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房大太太早就叫人准备好了客房;只是想着自家老爷哪里不知现下能不能见客。
她正犹豫着;就听有人道:“是大哥与小栋哥回来了……”
灵堂门口进来一身孝服、扶着拐杖的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
白事本就累人;何况是这个时节;加上宗房大老爷也是将花甲之年;操劳一个多月;人就有些熬不住。过了“五七”后;昏厥在灵堂上;被人抬下了灵堂。
可是身为孝子;又如何能安心休养?
宗房大老爷始终叫人盯着灵堂这边;听说京城奔丧的人到了;就拄着拐杖过来。
“老爷不孝儿回来了”看着呈现老态的老父亲;沈械只觉得心里一颤;挑开衣襟;就跪了下去。
他既跪了;沈栋自然也要跟着。
看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长孙;宗房大老爷红了眼圈;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可与太爷上香了?”
“上过了。”沈械起身答道。
宗房大老爷这才望向沈瑞、沈琦;叹气道:“是琦哥与瑞哥啊;你们赶路辛苦了……太爷地下有知;亦会领你们的情……”
沈琦道:“家父家母亦南下奔丧;只是随械大嫂子一行在后头;侄儿先行一步。”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感慨道:“这样天气赶路;太奔波了。定是你父亲拿的主意;他那拗性子上来主意;可是谁都劝不住”
沈琦道:“家父常念叔祖父慈恩;自得了消息;就再未见欢颜;要是不回来送叔祖最后一程;怕是家父这辈子心里也难安生。”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动容。
当年四房衰败;五房混乱;都是宗房出面帮扶;这两房日子才好起来。沈鸿年纪与沈举人年岁相仿;早年都是宗房的常客;跟在宗房大老爷后边的两个鼻涕娃;族长太爷也视这两人为亲侄儿一般。如今;丧信报出去;身在扬州府为教授的沈举人只打管家回来吊祭;远在京城的沈鸿;却拖着病弱之躯;千里奔丧。
这样想着;宗房大老爷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不过沈瑞如今不是四房嫡子;而是二房嗣子;代表京城二房回来奔丧;宗房大老爷少不得寒暄两句。
客套完毕;宗房大老爷终于望向最牵挂的儿子沈珏。
眼见沈珏脸色蜡黄;身子单薄得怕人;宗房大老爷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年安排幼子出继;宗房大老爷虽是出于爱子之心;可过后就后悔了。他本想的是自己年迈;二房有权势;幼子为嗣子可得二房庇护;与幼子前程也有助力;可嗣子到底是嗣子;并非亲生子;嗣父母是嗣父母;不是亲爹娘。
这几年;每每听到民间无子人家嗣亲与嗣子之间的矛盾纠葛;宗房大老爷都心惊胆颤;就想到沈珏身上。
又是担心沈洲纳妾生子;沈珏身份尴尬;又是担心乔氏刻薄;欺负了沈珏;左右都是难放心。
直到族长太爷卧病;临终前念念不忘幼孙;宗房大老爷的后悔中就又添了愧疚。在他看来;族长太爷虽上了年岁;可向来康健;这两年身体直转南下;未必不是因想念小孙子的缘故。
可出继不是儿戏;即便宗房大老爷再悔再愧;也不会说出让沈珏归宗的话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沈珏烁烁目光。
自打宗房大老爷进灵堂;沈珏的目光就落在宗房大老爷身上;里面有依恋、有期待;随着宗房大老爷的低头最后就只剩绝望与木然。
虽说宗房大老爷夫妇请诸人休息;可大家毕竟是为了奔丧来的;又有谁能安心歇下?从客房梳洗一番后;大家就又不约而同地折返到灵堂。
灵堂之上;除了宗房嫡支子孙之外;还有一个素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二月里从京城归乡应童子试的沈全。
他已经过了院试;成了松江府学的新附生;就回了松江府。原打算办好游学手续就先回京城;不想正好赶上族长太爷的丧事;就在松江逗留下来。
沈家各房聚族而居;都在沈家坊;宗房这边有了动静;其他房头没多久就都得了消息。
听闻京城奔丧的人到了;沈全就想到胞兄沈琦与沈瑞、沈珏身上。
族长太爷故去;五房肯定要打人南下的;这个人选也没有旁人;只有如今尚且未出仕的沈琦;同理;还有沈瑞那边;至于沈珏;则是骨肉情分。
顾不得叫人打听谁来是没来;他便直接赶了过来;不想在灵堂上没看见京城诸人;反而听到三哥、四哥兄弟两个说酸话。
三哥道:“五哥如今真是官家少爷了;都不肯为太爷披麻戴孝;这是怕他嗣父母那边恼呢……”
四哥道:“甚么五哥?他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哪里还能再用宗房的排行?只有太爷偏心;甚么好事都想着他不说;临了还要给他私房;凭甚哩?”
