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没有回来,只翟进山回来回话。
“三房沈珠!”因为有七房老太爷的遗言在,沈理并不意外。
不过对于沈瑞将沈珠带走,沈理并不赞成。在他眼中,沈瑞如今虽有了功名,可毕竟弱冠之年,还是孩子,即便考虑事情缜密,可让他去逼问沈珠口供则有些过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沈珠勾结的到底是什么人。”沈理皱眉道。
翟进山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沈理心下一动:“瑞哥儿问出什么了?”
翟进山摇头又点头道:“小人来时没问出什么,估摸现下差不多了?”
沈理挑眉道:“瑞哥儿做了什么?”
翟进山讪讪道:“瑞二爷似精通刑讯之法,叫人预备了宣纸。”
沈理也是看惯杂书的,自然晓得宣纸与刑讯之间的联系。沈瑞给人印象冷淡,可知晓他的人都晓得,他性子纯良,并非暴虐性子,待人极为宽和。这样的刑讯法子,不伤皮毛不见血,有个雅称“雨浇梅花”,似乎正合沈瑞仁善的性子。
沈理晓得这松江城内外,盯着自己的人不少,想着沈瑞平日处事的稳妥,将心中焦急放下,吩咐翟进山两句,自己回宗房去了。
城外农庄中,沈珠丝毫感觉不到沈瑞的“仁善”,大口的喘息,胸口跟风箱一般:“沈瑞,****你祖宗,你这是谋杀,你这混账王八蛋!”
沈瑞只冷淡的看着,冷声道:“看来珠九爷精力十足,那就再来一遍‘雨浇梅花’。”
沈珠四肢被缚,身上一哆嗦,脸上满是祈求:“瑞哥儿,好弟弟,咱们是未出五服的从从堂兄弟,你就饶了我吧。”
沈瑞却不愿与他废话,沈玲是沈珠的堂兄弟,沈琦是族兄弟,也没见他少陷害哪个,还是下落不明的琦二奶奶母子。
旁边动手护卫,已经拿着宣纸,在水盆里浸湿,覆在沈珠脸上。
沈珠拼命挣扎,可脸上还是被覆得严严实实,他还在想如何求饶,就听沈瑞吩咐道:“不要停,听说有人能熬九九八十一张,且看看咱们珠九爷的能耐如何。”
脸上的宣纸一张一张增多,早已过了方才试探性的十几张。沈珠只觉得脑袋里都是星星,嘴巴堵得严严实实,胸口跟压了泰山一般。他堵着的嘴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依稀能听出是求饶。
施行的护卫拿着宣纸,看着面色发青的沈珠,看着沈瑞有些迟疑。
沈瑞敲了敲桌子:“继续。”
护卫继续,沈珠已经是无力挣扎,眼前都是星星,心中后悔莫及。他想要告诉沈瑞,他知道错了,给他一次机会自己一定将功补过,告诉沈瑞沈家的仇人到底是谁,一时间他又是怨恨不已,为什么自己成为鱼肉,要接受沈瑞的审判。
护卫一张一张宣纸还是继续,沈珠的意识已经模糊。他脑子里回忆是童年的画面,当年他曾与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全一起启蒙,可蒙师称赞的是他。
沈瑞看着沈珠变得不动,看着沈珠失禁,屋子里多了尿骚与恶臭味,才示意护卫停手。
沈珠脸上厚厚的宣纸足有几十张,沈瑞亲自揭了下去。沈珠脸色青白,如死鱼一般,已经没有大声喘息的力气,只鼻翼微微颤抖,显示他还活着。
沈瑞没有给他缓和的时间,一盆冷水泼上去,沈珠立时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要不要再试一次?”沈瑞轻声道。
沈珠的眼神紧缩,忙摇头道:“不要,我说,我都说!”
