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有调味剂,小灶就开过火,沈睿瑞只觉得身上有了动力。摸着黑,将小厨房仔细翻了一遍,在墙上挂着的两个小篮子里,发现几个纸包,两包干货,两包粉剂,辨认后发现是银耳、干黄花,粉剂是杏仁粉与藕粉。还有一张空纸包,虽没有东西了,可依旧残留着浓郁的桂花香,应该是装干桂花的。
屋角的木柜里,又摸出两个布口袋,里面是大米、小米。久饿之下,生米米香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肚子响得更加厉害。
若没有方才的两大口蜂蜜垫底,沈睿都要吞生米了。
等到摸到布口袋旁边圆滚滚的几个东西时,沈睿真是眼泪都要出来。
他靠着灶台,坐在地上,磕开一个鸡蛋,生吞了下去。
腥气、滑腻的感觉,第一次让人生不出厌倦,只有满心欢喜。
沈睿晓得,自己暂时成不了饿死鬼了。
总共是四枚鸡蛋,一个没留,全部生吞了下去。
闹哄哄的肚子终于安静下来,虽说饥饿感依旧很强烈,可沈睿晓得,差不多了。真要一口劲儿吃到撑,这小肠胃也受不了。
手边只剩下蛋壳,老安人既等着自己“闹”,这几个蛋壳的处置也要小心了。沈睿寻思了一下,将几个蛋壳在手中揉碎,走到木柜边,将攥着碎蛋壳的手插入半尺高的米口袋,直到插到底,才松开手。
在这包大米吃到底之前,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碎蛋壳。
想着老安人那边的恶意,就是这蜂蜜罐与糖罐,沈睿也不敢拿了。
听着王妈妈与郝婆子的话中之意,本主是生母咽气那日受责昏厥的,至今已经是第五天,等到后日,就是“烧七”的日子,说不定转机就在那日。
如此一来,自己需要熬过的就是明日。
沈睿将那一罐子底的冰糖都倒了出来,大概有十几粒。用那张空纸包装了,原本想要倒两把藕粉在上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罢了。该饿的时候还是要饿的,否则之前的饿不是白饿了。
将瓶瓶罐罐与提篮纸包都放归原位,装米的木柜也仔细关好,他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响,依稀还有灯光晃动。沈睿忙避到院门口,屏气凝声,缩在院门后幽暗处
就听一个婆子抱怨道:“这院子都空了几日,半夜三更还巡看什么?老安人还没说什么,郝婆子就拿着鹅毛当令箭,难道她还真当她能当内管家?二娘眼看就要扶正,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婆子指手画脚。娘子在时,何曾这般折腾过人?”
另一个婆子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老姐姐小声些,仔细叫人听到……可是变天哩,往后还是小心些好……”
先前抱怨的婆子不忿道:“娘子那样的慈善人,谁不说赞声好,偏生老安人看不上。如今灵堂上守着大哥,谁还记得二哥才是娘子嫡亲骨肉,真是老天无眼……”最后一句已经是低不可闻。
两个婆子说着话,走到近前,“吱呀”一声院门被推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簌”的一下窜了出去。
那两个婆子“妈呀”一声,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灯笼,那白影却停住,“瞄”了一声,方窜进厢房后的夹道。
是一只大白猫,原本蹲在月亮门上,沈睿来的时候屏声静气的,没有惊动这猫。两个婆子手中提了灯,晃了猫眼,大白猫才跳出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胆小的婆子嘴里已经念个不停:“真是骇死人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吹来,那婆子手中的灯又晃了起来。
那胆小婆子双股如筛康似的,牙齿“咯咯哒”:“老姐姐,这院子恁慎人……莫不是娘子、娘子没走远……”
那抱怨的婆子道:“亏心的又不是咱们,怕什么?”嘴里这样说,到底存了畏惧,向四下作揖道:“老奴们都是不相干的,心里恭敬着娘子。娘子若还没走,就好生保佑二哥平安……莫要存了怨气……”
天上浮云遮月,四下里越发幽暗。
夜风阵阵,本已经静止的灯笼又摇晃起来,两个婆子到底吓了胆,举着灯笼胡乱晃了一下,口中道:“看过了,看过了,快走!”