“他若是真要脸的就别要”三哥冷哼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尚书府的少爷怎么好意思到松江来抢家财来?”
沈械父子初至;与宗房大老爷、宗房大太太叙别情去了;沈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早已劳烦不堪;即便人在灵堂上;也是闭眼养神;沈儿女又是小辈;即便听见三哥、四哥两个出言不逊;也不过去暗中不忿;至于宗房二老爷、二太太来说;三哥、四哥说的正是他们心里话;要不是他们在后边支撑;两个小辈也不敢在宗房啰嗦这些……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与人为善(一)()
“哈真是长了见识了;在族长太爷灵柩就质疑族长太爷临终安排;大言不惭起来;竟然有这样‘孝顺;的好孙儿?”沈全听了三哥、四哥的话;心中不平;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沈也似被惊醒;睁开眼睛;望向沈全;起身道:“全哥来了。”
“二哥;我听说京城那边的人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沈全拱了拱手;道。
沈年纪虽长了沈全一头出去;可沈全是新出炉的秀才;又是及冠之年;已经不算是孩子了;族兄弟之间;应对之间也多了几分客气。
宗房三哥、四哥两个都比沈全年长;一个连童生都不是;一个是童生;却落第与今年院试。
“大言不惭的到底是谁?这是宗房地界;还轮不到你们五房的人过来指手画脚”三哥气鼓鼓地道:“还是你自以为自己成了秀才;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莫要太当自己是回事;族中进士举人何曾少了;小小秀才算得什么?”
沈全挑了挑眉毛道:“我只是疑惑罢了;都是读书人;本都晓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怎么到了三哥、四哥嘴里;既是族长太爷对珏哥的临终馈赠;怎么就成了珏哥抢你们的东西似的?”
沈方才迷迷糊糊;只隐隐地听两个堂弟在说话;并没有留意;如今听了沈全的话;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望向两个堂弟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宗房大哥不在松江;沈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族务;亦养出几分威严。
四哥缩了缩脖子;三哥却是冷哼一声道:“太爷是病的糊涂了;忘了珏哥已经出继;旁人总不能跟着装糊涂……太爷的东西;本就应该惠及儿孙;而不是旁人……”
话未说完;沈已经喝道:“闭嘴太爷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当孙子的来质疑”
三哥尚未回话;原本在旁边吃茶闲坐的宗房二老爷却是不于了;重重地放下茶盅;高声道:“我这当老子的还没死;还轮不到旁人来管教三哥还是因我们分不出了;回了老宅就连话也说不得?”
