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已经站不稳;扶着旁边一衣帽架。三老爷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地咬着牙;脸色开始泛白。
大夫俯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沈沧的鼻息;又摸了一把脉;面上带了哀色。不过他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从随身带的医箱里出了一截比丝线粗不了多少的棉线;送到沈沧鼻下。
棉线软绵绵的垂着;纹丝不动。
大夫这才起身道:“徐夫人;还请节哀顺便”
“呜呜”三太太早已忍不住哭出声;徐氏虽让三太太抱了四哥儿回避;可三太太心中敬重沈沧夫妇;将四哥儿交给养娘看着;就移步回来;没想到这好听到陈大夫这一句。
西屋四哥儿似也感觉到母亲的悲意;一扭身扑进养娘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正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
徐氏还握着丈夫的手;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哭跪在地。
沈瑞虽心里也难过;可逝者已逝;倒是最镇定之人;一边苦劝三老爷保重;一边叫红云等人看好了徐氏。这两人;一个照顾久病的丈夫;早已疲惫不堪重负;如今却是鸳鸯失偶;一个是心疾;经不得大悲大喜;却是面对手足死别。稍有不慎;说不得沈家就要再办一场丧事。
沈洲眼见沈瑞一桩桩地吩咐下去;显然也想到此处;受了眼泪;哽咽着呵斥三老爷道:“好生保重自己;就是想哭也要慢慢的;要让大哥走的不安心么
他又去劝徐氏:“大嫂;家里虽有瑞哥儿顶门立户;可他年岁在这里;以后还离不开大嫂教导大嫂要保重”
三老爷还好;有疾几十年;早学会了克制。就算心如刀绞;也是听着规劝;让自己慢慢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徐氏却是摇头;神色坚定:“我要送老爷最后一程;我不累”
第四百三十七章 顶门立户(三)()
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书沈沧卒。
沈沧;字润民;顺天府大兴县人;祖籍松江府华亭县;侍讲学士沈度之玄孙;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进士出身;初授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丁父忧丁母艰;服阙复任;历升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鸿胪寺卿;弘治八年升户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户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书。
卒年五十五;讣闻;辍朝一日赐祭;遣礼官论祭;敕有司治葬;赠光禄大夫;谥文平;官其弟润为中书舍人。
虽说大明定例;三品得谥;可这个文字不是谁能都用;约定俗成是词臣谥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资格谥文;内阁辅臣基本都是谥文。不过谥文不专词臣;或以勤劳、或以节义、或以贯望;破格崇奖;用示激劝。
沈沧虽是二甲进士;却不是翰林出身;谥文已经是最大美谥;至于“平”字;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倒是正合沈沧刑部尚书身份。
尚书府内外;满眼缟素。
官场上“人走茶凉”;不过沈沧在父辈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几代姻亲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虽两次上折子请辞尚书;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旧是尚书任上;六部九卿衙门的主官;不管与沈家之前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过来走个人情。如此一来;沈家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云。
等到天使下降;带了追赠与谥号下来;亲戚之间的祭拜也多了起来。像乔家几位老爷;就都悲悲切切;不再只打发小辈过来;亲自过来吊祭。
只是不管是沈洲;还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对待乔家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来吊祭的宾客眼见如此;哪里不晓得两家生了嫌隙?想着圣旨下来前乔家只打发小辈过来;大家便也觉得乔家太势利了些。
沈家关系亲近的姻亲就杨、何、乔家这几门;如今何家走了;乔家又如此;倒是将杨家显出来。
不仅每次大祭杨镇都亲至;杨太太与杨家两个少爷也都在这边帮衬。沈沧虽死;可杨镇还在大理寺卿位上;来吊祭的官场同僚晚辈;执礼便越发恭敬了
至于另外一个杨家;毕竟不像杨镇家与沈家不止是姻亲还是多年通家之好;不过每次祭礼;杨家也都有人亲至。
沈沧离世时;三老爷与徐氏看着都不好;大家都跟着悬心;不过瞧着徐氏多了坚韧;一日日挺了过来;三老爷却是不大好;强撑了半日;就卧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与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门;加上福材之类都是已经预备下的;倒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后事来。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内外亲友;俱是侧目。
历来高官显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孙;像这样死后萌及手足的实属罕见。
加上沈瑞并非沈沧亲子;只是嗣子;一直之间倒是各种揣测纷纷。不说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带了忧心。
“头七”烧祭时;郭氏带了媳妇们过来;就悄悄地对沈瑞问及此事。
“瑞哥儿;你可是有什么不是;落到沧大老爷眼中;让他对你有所不喜?”郭氏将人都打发下去;看门见山地问道。
郭氏心中;除了对沈瑞忧心;还有对二房不满。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沧心意处;只瞧着他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也当仁爱些。只让沈瑞尽嗣子之责;照看一家老幼;好处都是旁人的;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婶娘不要担心;让三叔萌官是老爷与我商议过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只是举人;出入交际到底不便”
郭氏闻言;神色稍缓;却依旧是带了几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沧大老爷嗣子;继承这一房香火;这恩荫本当是你的我与你瑛大哥问过;中书舍人;两殿舍人由进士部选;两房舍人不必由部选;甲科、监生、生儒甚至布衣能书者俱可为之。就算为了二房以后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儿;不是更名正言顺
树大分杈;老一辈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继续共居的并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丧后;依旧共居不分家实不容易。
可有兄弟几个共居的;却没有叔侄绑在一块过日子的道理;尚书府这边早晚要分家。
恩荫落在三老爷头上;眼前看着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后有人支撑起京城这一摊来;长远来看还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长房;依旧需要沈瑞卖力读书赚前程。
科举之路远而且艰;谁能保证沈瑞一定能中举人、中进士?
