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想说话,就听沈理道:“庄恭人所言极是,即便恭人不提,我也要提及此事。瑞哥儿前些日子被关到偏院冷屋,险些冻饿而死,不管到底是哪个疏忽,到底是要命的事。要是再有第二回,哪里还敢盼着庆幸?老安人上了年岁,精神不济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出现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之前事;源大叔人品清贵,对这些铜臭之事向来不闻不问,也不是能费心力打理产业之人。为了瑞哥儿好,还请族长太爷另委托‘妥当人’方好。”
张老安人瞪着眼睛,满心不忿,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虽说她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可到底有些心虚,不敢这个时候说话,怕沈理不顾情面地与她掰扯这两件事。
族长太爷面露疲色,知府太太的话虽略显唐突,但是老爷子也准备应下,只是没想到沈理这个时候开口。原本他心里想到的“妥当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理。转而一想,沈理守孝后就要起复,在松江顶多再留两年半,到那个时候还得换其他人,确实不是好人选。
到底用哪个人?
族长太爷环视一圈各房头族亲,涉及侵占孙氏产业的三房、九房都不用考虑,宗房也要避嫌,就要从剩下的五、六、七、八四房选人。
财帛动人心,沈瑞今年方九岁,离成家接手产业少说还有七、八年,这接手的人品即便过得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转了心肠?知府太太总有随夫升转之日,沈理也会离乡,到时候还是要靠宗房“监管”,说不定又有一番扯皮。
族长太爷上了年纪,顾虑颇多,想了想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看望沈理道:“若是族中安排人帮衬瑞哥儿打理产业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多有繁琐受累之处,微言有没有合适人选?”
沈理环视众人一眼,视线在五房太爷父子身上停了片刻,道:“五房与四房相邻,婶娘生前与鸿大婶子关系又好,这些日子瑞哥儿又多得鸿大婶子看护,要不就‘一事不烦二主’,托付给鸿大婶子?”
五房有长辈在,族长太爷并未直接拿主意,而是问五房太爷。
五房太爷虽有些犹豫,不过看了沈瑞一眼,还是点头应下。老人家素来方正,倒是没有什么私心,却是将其他几房人眼红的够呛。连边上略显孱弱的沈鸿也心中暗喜,妻子得机会报恩是之一,儿子侄子们借此能与沈理关系更近一步是之二,正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见问也不问自己,众人就决定四房之事,气得直仰倒,立时就想要开口,却被族长太爷一个冷笑给顶了回来。她见识过族长太爷手段,眼见他目光不善,僵着脸到底不敢多事。
事情已定下,众族人有些不耐烦,尤其是九房爷孙两个,恨不得立时家去,琢磨怎么从张家找补。按照先前的说法,各房归还孙氏产业,从张家与四房追讨部分损失银两,自己也要承担四分之一的损失。对于三房来说,是七、八千两银子,对于殷实的三房来说,即便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九房来说,四分之一是一千来两银子,虽远远比不上三房与宗房的损失,可耐不住九房家底寒薄。
没想到这个时候,蒋三公子再次开口:“另还有一事,却是出于家母私心,方要问一句,不知晚辈可否讲得?”
他话都说出来,又将知府太太抬出,大家虽腹诽不已,哪一个能堵住他的嘴,少不得口称“讲得”、“讲得”听他啰嗦。
不过这回对沈家倒不算坏事,就听蒋三公子道:“不知沈瑾是否记在姨母名下,若是记在姨母名下,家母想要见一见大外甥。”
众族人都望向沈瑾,心中佩服他的运势,明明不过是孽庶子,可这刚分了孙氏半副身价,后头还有个嫡长子的名分与官太太姨母等着。
沈瑾被众人看得,面上有些拘谨,望向旁边的沈瑞一眼,心下犹疑。按理来说,他既承了孙氏馈赠,记在嫡母名下,为嫡母孝敬香火也是应有之意,可他要是记在孙氏名下,不单是多了嫡子名分,还占了嫡长子之位。朝廷律法是定下家族分产、诸子均分,可嫡长子传承家业也是约定俗成。
沈瑾愿意照看弟弟,却不愿意抢了这嫡长子之位。再说,他还有生母在,生母又只生他一子。他若是记在孙氏名下,生母那边怎么办?