素来最是爱洁的沈珠,此刻面对冷心冷面的沈瑞,也不该提什么先更衣的要求,忙不迭的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原来,事情从上次进城求情说起,贺家勾结四房侵占三房产业后,沈珠曾进京求情,可二房置之不理,沈理也没有出面为沈家撑腰。虽说贺家看在沈理面子上,最后退了一步,没有将三房必入绝境,可沈珠依旧感觉到“世态炎凉”,将族人恨了个半死。
在回松江的水路上,沈珠就遇到了“贵人”,并且得到贵人青睐。沈珠因前几年落选二房嗣子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二房大太太徐氏“有眼无珠”,只顾旧情不顾才学才会选中沈瑞、沈珏两个,如今得“贵人”青睐,自然孔雀开屏般,恨不得将才华都展示一遍。因只有秀才功名,为了怕对方小瞧,少不得松江沈家的渊源与现在的辉煌娓娓道来,不说别的,就说这一代族兄弟,两个状元、两个进士就足以使得沈家笑傲江南文坛,这番说辞果然引起贵人对沈家的兴致
第488章 引蛇出洞(四)()
直到松江下船时,“贵人”不仅赠送沈珠一方端砚、一幅古画,且亲临松江,目睹了松江的沈氏一族的富足。松江良田,十分中三分归沈家,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松江府县的商铺,也有三分是属沈家所有。只因沈家耕读传家,百余年来出仕者络绎不绝,才得以庇护家族,避免了外人的贪婪与窥视,成为盘踞松江地方的地头蛇。
那贵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举动高贵,仪容不凡,加上带着的护卫幕僚美婢,色色齐全,沈珠心中已有揣测,越发奉承。
贵人了解完一圈后,倒是没有直接提到沈家如何,只是为沈珠抱不平。贵人称沈家子弟得天独厚,沈珠亦是神童出身,枪打出头鸟,才会因此得到族人忌惮打压,才会在举业上不顺。贵人又提及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沈理当年的房师,说不得得了沈理示意,才会使得沈珠落榜。
时隔半年,沈珠早已忘了自己应举时的忐忑与不顺,剩下的都是怀才不遇的郁闷。听了贵人的话,越琢磨越是这个意思。连沈全这个资质愚钝的都过了乡试,没道理自己这个打小被蒙师族亲称赞的“神童”落第。
贵人既说沈家现任族长无能,才使得各房零散,正需有能力之人整合。沈珠就代入了自己,觉得自己既是跟当年族长太爷似的,一呼百应做个一族之长也是得意事。那样的话,不管沈理、沈瑾,还是沈瑞、沈全之流,就都得客客气气,真要惹怒自己,自己就将他们除族,让他们无容身之地。
只是沈珠还不傻,少不得也话里话外打探贵人身份,贵人只是越发高深莫测,始终没有让沈珠探到底儿。等到贵人离开,暗示会扶持沈珠为沈家族长,沈珠则清醒了几分,少了几分热切,自当对方是随后糊弄人。不想随后有闽地商人来松江,带得就是贵人的信物,沈珠的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沈珠已是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他们要杀人,他们既拉着贺家,我只以为他们另有算计,是想要拉沈家下水,为得是要挟六族兄那里,没想到他们是倭寇,竟然会进城洗劫。是贺家,都是贺家”
事情过了两个月,沈珠早就琢磨过味儿来。因为有他自己做内应,如今这“通倭”的嫌疑死死地扣在沈家头上,沈氏一族劫难就在眼前。没有了沈氏一族,自己就是做上族长,也不过是个虚名。反而是贺家,握着沈家这样的把柄,已经买通了赵知府,就等着吞并沈家产业,坐收了渔翁之利。
沈珠后悔莫及,却是没有反悔余地,只能战战兢兢。因为九房老爷知晓些皮毛,他这些日子也怕自己被推出来,所以才会关注九房,知晓九房老爷出门时,带人去拦截。
沈珠哭的狼狈,沈瑞却恍然未闻,陷入沉思。
