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闻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么不好?”
沈涌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哭道:“珠哥即便冲撞了贵人;可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多大的错也够了……可是那贵人说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轻伯爷连沈沧这个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儿一样。
大老爷闻言;眉头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么;怎么又扯到功名上?”
沈涌站起来;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还不算;还说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细说?怎么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爷皱眉道。
沈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沈珠表明生员身份;而后那人临走前的威胁;一个字也没改;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老爷听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因沈珠不服帖;随口吓唬人罢了。
大老爷便望向管家:“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爷?”
管家面色沉重;躬身道:“瞧着年岁;还有随从装扮;应是建昌伯。”
大老爷听了;面色不由一黑。
要是寻常伯爷还罢;登门代族侄赔罪就赔罪;可这建昌伯是宫中张皇后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大老爷在朝官;往来需要避讳。即便真是为了族侄冲撞赔罪;可被旁人晓得;说不得就要当他是谄媚权贵。
沈涌既在京城住过两年;自然晓得建昌伯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几岁就封伯的张小国舅;谁人不知。
“沧大哥……这、这可怎么好?”沈涌面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寻常勋贵;大老爷要是去亲自求情;说不得还能给几分面子;既是权势赫赫的张家;有个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里需要给人留面子?
大老爷虽觉得头疼;可也晓得这麻烦避不开;便道:“建昌伯那里;我会亲自出面;倒是沈珠;伤势如何了?”
沈涌抹了一把汗:“后边一处好肉都没了;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爷伤处都在臀上至腿弯上;因此方没伤筋骨;看来建昌伯那边留了余地。”
大老爷神色稍缓;却晓得往张家送的礼得再加厚三分。
这位张小侯爷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后溺爱地厉害;在京中飞扬跋扈;为诸纨绔之。沈珠冲撞了他;又口出不逊;他只这样教训丨一下;并没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经是留有余地。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大老爷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这里;是次日一早;才知晓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责之事。
是长寿得了消息;悄悄说与沈瑞听的。
沈瑞听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寿坊;沈珠在仁寿坊路口挨了杖责;落在外人眼中与打大老爷的脸没什么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内部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一家人。
这建昌张延龄与他的兄长寿宁侯张鹤龄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显赫数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两个方倒台。
沈珠给沈大老爷招惹这么个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轻的。即便建昌伯不会因这等小事就与当朝侍郎结仇;可难保有人听闻此事;为了讨好张家;对大老爷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爷仕途升转正紧要时。有了这一遭;还不知是福是祸。
王守仁接了沈瑞;见他神色怏怏;问了缘故。
沈瑞将昨天的事情讲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守仁听说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则无需担心。他既下令杖责你那族兄;就不会记仇……”
沈瑞听他口气;俨然与张延龄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师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在东宫讲学时;张家两位国舅在东宫陪读……建昌伯长兄寿宁侯年纪与我相仿;年当也常在一处玩……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往来就少了。不过张家兄弟念旧;对你师祖向来客气;每年也要来家里拜会一回两回。”说到最后;却是面容苦。
沈瑞一思量;就晓得关键。
怪不得诸位阁臣齐心压制王华;不单单是因他帝师身份;还因他与张家兄弟有这般渊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与勋贵向来泾渭分明。王华亲近勋贵;在外人看来;有攀权附势之嫌;就是失了风骨。
不管张家兄弟是真尊师;还是做样子;却是将王华给坑了。
要是张家兄弟真的那么看重王华这个便宜老师的话;后来怎么会任由刘瑾折腾王家父子。如此看来;张家兄弟待王华也不过是面子情;说不得是给宫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听说是极仁善的性情。
这日聚会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见的不是前几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来岁;长相清奇;长须飘飘;还真的带了几分出尘之气。对比之下;那肥头大耳的和尚;年纪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对于辩经讲禅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响;也略有涉猎。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顺利通过。
那道士还罢;问询沈瑞几句;只对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颇佳。”
那大和尚却是对沈瑞颇有兴趣;道:“此子有慧心;与我佛有缘;老衲见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给老衲做徒儿?”