可是庶长子记名这样的事,大家虽看的是沈瑾,拿不住的却不是他。沈举人在旁,已经点头道:“自是记在孙氏名下,瑾哥儿,快随三公子去给恭人请安!”
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使得众族人都无语。
不过知府太太是站在孙氏立场出面,也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她对于沈瑾记名之事都无异议,其他人也不会损人不利己地反对,自是乐成此事。
沈瑾被催促着,随蒋三公子去了东屋。张老安人见无自己什么事,没脸再族亲面前继续赖着,借口见女眷跟着过去。走前,路过沈瑞的时候,她面上带笑,眼里却一片冰寒。
庶子记名算是喜事,即便不干其他房的事,可大家也不吝啬对沈举人说上几句好话,只是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复杂。
沈瑞想着张老安人方才眼神,不由皱眉。之前他对沈理提过的话,倒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真担心张老安人使什么下作手段坏自己名声。不过这些日子张老安人都是好言好语地哄着,并没有生出其他事,他也只当自己想多了。可方才那一瞬间,张老安人眼中的憎恶让人心惊。
沈瑞直觉得头皮都发麻,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份尚未被收起的析产文书,开口道:“族长太爷,这文书上可否再添上一句?”
咦?
他这一开口,大家都不禁好奇。一个九岁大的奶娃子,还有什么主意不成?还是反应太慢,才想起心疼分给兄长一半产业?
族长太爷也颇为意外,道:“添什么?瑞哥儿说说看?”
沈瑞正色道:“娘亲生前最为慈善,多有善行,之所以将产业分给大哥与我,不过是怜子爱子之心。孙儿身为人子,长大后自是会承续娘亲遗志,多行善举……”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若是孙儿无福,不能长成,就将这些产业尽数捐献,造福乡邻……”
第三十三章 景星凤凰(一)()
沈举人本惦记着随着蒋三公子去的沈瑾,听了沈瑞这一句话,立时勃然大怒。什么叫尽数捐献,难道那是他说的算?“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才符合立法教义。沈瑞连自身都做不得主,哪里能处置名下财产?
至于沈瑞说的“不能长成”那一句,他权当小孩子胡诌,倒是没有在意。
他不在意,却是有人在意。
族长太爷面色越发深沉,其他族人则是看看沈瑞,再看看沈举人,思量沈瑞话中之意,到底真是孝心所致,还是另有所指。自古以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沈举人实又不是能拎得清的,沈瑞是否能长成谁也说不好。不过瞧着沈瑞可怜兮兮的小脸,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哪里会想的那么长远,或许只是思念亡母,才有了这一句。
只有沈理与五房太爷,知晓四房详情,瞧着沈瑞此举,便觉得大有深意。沈理还罢,这些日子与沈瑞打交道,晓得他有早慧之处。五房太爷眼中,沈瑞还是无知稚子,肯定是有人教导才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不能琢磨,要是琢磨倒有“子怨父”之意,也是不孝。他以为是沈理教的,望向沈理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谴责。
沈理颇为欣慰地对沈瑞道:“到底是婶娘之子,孝心可嘉、孝心可悯!婶娘这些年积弱扶贫,做得善事数以百计,何尝在钱财上吝啬过。你能秉承婶娘遗风,立志行善,婶娘地下有知,定会欣慰。”说到这里,又转向族长道:“太爷就成全了瑞哥儿这份孝心吧!不过就这么一提,瑞哥儿已经九岁,也经了磋磨,哪里就养不成?”