灵堂上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
宗房大太太不在;二奶奶准备席面去了;二太太带了三奶奶、四奶奶在女眷一边;见状忍不住与媳妇抱怨道:“瞧瞧;当着老爷与我的面都敢欺负三哥;背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到底谁是真孝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灵前都是咱们家阖家守着;长房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累了;倒是各种好借口躲懒耍滑……”
三奶奶、四奶奶老实听了;却没有接二太太的话。
二房已经分家出去;在灵堂上虽也是孝属;可因这几年长房与二房关系越来越疏远紧张;大老爷夫妇没有让二房插手丧事的意思;二房便也充起了客;只需在灵堂守灵;其他杂事一概不理。
长房大哥一家在京城;幼子沈珏出继;只有沈一家在;自然是里里外外地张罗忙活。
丧事繁杂又是一样不能少了;长房忙的分身无术;也在众人眼中;二太太的话未免偏颇。
长幼有序;二老爷是长辈;既端起叔叔的架子要教训丨侄子;沈珏也只有起身听命的份。
真要辩白起来;不管有理没理;都是他这个侄子的不是。
二老爷却不单单是盯着沈琦;还记恨沈全方才对三哥、四哥的冷嘲热讽;连着沈全一并说起来。
沈琦、沈瑞、沈珏等人从客房梳洗完转回;就见到这个情景。
沈琦看了旁边站立的沈全一眼;顾不得兄弟叙话;就带了几分诧异对二老爷道:“二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个不懂事;惹恼了二叔?”
二老爷冷哼道:“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呢?当着我的面视我为无物;你们都是官家子弟;这是欺负我们家都是升斗小民么?”
沈琦忙道:“二叔这话侄儿可不敢接……如今这灵堂之上;都是族人至亲;又哪里有外人?两位族弟看着就是聪敏不凡;春闱有望、金榜题名不过是早晚之事;二叔到时候只管享老太爷的福就是。”
沈琦说的都是好话;可听到二老爷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他这一房;自己虽一事无成;可终究还有个举人功名;到了两个儿子这一辈;二十来岁的人;却是连功名都没有。院试都过不去;何谈进士功名?
长房大哥是进士不说;连小栋哥这一辈也快能下场应试了。
他这一房的儿孙;以后终究要依附长房过日子。
想到这里;二老爷立时失了底气;露出几分颓然。再望向沈珏;厌恶就少了几分;即便将太爷的遗赠给了他又何妨?说不得以后还有倚仗他的时候。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二老爷这心思转换之下;也算为自家结了一份善缘。
沈珏被二老爷的眼神弄的有些糊涂;他还不知自己是是非源头。
“二哥;瑞哥;珏哥”趁着空隙;沈全上前与三人见过。
族兄弟小别重逢;眼下却不是欢喜叙旧的时候。
众人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在灵堂前跪坐下来。身为族中晚辈;也有守灵之责。只是其他人在“接三”、“烧七”的日子;众人没赶上;少不得找补一二
沈全跪坐在沈琦下;看了沈瑞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二哥;要不让瑞哥住家里?”
沈琦摇头道:“不妥”
沈全眉头拧成一团;瞥了三哥、四哥那边一眼。宗房并不太平;沈珏到底是宗房血脉;不好搬到外头住;瑞哥何苦还留在这头糟心?
沈琦望向沈珏;他看出沈瑞、沈珏小兄弟两个感情甚好;沈珏身份如此尴尬;沈瑞不会将沈珏一个人留在宗房。
沈全顺着胞兄的视线望去;也想到此处;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沈瑞虽不知缘由;可也瞧出宗房二老爷一家望向沈珏的目光隐带不善。他跪坐在沈珏身边;望向众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冷意。三哥、四哥面上犹带不逊;二老爷却是尴尬中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这般古怪神情;沈瑞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二老爷与自己还算是有怨的。
这会儿功夫;沈械已经与父母叙完别情;带了小栋哥披麻戴孝地回到灵堂之上。
他是宗房嫡支唯一的进士;就是二老爷夫妇见到这个侄儿;也带了几分小心;更不要说三哥、四哥;灵堂上倒是格外肃穆起来。
沈全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一声;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二老爷一家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要是宗家长房早就表现出维护沈珏的意思;那边怎么敢就族长太爷的遗赠磨磨唧唧?
