得坦白,他满意的点点头,道:“沈瑞,你果然是个细心人。”因又道:“想来,你也知朕叫你来是何事吧。”
沈瑞起身郑重起身拜下,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皇上使两位钦差大人还沈家清白!”
若非小皇帝派了王守仁来查这个案子,便是他和沈理有再多证据,也未必能翻案如此彻底,他的感激是半点不作假的。
寿哥见了,笑得开心,用指尖敲了敲案台,带着些亲近的不耐烦道:“起来,起来。恁多礼,好无趣。只坐下好好与朕说说这事。”
说话间,他又敛了笑容,严肃道:“沈瑞,你知道,朕要听的是真话。这事来龙去脉,你查到些什么、想到些什么,统统都说与朕知道。”
沈瑞应声起身落座,一五一十将回到松江后的种种尽数讲了,不过对于沈珠部分,还是用了些春秋笔法。
沈瑞心里也不太确定,虽然当时突击用了心理暗示,让沈珠抗过了锦衣卫的问话,但彼时张永带锦衣卫审沈珠时并未用刑,如今回京日久,三司会审,若有旁的势力想得到别的dá àn而动刑,沈珠保不齐会说什么。
因此在回寿哥话时,沈瑞并未将话说死。
寿哥一直静静听着,也没打断沈瑞自行提问,末了又示意沈瑞喝茶润口,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忽问:“你估算,祸乱松江的太湖水寇在多少之数?”
沈瑞喝了两盏茶也缓了过来,不想寿哥先问的是这个,这性格,果然如史书所记,果然是关心武事大于一切。
他略一沉吟,道:“我回去时,松江各方所说匪寇数不尽相同。因松江久受倭患,百姓畏之如虎,百余匪寇就能引起大乱,百姓之言也不能尽信。我以为,这次匪寇以劫掠为主,八成以上富户人家被洗劫,这挨家翻检、搬运钱财、押掳妇人所需要人手不在少数,因此我估算,前来的匪寇当逾千数。”
寿哥忽道:“前日张永密奏,已剿灭太湖水寨三处,斩匪七百余,俘虏近千,解救松江被掳百姓百三十人。”
沈瑞立刻精神起来,满脸喜色道:“太好了!”然后才想起客套话来,忙又补充道:“恭喜皇上!”
寿哥瞪了他一眼,又撑不住笑了,“朕知道你惦记你老师,不用这么刻意谨慎。”
沈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跟这个时代的人比起来,他还是始终没法把忠君思想放在首位。
说起胜利,谈话的气氛就松快了许多,寿哥笑指沈瑞道:“朕原就觉得你功夫不错,现下瞧你这般关心战事,不若在锦衣卫里与你找个官职,早早同你老师一道替朕剿匪去吧。”
沈瑞苦笑道:“我虽也有些浅薄武艺,于排兵布阵上却是一窍不通,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岂不误了皇上的事?皇上还是许我好好走科举之路谋个出身吧。”
寿哥掰着手指算了算,又叹气道:“你上次要是中举了便好了,如今等出孝再考,朕还得等上几年才能用你。”说着又瞪眼睛道:“你可要好好读书,一举过了殿试。要不然,三年再三年,朕可没那耐烦等你!”
沈瑞也玩笑着躬身长揖,道:“学生岂敢给陛下丢人。”
“哈哈,说的好,”寿哥大乐,从座上站起,负手走了两步,一派威仪模样道:“勿要丢朕的人。”
沈瑞都无奈了,佯作喏喏应了。寿哥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只当玩笑带过。
其实寿哥心底还是颇为遗憾,沈瑞若是这会儿就是个官儿就好了,自己手里信得过又用得上的人着实太少了,阁臣、太监、勋戚各有各的心思,嘴上谁不说忠君,眼睛只盯着权势。
从他向高文虎挑破身份那一刻起,就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培养自己得用的重臣了。
沈瑞原就是他宫外的朋友,又是杨廷和的女婿,自然也是好人选。所以寿哥此来,不光是要来问清楚宁藩那桩案子,也是想试探沈瑞是否可用。
又踱了几步,寿哥已到了沈瑞近前,在他身侧坐下,盯着沈瑞道:“沈瑞,依你先前所说,祸乱松江的水匪约莫千余人,剿匪也剿了千余人,你看,这水匪可是剿灭殆尽了?可否班师回朝?”
这便有了考较的意味,沈瑞虽不知小皇帝这是在进行心腹重臣入门kǎo shi,却也不会放弃这样好的表现机会,何况还是要为老师王守仁多争取一下的。
当下沈瑞斩钉截铁道:“太湖之大,所容匪寇绝不止千人。我虽不通兵事,但按常理,也当乘胜追击,平荡太湖。勿论是真匪,还是什么人别有用心,都当彻底剿灭,以绝后患。”
其实按照单纯的盗匪来论,太平年间,千余人的水匪团伙已是不小了。但若是想到太湖是宁藩养兵之地,宁藩既有反意,就不可能只养千余人——那还不够给动辄几十上百万的朝廷军队塞牙缝的。
这种时候不趁热打铁一举端了他的水寨,还留着日后造反不成。
然寿哥却道:“如今宣大也在用兵,平荡太湖耗费弥多。”
沈瑞心思电转,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先道:“我不通刀兵事,只有些粗浅的想头,若是不妥,还请皇上恕罪。”
见寿哥点头,沈瑞又道:“太湖用兵皆出自南京,并不影响边镇战事。至于粮饷,既成水寨,总有些屯粮养着全寨人,况且这群强盗刚从松江劫掠一番,寨子里当是钱粮丰足,依我浅见,竟不需耗费国库丝毫,皇上将所剿钱粮恩赏几成与大军,便可就地补给,继续深入太湖剿匪。”
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新鲜。
原则上,剿匪所得应上缴国库,不过哪个会傻到把所有战利品都上缴的,从将军到兵士都会私扣些东西就是了。
如今不过是化暗为明,以赏赐的名义,让他们就地补给罢了,也缓解了朝廷负担。
寿哥却依旧摇头道:“书生之见。朝中怕有得吵,此例一开,往后剿匪杀良冒功的怕就多了。”
沈瑞倒还真没想过杀良冒功这种事考虑在内,他微微皱眉,道:“可不可以作为特旨,只破例这一次。这次也却有特殊之处,一则,若某人是有心,想那豢养水匪之所在当是相对隐秘,不易为人所查才是。那周围便应少有人烟,大军进剿,误伤百姓的可能不大。”
说白了,宁藩不会傻到把私兵放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
寿哥眼神闪了闪,却并未开口。
“重要的是,张永张大人是皇上信得过的大伴,”沈瑞肃然道:“而我恩师王守仁,人品高洁,皇上亦是知人善用,方使他配合张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