族长太爷沉吟不语,沈理便又对沈举人道:“婶娘私财已经分一半与源大叔长子,剩下这一半完全归属于瑞哥儿,由瑞哥儿做主,源大叔莫非有异议?”
沈举人神色僵硬,皱眉道:“小小年纪,轻言生死,此乃大不孝,岂可纵容?
沈理淡淡道:“瑞哥儿立志心善,这是孝母;至于捐产业之事,说的是身后事。若是瑞哥儿平安长大,那不过是一句空话;若是瑞哥儿长不大,那份产业本就不属于沈家,理应归还孙家。孙氏既已经无人,那这些产业尽数捐了出去,怕是也正和婶娘心意。婶娘即便在地下,也会为瑞哥儿此举欣慰。”
沈瑞方才提了那一句,也不过“以防万一”给张老安人体个醒,省的老太太真行了恶事。没想到事情跑题了,大家从他“立志行善”变成了孙氏嫁妆的真正归属。
沈理说的合情合理,沈举人要是再吱声,倒显示有心染指亡妻嫁妆。
沈举人无语,只能皱眉望向族长太爷,希望族长太爷驳了沈理,不想族长太爷点点头,道:“瑞哥儿孝心可嘉,就添上这一句。”
一锤定音,堂上自无二话。
等到沈理亲自执笔,在几份析产书上添完这一句,刚要聊下完毕,就听旁边有人轻声道:“劳烦六族兄再添上一笔,小子永记母亲慈恩,愿承母亲之志,与人为善;母亲所馈产业出息,亦会亦积德行善。有生之年,行善所出,定是受之倍数”
是沈瑾回来了,在门口将前后听得清清楚楚,便上来说了这一句。
同沈瑞所言,沈瑾的话就有些空洞。沈理瞥了他一眼,倒是无心计较,提笔在后头补了这两句。有孙氏馈赠在前,又有这一句话落在纸上,日后不管沈瑾如何出人头地,但凡有半点对沈瑞不好,那“立志行善”的话也成了笑话,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该分的分了,该写的写了,大家到了散场的时候。
各房早已等的不耐烦,恨不得起身就走,沈理对沈举人道:“生母丧,瑞哥儿本应结庐守孝三年,沈瑾亦当从此例。然瑞哥儿体弱,沈瑾还要孝敬老安人与源大叔,结庐之事便算了。正巧知府大人有一世交,擅岐黄养生,客居西林禅院。庄恭人出面,托此人调理瑞哥儿身体,约好了今日就将人送过去。瑞哥儿之前受寒做了病根,许是要调理些日子。”
两次三番地被人插手四房家务,沈举人面如寒霜,对沈理的忍耐也到头。这事要是沈理做主,他定要直接驳了;可既是知府太太拿的主意,又有知府大人的人情在,沈举人是不通世情,可不是傻了,怎么会拒绝。
他只能忍怒点头道:“那劳烦微费心……知府大人与恭人那里,是否需要答谢……”
沈理淡笑道:“虽说庄恭人如此费心,不过是顾念婶娘情分,可礼多人不怪,源大叔是丧家,即便不方便登门致谢,使人预备一份谢礼,倒也不唐突。”
五房太爷有些不放心,问道:“微言了可见了,到底妥当不妥当?庄恭人虽是好意,可万一碰上徒有虚名之人,岂不是耽搁了瑞哥身体儿?”
沈理道:“叔祖尽管放心,此人不是无名之辈,在京城亦是颇有名气,侄儿还乡前也曾见过,确实有几分本领。只是为人孤拐,轻易不与人问诊,若非与蒋学士有旧,连知府大人的情面也未必卖,瑞哥儿幸甚!”说到最后,不由唏嘘。
众族人看完热闹,谁也不会去计较沈瑞到底是结庐还是禅院修养,起身与族长太爷打了招呼,同沈举人辞别,相继离去。族长太爷对沈理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带了两个儿子离去。各房送亲女眷,也随着大家回去。
张老安人尤自愤愤,觉得知府太太方才对沈瑾不够热络,又觉得她对自己摆架子。论起尊卑,她比不过知府太太;论起长幼,她却是长辈。
她也不过是暗自腹诽几句,直到稀里糊涂知府太太牵着沈瑞上了马车,同沈理夫妇的马车一道离去,方惊讶道:“怎哩?庄氏怎携了二哥去?”
