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代可是讲究“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连坏前程的话都出来,可见本主是往大哥脸上招呼。若真是那样的话,本主这顿板子挨得也不冤枉。残疾或者容颜有损,不能授官,说是坏前程也不是假话。
随即,沈睿又觉得不对头,本不过十来岁,白白净净又不像是练家子,那大哥既是兄长,又已经中廪生,怎么也比本主大几岁,怎么会被本主打伤?
想到这里,沈睿又抬头看了那婆子一眼。
那婆子似笑非笑,眼中是丝毫不掩饰的蔑视,并不见奴婢对主人的恭敬,道:“哎呦呦,二哥也是心火太大了些,怪不得老安人发话让二哥败败火。莫不是为娘子没了难过。放心,等娘子大事完了,二娘就扶正,会好好‘疼’二哥。”
沈睿只直直地看着她,并不言语。王妈妈与柳芽都穿孝,从她们说话看,这家的主母没了,眼前这婆子却只有穿着素服,行事又大模大样,侍候的主人比逝者身份高,那是这家老安人身边的人?
这老安人是实封的诰命,还是民间的“敬称”?
这老奴话中又有“娘子”、“二娘”,这是这家的妻妾?自己是大娘的养子,所以不被“二娘”待见?
咳,这叫什么?一朝娘子一朝儿?
可这老奴为何对自己阴阳怪气的?眼中不掩挑衅,似乎在有意激怒自己?
沈睿既提了小心,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哪里会多事,他冷哼一声便侧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躺下去。
“郝姐姐?”王妈妈的声音带了几分祈求。
那个郝婆子嗤笑一声,道:“老安人念你服侍二哥尽心,赏了一盘肥鸡,一盘熏鱼,倒是便宜你这老货。”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肉香立时布满了整间屋子。
沈睿闭着眼睛,可嗅觉越发灵敏,只觉得那肉香就在自己鼻下打转,脑子里已经都是鸡翅鸡腿。
自己每餐只有半碗稀粥,这奴仆却能有肥鸡熏鱼?古怪古怪,非常古怪。
不知这郝婆子送来吃食到底是何用意,不过来者不善就是了,不知是想要作弄自己,还是有其他后手。
想到这茬,沈睿睁开了眼睛,里面一片冰寒。名义上是这家小主人,可连奴婢有轻慢,似乎是一手乱牌。
本主是被抓了错处,才挨了板子,自己什么也不做,总不会也多了错处,静观其变就好。
这样想着,饭菜的香气也顾不上,沈睿迷迷糊糊地睡觉了。连套问柳芽的事情,也暂时抛到脑后。
等到他再睁眼时,屋子里依旧灯光摇曳,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已经入夜了。柳芽与王妈妈并不在屋子里,地上上放着一副没打开的铺盖。
他还没有起床,便听到院子里“嗒嗒”的脚步声有些耳熟,赶紧又合闭眼装睡。
有人进门,有人压低音量招呼。
可这里外间只隔着百宝格,说话声还是真真地传进来:“这一晚上二哥还没闹?这可醒来有两日了?你可莫要犯糊涂替他瞒着?”郝婆子略显尖锐的声音。
“自打飧食时睡下,还没醒哩……郝姐姐,到底是娘子嫡出的哥儿,这身上又有伤,这般饿着冻着,万一有个不妥可怎生好,是不是同老安人说说,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是王妈妈在说话。
接着,就是一声嗤笑:“王妹妹倒是心善,难道老安人就不疼亲孙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哥即有了错处,自然要受罚,这是老安人与老爷疼二哥哩。”
这口气,实没半分恭敬,反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王妈妈略显迟疑道:“那娘子灵前?”
郝妈妈道:“不是还有大哥?谁不晓得二哥生性顽劣,年纪尚幼,不通孝道,哪里吃得住守灵的苦……”
沈睿听了个七七八八,前后一串起来,心里沉了下去。竟然不是“孽子”是嫡子?丧的是主母是本主亲娘?