一刻不敢停,慌慌张张拉上门,脚步声很是急促,少一会儿便恢复寂静,已经走的远了。
沈睿站在门后,却是眼前一阵阵发黑,直觉得头疼欲裂。
一个两、三岁的红衣童子,挥着小胳膊,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扑过去,口中叫着“娘,娘”,却被一把抱住,一个五十老岁的老妇人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道:“你娘忙着管家哩,瑞哥儿勿扰了你娘,祖母叫人你做糕吃。”
那年轻妇人只笑吟吟看着,并没有上前抱孩子。
再次见年轻妇人时,童子只淡淡地唤了声“娘”,就专心守着半碟桂花塘年糕,吃的专心。
童子到了五、六岁,旁边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提着鸟笼,一个在地上翻筋斗,口中道:“二哥别做那书呆子,傻愣愣的被人瞧不起,要做大侠才气派哩。二哥是沈家四房嫡子,身份尊贵着哩,甚也无须怕。”
学堂上,童子看着眼前摆着的《三字经》,一脸厌恶。
童子到了七、八岁,身边的仆妇不忿道:“老爷偏心哩,只疼二娘与大哥,二哥才是嫡子哩,那狐媚子手段高,那小妇养的孽种处处抢二哥风头,恁不是个好东西,二哥勿要给她们好脸色,省的被当成好欺。”
学堂上,先生在襃赞一个小少年,童子回过去去,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能射出小刀子。
厅堂里,一个中年人摸着胡须,亦赞了那少年两句,对答之间,都是满意之色。童子耷拉着脑袋,使劲赚着拳头。
中年人离去,少年转过身来,摸着童子的童,轻声地道:“我教二弟背书吧,二弟背会了《三字经》,爹也会赞二弟。”
童子一把打掉少年的手,瞪着眼睛道:“小妇养的孽种,谁要你教!”
那少年的手僵住,面色惨白。
童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开。
童子长大差不多现下这个大小,那年轻妇人已经不再年轻,呈现几分老态,满脸苍白,躺在床上,满脸慈爱地看着他,道:“不盼我儿显贵,只愿我儿平安。”
童子神情不解,可也乖乖巧巧,并无在其他人面前的跋扈任性。
那妇人轻笑道:“不爱读书也别勉强自己读,只需知礼晓律法就好,可也莫要想着做游侠儿,当游侠儿挨打了可是疼哩,又不是良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关进大牢去。”
童子不忿道:“他过童子试哩……大家都笑话我……”
妇人伸出手来,摩挲着童子的头,笑吟吟道:“嚼舌者心中多有鬼,我儿要心思清明,行事切莫冲动。没有耕耘,勿谈收获,天上不会掉馅饼。他能有今日,也是经历十年寒暑,日日手不离卷,可敬不可嫉。族中虽以读书为重,可农本传家也不乏其人,我儿做个自在员外就好,只是莫忘了沈家是忠厚人家,对待佃户下人勿要苛待,多行善事。若实在是想要与他争口气,也莫要冷面以对、恶语伤人,往后早些成亲生子,好生教导我那孙儿读书就是。你们到底是手足兄弟,不要在人前落下短处。”
童子拉着妇人衣袖,看着她衣袖下露出个皮包骨,红着眼圈道:“儿子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那般不懂事,以后也会做个好员外,娘也要听儿子的,好好吃药,早日好起来。”
妇人点点头,眼神却有些迷离。
画面一转,依旧是妇人房里。
妇人已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地上跪满“呜呜”哭泣的婆子丫鬟。
童子呆呆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进来几人,童子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那几人,视线落在一俏丽妇人身上,张口说着什么。