沈珠生在沈家、长在沈家,即便三房只是行商贾事,可吃穿用度上都是士绅做派。在气势上能镇住沈珠,被沈珠认定为“贵人”,那肯定不是寻常人。当然,能假借倭寇之名,劫掠府城,这般凶悍,也不是常人所为。偏生在江南一地,还真有一个在历史上留了一笔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宁王朱宸濠。
宁藩始封王是宁献王朱权,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十六岁就藩大宁,封号宁王。后靖难之役,成祖皇帝以“划江而治、平分天下”威逼利诱宁王联手,不想等到成祖皇帝得了江山,不仅没有兑换诺言,还将宁王藩地从大宁移到南昌,夺尽兵权。
因这个渊源,几代宁王都心存不平,到了第四代宁王朱宸濠时,野心持续膨胀,先是收买正德皇帝身边刘瑾,恢复宁王一系被裁掉的护卫,后来又因正德皇帝无子,送自己的儿子进京,谋取嗣子之位;最后谋取不成后,就直接拉了反旗。
算一下时间,现在正是宁王朱宸濠继王位数年,藩地安定,野心初显,想要恢复藩王护卫的时候。
宁王与沈珠相遇的时间,与藩王轮流进京朝觐的时间又对上。
沈瑞虽没有证据,可却是觉得十有**就是他了。
沈珠却从一个牛角尖到了另外一个牛角尖,不知是“幡然醒悟”,还是想要“将功赎罪”,道:“瑞哥儿,告诉六族兄,这是贺家的阴谋。自打二房大伯父病故,贺家自以为沈家人官职比不上贺家,就开始窥视沈家产业,否则当初也不会假借四房叔父的招牌来侵吞三房产业,却是贪心不足,想要将沈家一网打尽。那个大骗子,从京城到松江,肯定也是贺家那边的人!”
当初对“贵人”有多期待,沈珠现在就有多怨恨。
沈瑞却不认为贺家会冒着风险,结交千里之外的藩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虽然与沈珠在一起出面截杀九房老爷的确实是贺家人,可却未必是代族长贺西盛的人。这次“倭寇”上岸劫掠,沈家损失不少,贺家业未能幸免。
不管是贺家大老爷贺东盛,还是二老爷贺西盛,沈瑞都是见过的,都是圆滑世故之人,就算想要扩张贺家势力,贺西盛也是迂回而为,都是将沈家人推到前头,并没有直接与沈家对上。这兄弟两个虽有超越沈家的野心,可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儿,所以不仅不是主谋,多半也跟沈家似的,因此事陷入险境。
宁王既筹谋恢复宁王卫,那首要就是筹集银子养兵,干出劫掠松江府的事,也不算什么稀奇。只是既是有船,那就不是海船,而是江船了。
“贵人身边侍者是什么人?”沈瑞道。
沈珠闻言,有些迟疑,露出几分别扭道:“除了美婢,是几个貌若好女的少年。”
要不是如此,沈珠也不会将“贵人”要扶持自己做沈家族长的话当真。江南一地,向来不禁男风,沈珠虽没有亲历,可三房大老爷身边常有清秀小厮,却是耳濡目染。因此心中多少有些自喜又紧张,觉得贵人看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自己虽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却也不愿意太过冷淡。
“少年?都是少年?没有及冠者?”沈瑞追问道。
沈珠想了想道:“其中领头的,倒是年岁与那骗子小不了几岁,可许是相姑养的,说话行事依旧带了女气,只胜在规矩,动静若尺,看来是受过教导。”
哪里是什么女气,不过是阉人,缺乏雄激素。“动静若尺”,不过都是宫廷调教出来的。地方藩王府虽有阉人,可没有直接招人的权利,都是由京城派人下来,自然都是调教好的小太监。
得了自己知晓的,沈瑞没有继续再听沈珠的忏悔与诅咒,吩咐人仔细看守,自己回城去了。
待回了宗房客房,沈海也在,脸上少了几分凝重,露出几分轻松来。看来沈理之前的知府衙门一行,有了好消息过来。
看着沈瑞风尘仆仆模样,沈海的眼神带了探究:“听说瑞哥儿出城去了?”