明明自己是被软禁,可这婆子开口就给自己按个不通孝道的罪名,还故意引着自己闹。丧母之际,不去守孝,又为了吃喝真闹起来,外人不知究竟,岂不是坐实不孝之名。
礼教森严,“不孝”是大罪,有了这个污点,不容于族人乡邻不说,对于以后的前程也有碍。不管升官到什么级别,只要被掀出来,只有丢官罢职一个下场。
沈睿心里发寒,可是也晓得,一个老奴敢这样大喇喇地行事,背后没有主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本主作甚戳了这家老安人的肺管子,使得她如此待自己的嫡孙。南人不是最重嫡庶么?
外头的声音渐平,可寂静中脚步声又起。
沈睿连忙闭上眼睛,放平呼吸,继续做熟睡状。
有人走到床前,轻笑道:“饿了两日还这般老实,不闹着肉吃,这二哥莫非转性了不成?”
王妈妈小声道:“许是二哥孝顺,晓得守孝规矩,方不思荤腥。”
郝妈妈“嗤”了一声道:“孝顺个屁,这不听话的混账魔星还能成了彬彬有礼的读书种子?无人教导,他晓得狗屁灶的规矩?要说面上横胆子小被老爷一顿板子吓怕了胆还差不离。”
正是郝婆子的声音,一边说着,这老婆子还伸手摸到沈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丝毫没有留力气。
第三章 岁暮天寒(三)()
沈睿的胳膊火辣辣的疼,强忍下小身板才没有战栗。
郝婆子的手下却没有停,又掐了第二把,越发用力气。
沈睿心中直骂娘,这老虔婆太坏了。自己该如何反应?乖乖忍受似与本主性情不符,可要闹腾起来谁晓得又有什么脏水等着。
沈睿恨的直咬牙,可也不能无动于衷,否则就假了,便依旧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呻吟道:“娘,疼……”
胳膊上的毒手终于顿住。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有人离去的声音。
沈睿依旧没有睁眼,继续呢喃了两声“娘”,又做入睡状。
门口脚步声又起,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安静了。
沈睿依旧没有睁开眼,直到过了将两刻钟,外屋脚步声又起时,他才睁开眼。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进来的是柳芽,见沈睿醒了,小声道:“小婢给二哥值夜哩,二哥可要吃茶?”
沈睿睡了好一会儿,口中正渴,便点点头。
柳芽倒了一杯热水,又拿着一个杯子,两个杯子折来折去,让热水快些凉。
沈睿刚睡完,身上毛孔舒张,越发觉得这屋子阴寒,身上正冷飕飕的,见状道:“我要喝热的,不用折了。”
柳芽听话端水杯上前,迟疑道:“二哥得慢些吃,可热着……”
口气中满是不放心,将沈睿当成稚子般。
沈睿巴巴地看着水杯,待她进前,就探出身子伸手捞了来。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手指上时,他眯了眯眼。
阿弥陀佛,什么是幸福的感觉,阴凉阴凉的时候有点热乎气,就是幸福。待举起水杯,将略有些烫的热水咽了一口下去,他身上不由一哆嗦。
身上早已凉透,肚子里空荡荡的,一口热水浇下去,就要沸腾了似的。
沈睿将空杯子递还柳芽手中,翻身下床,走向门口。
柳芽有些不解,想要跟上来,沈睿看了一眼地上没打开的铺盖,道:“你收拾铺盖,我去……更个衣……”
外间没点灯,柳芽有些不放心:“灯,小婢给二哥举灯……”
沈睿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这屋子很是袖珍,从床边到门口也不过几步远,目测一下十来个平方。沈睿自己捞了灯台,出到外屋。外屋与里屋一样大小,只是没有床,只有一个桌子,几把方凳。里外间之间的隔断,就是个百宝格,空荡荡的,陈旧破败。
沈睿回头看一眼,透过百宝格的空隙,还能看到柳芽的影子。她并没有蹲下收拾铺盖,而是站在那里不动。看来是听着外间的动静,等着随时听使唤。
一个半新不旧的红漆马桶,就在百宝格下。
虽说醒来这两日,用的就是这马桶,可都是在王妈妈跟前,加上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怎么清楚。如今换做了一个小萝莉,又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沈睿不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到底憋的慌,他只能抽抽嘴角,将灯台放在百宝格上。
水流落在空马桶里,“哗哗”的声音就格外响亮,偏生肚子又跟着凑热闹,“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沈睿没心思想自己当着几步之外的小萝莉放水是不是猥琐,摩挲着肚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厢房里的灯还没熄,再看向院门口方向,黑漆漆一片。
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妈妈,一个干干瘪瘪的小婢子,看似无人守着的院门,好大的诱惑。
可即便是出了院子,去跟谁说这家老安人故意饿着冻着自己、居心不良?