那妇人一愣,随即双眼含泪,摇摇欲坠。
童子却越发着恼,指着那妇人说着什么。妇人旁边的中年人面色铁青,移步要上前,却被旁边的少年拉住胳膊。
那少年红着眼圈上前,开口要说话,童子却使劲一推,那少年摔倒在地,额头正好撞到旁边的条案上,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第五章 岁暮天寒(五)()
直到回了小跨院,沈睿深思依旧有些恍惚。
原来重生到五百年前,沈睿不再是沈睿,而成为沈瑞。
这家人太不正常了。
老安人将孙子养在身边,人前溺爱,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看这段记忆,这溺爱都是水份。
即便名义上是老安人亲自抚养嫡孙,也不过是交给养娘、婢子照看,每日里跟逗小猫小狗似的逗弄一二。身边安排侍候的小婢小厮,一个比一个淘气,整日里引着他玩。略有一两个懂事,劝着本主的,没几日就因这样那样的失误打发出去。
等到沈瑞六岁启蒙,因蒙师讲的晦涩,厌倦读书,老安人也纵容,只说孙子年纪还小,不必为读书耗费心血。
如此纵容之下,加上身边人的教唆,沈瑞越发淘气,闹腾的欢实。
沈瑞生母孙氏没法子,送了同样伶俐活泼的两个小婢过来。
因这两个婢子会玩,人前拐带着本主疯玩,深的本主喜欢,上了本主的心。被养娘、大婢子挑出错处的时候,本主就展开“霸王”性子给护住了,这才在他身边呆了几年。
众目睽睽之下,两婢不敢明着规劝什么,只是私下言行教导,到底有些成效,没有扼杀本主的那点良善之心。
这样的祖母,如此可笑的“宠爱”。
而当娘的人前冷淡,人后像面对小大人似的淳淳教导;庶兄并无卑微猥琐之态,方方正正的,竟是长子长兄的做派。
唯二正常的那个当爹的,说话就爱吊书袋子,面对儿子除了拷问功课,其他一句话也没有;还有那个“二娘”,相貌确实算得上是“美妾”,却无赵姨娘的粗鄙,柔柔弱弱的,菟丝花一样的女子。
本主并非真的不通世事,小时候还罢,被身边教唆着,大错小错不断;稍稍大些,在生母的教导下,行事已经开始有分寸。虽然看起来,依旧是高傲任性的性子,可却没有真的犯过什么大错。
对于祖母的“捧杀”,本主并非全然不知,无人时常亦时带黯然不解。即便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可没人的时候,也能多翻两页书就翻两页书,尽管理解不能,可这个年纪该背会的书都背会了,只是并不在人前显露。
这祖母看来是真厌弃这个孙子,可那当娘的是为哪般?亲生儿子差点养歪,在家中地位连庶子都比不上,这当娘的就这么甘心?
瞧着她私下教子的模样,是个心思通透的,难道不晓得“士农工商”中“士”的地位之高?
半点没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说,还刻意引导儿子甘于平庸,做个小康地主。
这也太圣母了么?
难道她就不晓得儿子不被人待见,一点后手都没有。
沈睿实是有些同情本主,生母刚逝就被生父打的夭折,这命也太苦了。可没有本主要夭折,也没有沈瑞的“醒来”。
沈睿既成了沈瑞,现在要做得,就是预防再次“夭折”。
他握着拳,这以后他就是沈瑞了。
“呜呜……”里屋传出声音,这在寂静的深夜,动静虽不大,却十分清晰。
沈瑞这才想起床上还捆着一个小婢,忙进了屋子,就见床上的被子包动了动。他走近前,将怀中的纸包往褥子下掖好,方解开柳芽手上的绑带,去了她眼睛上的巾子。
柳芽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眼泪,可见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想哭也不敢哭。
沈瑞想着方才柳芽给自己梳头换衣的熟练,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才解开她,想了想道:“你在家里时,照看你弟弟?你弟弟多大了?”