要是沈沧卡在乡试或会试上;那以后怎么办?
郭氏虽不好说逝者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嗣子难为;那边是手足亲兄弟;这边是没有血脉的嗣子;不管什么道理原因;要说沈沧此举没有私心;郭氏半点儿不信。
看着沈瑞因操劳治丧事眼下乌青;郭氏心里难过不已。
可怜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门嗣子;可这里里外外的艰难;又有谁看见?
郭氏为此事难过;谢氏人前惊诧;私下却与沈理道:“老爷瞧着吧;此事定是瑞二叔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为人;断不会这般行事。我早就与老爷说过;瑞二叔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这恩荫就算现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开始丁忧;三族叔那边却是不同旁人或许会稀罕一个两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志科举;又哪里愿意弃了正途”
沈理不以为然道:“这不是两厢便宜?三族叔身体病弱;也吃不住会试辛苦;否则也不会停了十几年;一次也没有下场”
会试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每次会试;抬出来的举人都不是一个两个;就此一命呜呼的也是常见;可真是挣命一般。好人出来都要丢半条命;更不要说三老爷那样的身子骨;真要下场;就是生死之间赌命一般。
谢氏知晓丈夫听不得沈瑞不好;只唏嘘道:“对三族叔虽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风骨;白承了侄子这样大人情;想来也不好受以后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气不起来”
沈理没有接话;只直直地望向妻子。
谢氏察觉到不对劲;抿了抿嘴角;小声道:“老爷”
沈理肃容道:“虽不知你为何不喜瑞哥儿;可我受婶娘大恩;曾在婶娘灵前发誓将瑞哥儿当亲兄弟待之前有沧大叔庇护;轮不到我为瑞哥儿做什么;如今沧大叔走了;瑞哥儿我会尽我所能护到底”
谢氏讪讪道:“妾身并没有不喜瑞二叔可怜见地;本是婶娘掌中宝、心头肉;娇养长大;却是历经磨难;性情大变;又做了不尴不尬的嗣子”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是难掩厌憎。
早先谢氏对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对儿女的疼爱;后来却是觉得沈瑞性子古怪;全无少年天性;隐忍压抑。
不过十来岁少年;就算经历丧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这样的族亲在;得以托庇;又可怜到哪里去?
这般作态;不过是故意引得亲长宠爱罢了。
沈瑞进京这几年;亲戚提及;都说是“懂事孝顺”、“老成持重”;谢氏冷眼旁观;却始终觉得他面憨内狡。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民间也有句老话叫“三岁看老”。以沈瑞幼时跋扈傲慢名声看;如今也就是面上老实。
官场之上并不乏遇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谢氏不担心丈夫会吃亏。毕竟沈理能中状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聪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无防备的人;谢氏怎么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谢氏这般用心;沈理实在无法理会。
眼见妻子言不由衷模样;沈理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勉强自己;以后我不会让瑞哥儿再往家中来”
谢氏闻言一怔;脸上忍不住带了欢喜出来;就听到沈理继续道:“我以后会常过去看瑞哥儿;也省的有不开眼的见沧大叔走了;就想着欺负孤儿寡fu
这是要庇护尚书府一门;而不是单单沈瑞一个?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个还要费心费力?
谢氏笑容凝注;忙道:“老爷真是冤枉我;老爷没手足同胞;只拿瑞二叔当亲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当亲小叔看的;这四时生辰走礼;我何曾怠慢过?我是有些小计较;觉得老爷在瑞二叔身上费太多心思;连小林哥儿他们兄妹三个都靠后。可也就是心里这点小计较罢了;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不叫瑞二叔登门了?”