谁会相信?
就算他找外人在的时候出去,哭哭闹闹,说了真话,只要那个狠心的老安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病中要清淡败火,非要闹着肉吃”,“不孝顽劣”的大帽子就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
虽说他这个身体不大,可民间有句老话“三岁看老”,又是母丧这样的敏感期。
可是乖乖地不闹,在这样饥寒交迫下,这孩童的身体又能坚持几日?
“哗哗”声止,沈睿提上裤子,举了烛台回里屋。
柳芽这才低下头,打开自己的铺盖。
沈睿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两个角,又看了看柳芽额头的双髻,乍看上去有些相似。只是他头上的角小,柳芽头上的发髻略粗些。
沈睿走进前,道:“柳芽,你听不听我的话?”
柳芽眨着眼睛,憨憨道:“二哥是小主人,小婢听二哥的话哩。”
沈睿点点头,指着她头上发髻道:“我要梳这样的头,这样大的。”
这两日王妈妈曾给他梳过头,所以他晓得梳子所在,指给了柳芽看。
柳芽很是柔顺,并没有质疑沈睿为何半夜要梳头,取了梳子,老实地给沈睿梳了两个发髻。一时找不到白色头绳,就解了自己的头绳给沈睿系上。
不一会儿,沈睿头发打得松松的,看上去跟柳芽的发髻差不多大小。
沈睿对着铜镜看了看,原本白白嫩嫩的孩子,经过这几日煎熬,迅速瘦了下去,下巴都尖了,梳上这发髻,看着倒像个小婢子,不过肤色又太苍白了些。
他站起身来,走到屋角炭盆,抓了一把炭灰,笑嘻嘻地往脸上、脸上手上涂了几把,道:“像不像柳芽?”