沈举人想着张家人恶行,还有四房需要赔付的损银,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打理张老安人。还是沈瑾在旁,回道:“庄恭人请人给瑞哥儿挑理身体,方才她们母子与六族兄送瑞哥儿去西林禅院!”
张老安人听了,皱眉道:“他身子好好的,哪里需要挑理?倒是瑾哥儿,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哩。如此偏心,好没道理……”
沈举人正满心心烦,听到张老安人絮絮叨叨,立时忍不住,咬牙道:“舅舅哩,也该好好算算账……”
且不提沈举人如何与张老舅爷算账,沈瑞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得局促,心里立时敞亮许多。
方才上马车前,沈理已经低声说了,那个名义上给他调理身体之人,名动京城,擅长的不是岐黄养生,而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他名义上是去修养,实际上是去学习。
在沈理看来,沈瑞在课业上已经被耽搁,趁着守孝这三年,在功课上多用用心。等到守孝期满,也就追得差不多。到时候入了族学,再学习三、四年就可以下场。
与知府太太母子同行,不过是借着知府太太的名头,省的沈举人啰嗦。离沈家祖地远了,到了路口,沈理使人停车,夫妻两个下了马车。
沈理走到知府太太马车旁,隔着帘子再次谢过知府太太。
知府太太使人掀开帘子,满脸慈爱地看着沈瑞下了马车,而后对沈理道:“既是你安排,我本没不放心的,只是顾念孙家妹妹,难免忍不住想要多看顾瑞哥儿一二。以后我打发三哥来探看瑞哥儿,不会扰了哥儿学习吧?”
沈理摇头道:“怎会?我虽在亡母陵前结庐,逢十的日子也会来禅院访友,届时让三公子过来就是。”
知府太太点头应了,又拉着沈瑞,仔细嘱咐了几句,方同沈理夫妇作别,带着蒋三公子离去。
沈理看着蒋家的马车远了,方转身与谢氏、沈瑞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很是好奇,能得沈理这个状元公推崇,那西林禅院那人肯定有学问不凡。这样的人不是多经过科举,收归到翰林院了么?怎么会跑到松江,又暂住在禅院中?莫非是厌倦仕途,挂冠而去的隐士大儒?
是了,此人与蒋学士有旧,又同沈理见过,说不定真是出身翰林的老儒。
就听谢氏道:“相公,王伯安才高,为朝中诸公所忌。瑞二叔做了他的学生,往后会不会有干系?”
沈理摇头道:“哪里有那么的好事。他不过是昔日欠我个大人情,才答应教导瑞哥儿些日子。收不收学生,还要看他心意……也是他少时太锋芒毕露了些,才招的人忌惮。只是他学问在那里放着,那些人能压着他一科、两科,还能老压着不成?顶多是捞不着状元的名头。”
谢氏叹气道:“到底是运势不足。就连父亲都遗憾,若父子双状元也是佳话!”
沈瑞在旁,听得已经愣住。
王伯安这个名字,旁人听着会觉得陌生,沈瑞却是晓得的。王伯安,并非姓王名伯安,而是姓王,字伯安。提及他的字,知道的人不多,可一提他的名字,大家就晓得了。
王伯安不是别人,正是阳明子王守仁,精通儒、释、道三教,且文武双全,是沈瑞曾外祖父最推崇的全能大儒。
第三十四章 景星凤凰(二)()
西林禅院,位于华亭县县西五里小昆山。
禅院虽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规模大小,都设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禅院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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