沈瑞点点头道:“应全三哥托付,去打听打听琦二嫂子母子的消息。”
听到这个,沈海神色微变,欲言又止。
沈家清白人家,男无刑余之丁,女无再醮之妇。即便晓得琦二奶奶无辜,可既是流落在外两月,这清白名声也没了。因此,沈海才比较为难。在他看来,要是找到死人还好,与沈氏一族名声无碍;要是找到活人,如何安置才是问题。
沈瑞开始还以为沈海是有什么线索,刚要开口询问,反应过来,心中不由窜起一阵怒火。虽说礼教森严,对女子极为苛刻,可毕竟事出有因,难道母子三人的安危还比不得一个虚无缥缈的清白名声?
又想起凶多吉少的沈琦,沈瑞对沈海的埋怨又多了三分。
官员经营地方,向来不愿得罪地方士绅大户,做事多有余地。要是沈琦等刚被抓捕后,沈海的态度能强硬些,说不得事情就是另外一个发展方向。
或许沈海自己也晓得他想的不厚道,没有说出什么不让寻人的话来,只说让人预备了江鲜,让沈理晚上带着沈瑞到后院吃饭。
沈理应了,起身送沈海出去。
沈瑞跟在后边,看着沈海略显佝偻的背影,还有鬓角花白头发,心中有些发闷。
沈家虽号称松江望族,可真正的底气,还是在外为官的沈家子弟。沈理与沈瑾都是潜力股,现在还不能独掌一面,沈城、沈瑛都在熬资历,想要熬到高位,还需十年、二十年的精英。
宁王的算计劫掠,赵显忠的选择,贺家的趁火打劫,都说明沈家被当成了肉包子,谁都想要咬一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逃过这一劫,还有下一次麻烦等着。松江不止有沈、贺两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姓,沈家的良田铺子,都是被觑视的对象。
目送着沈海背影离开,沈理才问道:“瑞哥儿可问出了什么?”
沈瑞将沈珠的招供内容说了,沈理听着,脸色变得肃穆起来。
“江南口音,仆从彪悍,显贵子弟。莫不是金陵几家国公府的子弟?”金陵有奉旨世代镇守南京的魏国公府,是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长子****祖一脉子孙,有野心且有配套的武力,沈理直接想到了他们。
第489章 引蛇出洞(五)()
劫掠地方,反心若昭。这个时候皇帝年少,才登基不仅,未必能应对过魏国公府。徐家镇守金陵百年,不能说使得金陵固若金汤也差不多,通过世代联姻,与金陵地方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真有反心,面对朝廷说不得真有一战之力。况且徐家一门两国公,京城还有定国公府,是中山王幼子徐增寿一脉子孙,可以为应。
“不是魏国公府,应该是宁王。”沈瑞眼见沈理相岔了,忙道。
魏国公府身为成祖皇后娘家,现在的成祖一脉子孙身上都有徐家的血脉,加上祖上中山王功绩,因此得到优容,为民爵第一家,且奉旨镇守金陵。正因此如此,魏国公府也是朝廷重点监测对象。魏国公府确实有调兵权,可在要蓄养私兵,就是找死了。
“宁王?”沈理十分意外:“宁藩远在千里之外,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瑞哥儿怎么会想到宁王身上?”
“今年元旦大朝会,奉旨轮番觐见的藩王可有宁王?”沈瑞反问道。
沈理虽在翰林院,可并非不问世事,对于朝廷动态也多看在眼中。他点点头道:“去年冬月宁王确实上进朝觐,与寿宁侯兄弟往来,还曾进奉瓷画到东宫。”
宁藩属地南昌,瓷画就是南昌地方特产。
沈瑞道:“按照沈珠虽诉年龄,更对上宁王,时间也正对的上。”
沈理依旧有些吃惊:“就凭这个,瑞哥儿就想到宁王身上?”
沈瑞道:“那人身边侍者,白面无须,骨架纤细,声若女儿,行事规矩若尺。”
沈理的神色转为沉重,他是翰林侍讲官,经常出入宫廷,是见惯宫中阉人的。按照沈瑞这番描述,那侍者确实同宫中阉人相类。
“不是海船,是江船了。”沈理也想到此处。
根据八房太爷的遗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