柳芽劝阻不及,看着沈睿黑乎乎的小脸,讪笑两声。
沈睿打量柳芽两眼,难得两人高矮差不多,拉了拉柳芽袖子,道:“这样的衣服我没穿过,让我穿穿玩……”
柳芽似有挣扎,可见沈睿铁了心似的不改口,咬了咬嘴唇,“嗯”了一声,低着头脱下了外衣,服侍沈睿穿上。
沈睿换好外衣,俨然一个小婢,微微一笑:“先陪我耍一耍……”
柳芽还在迷糊,沈睿已经拿了解下床幔帐两侧的带子,看着柳芽道:“咱们做游戏。你装被拐的小哥,我扮官差来救你。”
柳芽认识中,只有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哪里晓得什么游戏不游戏。
不过是老实惯了,看着沈睿有兴致,任由他摆弄。
没一会儿,柳芽就被反绑了胳膊,眼睛上被蒙上,嘴巴勒住。
沈睿将柳芽带到床边,让她在床上躺好,道:“这里算是庙里,你被藏在这里,安静躺着。官差办案,手续繁杂,要半夜三更才能出动,你得多等一会儿。”
柳芽虽有些惶恐不解,可大致明白沈睿的意思,点点头应了。
过了许久,远远地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屋子里越发阴冷,沈睿将被子往上头拉了拉,盖到柳芽身上,又将幔帐放好,走到窗前熄了灯火。
西厢的门被推开,依稀有个人影在门口站了站。见这边熄了灯,便又返身回屋,西厢的灯也熄了。
屋子里颇为幽暗,只大致有个光亮。
沈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麻衣,幸好只是牙白,不是纯白色那么刺眼,加上现下是月初,天上只有月牙,星光也不明朗,要不然穿这身出行也太显眼。可不穿的话,碰到人又不好遮掩过去。
只能等夜深人静。
沈睿略放重脚步,走到外间,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只能等了。
饥寒交迫之下,时间分外难熬。
沈睿摸着身上孝服,越发觉得蹊跷。自己是这家主母亲生儿子,孝子身份,即便是“养病”中,可早该换孝衣才是,而且还是斩衰重孝。可醒来后身上只有八成新的青绸内衣、蓝缎夹衣,并没有人给他换孝服。
那身打扮出去,不用老安人说什么,就会多一出罪名。不肯为亲母服丧,可不是一个“小儿顽劣”的话就能遮过去的。
惊诧之下,沈睿倒是精神了不少。到底是这家长辈忙着料理丧事,疏忽了本主的孝衣,还是有心如此?若是有心,是那个老安人苛待骨肉,还是“二娘”坏心推波助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屋静悄悄地没动静。
一个更次终于熬过去,等再次传来梆子声时,已经是三更天。
沈睿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他先走到西厢窗户,静听片刻。里面传来王妈妈的鼾声,看来是睡得熟了。
他并不知道此宅子的具体布局,可印象中古代民居多有成例。古人又讲究风水,厨房与厕所的方位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沈睿的目标并不是这家的厨房,而是这家的正院。
正院里是家主主母所居之地,古人讲究“子嗣为大”,夫妻敦伦是正事,这敦伦前后的热水是免不了的,主院即便没有小厨房,也有热水房。
热水房有了,冲了茶汤什么的也是寻常。
既然是主院,若无意外,多在宅子中路,方向有了,沈睿就摸了过去。
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沈睿站在中路一处院子门口,惊疑不定。
若不是这正房的屋子够高,院子够大,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连那么僻静的小跨院里,因王妈妈的鼾声,都添了人气,这主院怎么这么肃静,丁点儿人气没有。就算孙氏病故,陪嫁的婢子仆妇呢?既能做这家当家主母,不是应嫁妆丰足,陪嫁的人手也男女成行才应景么?
第四章 岁暮天寒(四)()
沈睿满心疑惑,却不敢随意,提着脚尖,先摸到东厢门口,半个小儿臂大小的锁将军把门。
又摸到正房门口,也是挂了锁,倒是西厢下人房与灶房位的耳房,并没有锁,也没人影。
沈睿进了耳房,适应了会儿,眼睛方雾蒙蒙看过,这里只有一个小灶。不知是不是本主生母病故前缠绵病榻,这里常熬着药,使得这里如今依旧泛着药味。
小灶台上并无等物吃食,只有几个瓶瓶罐罐。沈睿挨个打开辩过,不由惊喜万分,竟找到半罐子蜂蜜,还有一罐子底的冰糖。
沈睿早就饿了狠了,举起蜂蜜使劲吞了两口。即便口中甜腻,可肚子里到底有了些东西。
他将剩下的瓶瓶罐罐都看了,其他的罐子就是盐醋等调味品,再无所获。
既是有调味剂,小灶就开过火,沈睿瑞只觉得身上有了动力。摸着黑,将小厨房仔细翻了一遍,在墙上挂着的两个小篮子里,发现几个纸包,两包干货,两包粉剂,辨认后发现是银耳、干黄花,粉剂是杏仁粉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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