柳芽点头道:“嗯,阿弟七岁,今年开春送了村塾。”提起弟弟,不由眼睛发亮,原本木讷呆滞的小脸添了不少生气。
沈瑞点点头,明白柳芽后娘为什么卖柳芽了。儿子上学了,不需要人照看,卖了柳芽得一笔卖身银不说,还省了一副嫁妆。时下南边讲究嫁妆,即便是寒门小户,新娘子也没有光身子出门的,被子啊,箱子啊,衣服,零零碎碎的,少说也得几两银子。以柳芽的年纪,若是不卖出来,也该开始预备嫁妆。虽说嫁女也有聘银,可到底抵不上嫁妆,所以南人才有溺死女婴之俗。
柳芽即便被后娘苛待,也没有怨愤迁怒,依旧能视后母所出的兄弟为手足,可见本性质朴纯善。
沈瑞问道:“你弟弟聪明不聪明,功课好不好?”
柳芽的眼神更亮了,嘴角不由地上挑:“阿弟恁聪明,村里人人都夸。刚进村塾没几日,就会背《三字经》。村里人都说,阿弟以后能考秀才老爷哩。”
可见姊弟两人感情真的好,这原本胆怯口拙之人说话都伶俐不少。
沈瑞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秀才可不是说考就考的,要经过十年寒窗苦读。你家既能卖了你出来,日子想来不富裕。一两年还好,若是十年八年的,可是不少分抛费。”
柳芽没有城府,七情上色,闻言笑容立时凝注,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舒展开来,道:“小婢每月月钱一陌,村塾里每月束脩八十文,尽够哩。”
沈瑞摇头道:“束脩只是小头,世人讲究尊师重道。除了束脩,端午、中秋、年节、文圣人诞辰、夫子生日,都要加送一月束脩,称为‘三节两寿’。除此之外,笔墨纸砚,四书五经哪里是能少的。不说旁的,就是其中最便宜的纸,一大张就要十几文到几十文。换成书本,就更贵了,几百文到几千文不止。”
柳芽听的白了脸,道:“那阿弟怎生好?”
沈瑞道:“启蒙两年,识得几个字就罢了。村塾本就是蒙童识字班,先生多是老童生,自己都考不出秀才,怎么能带出秀才学生?”
柳芽的眼神不由暗了下去,喃喃道:“阿弟好聪明……还说考了秀才就给小婢赎身……”
时下卖身,分活契死契,活契上标明年限,做工期满就恢复自由身。死契则是买断生死,即便《大明律》上禁止庶民蓄奴,官员名下的奴婢也有限制,可实际上民间富户,多是呼奴使婢,只是在官府登记上,不是奴籍,而是义男养儿、养女婢妾之名。
柳芽她后娘既为了省嫁妆才卖她,她能入老安人院子做粗使,又能安排到这跨院,不用说定是死契。盼着弟弟出人头地,给自己赎身,应该就是柳芽的最大心愿。
有想法就好,就怕没想法,沈瑞道:“若是你真盼着你兄弟读书成才,也不是没机会。若是你做个忠仆,只听命于我,我成全了你便是!”
柳芽脸上满是懵懂不解:“二哥……”
沈瑞道:“我身边的伴读,不仅能跟着我一起读书识字,每月还有三百文的月例。”
柳芽闻言,不由瞪大眼睛,露出几分渴盼,随即又皱眉道:“二哥身边都是优差哩……”
沈瑞不说话,只看着柳芽。
外表是九岁大,可毕竟里头的芯子奔三,一本正经起来,不是一般的稳重。
柳芽生出几分畏惧,含胸收腹,小声道:“二哥是不是饿坏了……明儿开始,婢子将自己的例饭偷藏下给二哥?”
沈瑞抬头,似笑非笑:“你晓得我饿了?”
柳芽小声道:“小婢病时,娘也不给饭吃……只说是败火……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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