虽不知族长太爷给沈珏留下的“遗赠”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起来眼红的不单单是二老爷一家。
到了傍晚时分;宗房又有族人上门;这次来的是沈瑾。
沈全抽空与沈瑞、沈珏叙完别情;已经随沈琦一起回家去了;沈瑞与沈珏在灵堂守到晚饭前;也被大老爷夫妇叫过去用了晚饭。
沈瑾就是在沈瑞用完晚饭后来的。
沈瑾比沈瑞年长五岁;今年已经是及冠之年。自从三年前一别;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同三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天真稚气的少年书生相比;沈瑾变化很大;周身郁气挥之不散;眉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看上去要年长几岁。
不过见到沈瑞那刻;他还是露出几分欢喜:“二弟”
“瑾大哥”沈瑞拱手做礼。
沈瑾微怔;随即露出苦笑;低声道:“瑞二弟”
一字之别;亲兄弟成族兄弟。
看着满眼缟素;沈瑾莫名地想到自己身上。论起亲疏来;宗房与四房小一辈已经出了五服;属于无服亲;可因是嗣子与本生亲属关系;自己真要故去;自己这个弟弟还是需服“大功”。新太太随老爷去扬州已经两年;并无喜讯传回松江;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除了生身父母;就是沈瑞了。
他原是担心沈瑞在宗房拘谨;想要接他回四房小住;可想到沈瑞如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瑞二弟;可否便宜出去走走?”沈瑾带了几分恳求道。
沈瑞见他如困兽一般;心中颇为唏嘘。
两人虽是三年来初次相见;可因这几年松江与京城往来不绝;对于沈瑾的消息;沈瑞也都听在耳中。上次乡试之年摔伤了胳膊;耽搁了一科乡试;随即在提及婚配时;被揭开“记嫡”身份;都要议定的亲事也黄了。
沈举人补了教职;带了继妻贺氏去了扬州;留下沈瑾在松江侍奉祖母张老安人。张老安人岂是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沈瑾这个长孙做的也不容易。颇为奇怪的是;沈瑾的亲事;就此无下文了。
不只是沈举人不在松江一时顾不上;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沈瑞点了点头;打人对沈珏交代了几句;就揭开腰间孝带;随着沈瑾离了宗房。
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沈瑞身量高;已经与沈瑾相仿;加上两人同父所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倒是一眼能瞧出是兄弟来。
一路上;沈瑾欲言又止;直到出了沈家坊;进了路口的茶馆;他还是吞吞吐吐模样。
沈瑞也不着急;闲暇之余;也望了望四周的人文景致。
虽说这辈子松江为故乡;可是他在松江那几年;多住在城外禅院;对于松江城的印象并不多。
至于沈瑾;既是求了他出来;不管多为难;都会开口。
在并不算麻烦的情况下;沈瑞倒是乐意帮沈珏一把。不管四房长辈多么不堪;毕竟是他的本生亲属;要是四房败落了;以后麻烦还是会到他身上。他倒是宁愿沈瑾早点立起来;支撑起四房门户。
沈瑾脸上不单单是为难;面上还带了羞愧。
沈瑞见状;心中倒是犹疑不定。
难道四房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让沈瑾为难成这样?要是十分为难的请求;还是希望沈瑾有自知之明莫要开口的好。
这时;就听沈瑾开口道:“二……瑞二弟;我……我……不知瑞二弟……手头是否方便……”
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沈瑾已经满脸涨的通红。
沈瑞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想要借钱么?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他还担心沈瑾有别的事情相求;自己还要为难。
只是孙氏留下的田庄铺子;在松江已经是算是不菲的产业;沈瑾怎么还会缺银子?
沈瑞心中疑惑;可看着沈瑾羞愧难当的模样;也不好问出来;就道:“方便;瑾大哥用多少银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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