夫妻十几年;沈理哪里不明白归结所在?
沈瑞既是恩亲之子;谢氏要是真心感激孙氏;不用旁人说;也会“爱屋及乌”视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谢氏这七年来待沈瑞都是面子情;不是因别的;就是因她与丈夫在对待孙氏这门恩亲时看法不同。
在谢氏看来;孙氏待丈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两银子、几尺布的恩情;对沈理来说;孙氏与他并不住在一块;可供吃供穿供读书;从落地开始到他春闱高中;不是三、五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前后十几二十年;这不是养恩什么是养恩?
这些年;沈理对妻子好说赖;可世事难两全;如今也就懒得再强求。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来。
谢氏只觉得一拳头落在棉花上;心里不由发虚
第四百三十八章 顶门立户(四)()
沈沧是沈家当家人;家中并没有长辈在是;治丧时便不需要稍减;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红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视的两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齐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儿;其他人都将精力放在治丧上。
三老爷在卧床几日后;挣扎着起来;悲伤依旧;却也能跟在沈洲身边;迎亲送友。
“接三”、“烧头七”、“烧二七”随着一次次祭礼过去;沈宅大门口也从最初的车水马龙;渐渐地冷清下来。
沈沧死后哀荣的光环渐渐褪去;这些朝廷大员也开始重新审视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国子监祭酒清贵无比;可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并不是京城国子监;等熬满资历可以回京做副堂时;也到了致仕年纪;沈润恩荫为中书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为两殿舍人;以后也不能从御史言官这条路升转;身为两房舍人;即便年资熬满了;也不过是升辅从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这位三老爷是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以后多是熬着散职;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两说。
场面上的吊祭过去;继续关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调动颇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时至年底;各家各户娶媳嫁女的多;各种人情往来需要交际应酬;刑部尚书沈沧病逝的消息;渐成昨日黄花;已经鲜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见着世态炎凉;却是并未愤愤;这样事情早在当年太爷故去时就经了一遭。
三老爷依旧伤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家人再为自己分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对于沈沧离世;最难过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与兄长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长嫂。
因担忧徐氏;三老爷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一动就是一身虚汗;气血两不足;却也没有继续卧床休养;常拉了三太太带了四哥儿上房来宽慰徐氏。
三老爷与沈沧虽不是同母;可兄弟两人都肖父;长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爷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爷因伤心长兄之逝;憔悴清减许多;没有了过去的从容;面上看着老了好几岁;倒是与沈沧越发相似。
徐氏眼见着;心里亦是唏嘘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与这个幼弟;可治丧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几分心思;叫人盯着三老爷的身体。
徐氏从三老爷想到沈洲与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现下依旧需他壮门面;就算之前有不谨之事;再进一步艰难;可现下这个品级能保还是要保住;否则等以后沈瑞科举入仕后;就少了亲长提挈与庇护。沈家虽有得力的族亲与姻亲在朝;可亲戚毕竟是亲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开;哀思就减了几分;看着也让人安心许多。以她的年纪;要是不看开些;郁郁寡欢;终是熬不住。
这日;正是沈沧“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儿回来。
“三七”由出嫁女儿办;又称“女儿七”;玉姐儿专门回来;就是商议次日祭礼之事。
眼见着徐氏虽是憔悴;精神却比“二七”时要好;玉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是沈家官场上的顶梁柱;徐氏却是沈家家宅的当家人;如今沈沧已逝;要是徐氏再有个万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儿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徐氏见了心下一动;眼睛在玉姐儿肚子上打了一个转儿;低声道:“这个月可换洗了?”
玉姐儿听了;霞飞双颊;低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玉姐儿出嫁数日就开始守孝;不过之前还有几日;要是喜上身;现下也该有所反应。如今既是换洗;那就是上个月没怀上;接下来身为出嫁女;玉姐儿要守孝一年。
徐氏虽有些失望;不过想想玉姐儿年纪;便拍了拍玉姐儿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还小呢;多些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儿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只恨离家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要是让玉姐儿自己选择;她宁愿在家守孝三年;陪着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虽还有沈瑞在;可儿子与女儿还是不同。沈瑞再孝顺;也不能日日陪着徐氏;换做玉姐儿却是可以。
徐氏道:“且让我省心些吧;你们兄妹渐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的终身大事;将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进门;我就彻底自在”
玉姐儿将头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亲可别想着偷懒;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宫折桂;还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亲好好的坐镇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圈已是红了;却是带了笑道:“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黄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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