王守仁轻哼一声道:“大和尚怎么生了执着心?我这弟子是与佛有缘;却不在修佛上;他在禅院住过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气儿;你觉得欢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问两句;待晓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点头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禅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里住三年;实是大幸。”
三人虽分为僧道儒三教弟子;却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寻僧道手谈的。
待棋局摆上;大和尚与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后;亦盯着棋盘。高手过招;最是难见。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日子;王守仁能专程出城寻二人下棋;这两人定是国手水准。
两人你来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开大合路数;棋局厮杀惨烈。
沈瑞视线从棋盘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像弥勒佛;这棋风却凌厉;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觉出沈瑞视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见状;转身回头;对沈瑞道:“你也别老杵着;难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几棵玉兰;如今虽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转转。”
沈瑞视线从棋盘上挪开;虽心中有些不舍这盘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还是躬身应了;随着一个小沙弥去后殿看白玉兰。
禅房中;只剩下王守仁与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着胡子;面色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隐现早夭之相;对照他的八字;亦是本当不存于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云之气;难道是有道友给他续了命?”
王守仁道:“他几年前是经过一劫难;险死还生。至于续命之事并不曾听闻;不过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积累诸多功德;许是因这个缘故。”
“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那道士点头道:“你这弟子收得好;与伯安是双星同明;相辅相成。说不得日后;伯安还有借光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却也从不曾轻视过佛教道教。
道家玄学;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还曾引得王守仁来了兴致;破有涉猎。
王守仁即便得了进士出身;入了六部观政;看似将脚跟落到实地上;可里头还是那个抱着做圣人念头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对沈瑞这徒就颇为看重;一心想要与沈瑞师生两个做大明朝的圣人与颜回。
沈瑞对他这个老师的崇敬丝毫不作伪;可沈瑞看似是性子谨慎;心中却无敬畏;立志高远;却不思家国天下。
不能说他不是君子;可这样只盯着自身荣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这一点;王守仁心中存了隐忧。沈瑞对亲族冷淡;身上没有缰绳;他担心其以后入了仕途会养成不择手段的性子。
王守仁这才特意带沈瑞来见一道一僧;想要借助这两位大师的观人术;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话;正是对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圣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颇高。
大和尚却抚着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欢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顺。他虽有功德护身不假;可也有恶果需偿;波折是少不得的;说不得还会造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门;修去满身恶业;方能平安康泰一声。”
王守仁闻言一愣:“他一少年;不过十余岁;这恶果何来?”
大和尚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辰未到。沈小施主的亲人即能将功德传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将恶业传下”
沈瑞家的情况;王守仁知道得很详尽;晓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数;沈瑞的祖父与曾祖父去世时都年寿不高。这般书香门第;能造下多大恶业?
听着大和尚的意思;这传下的恶业与沈瑞身上护身的功德相互对峙抗衡;给沈瑞以后的人生会添不少麻烦。可孙氏做了几十年善事;难道沈家那位祖上做了几十恶不成?
后殿前庭院;沈瑞站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前;抬头仰望。
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着树枝。
城外不如城里暖和;徐氏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花骨朵已经手指头那么长。
这玉兰的小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沈瑞看了几眼就腻了;却不着急回禅房。王守仁方才打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多半是那几位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沈瑞便请小沙弥继续带路;将山寺前后都逛了一圈;什么古槐、古松之类的看了几棵。
这寺庙规模不大;位于西山;后世却不曾听闻;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其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沈瑞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脉;生出想要登山的兴致;不过估摸一下时间;又歇了心思。上辈子每次在京城;隔个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自己也要经常来京外转转。
将小小山寺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瑞方回了禅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着一串沉香手串;爱不释手模样。
见沈瑞回来;王守仁将他招呼到跟前;将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师父道谢;这是大师父与你的见面礼”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几年没见;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来越厚……见面礼就见面礼;也是这珠子与沈小施主也有缘;以后每晚诵《地藏经》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着油光;是沉香中质地最好的沉水满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来就是香料中的贵族;价格居高不下;这大和尚又是一脸肉痛模样;显然是极不舍。
沈瑞虽觉得这手串不错;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只能犹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对沈瑞道:“这是大师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灵性;希望能借着大师父福泽;庇护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师父那里我已经答应送他一本棋谱;以弥补其损失。”
沈瑞便将手串受了;对大和尚真诚道谢。
大和尚的见面礼给了;道士这里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给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过;转眼到了午饭时;沈瑞对于斋席便也报了很大期待。
没想到送上来的;只有一粥一汤;还有一碟子馒。
粥是小米粥;汤是白菜豆腐汤;馒则是黄黑色粗麦。
沈瑞心中诧异;王守仁与僧道几人;面上看不出异色;已经开始动吃饭。
直待离开山寺;王守仁才对沈瑞说了斋饭的缘故;原来这山寺与其他寺院还不同;鲜少留香客用斋饭;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会单独准备吃食;都是大锅饭。
沈瑞听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这寺院最后会消失。
佛家虽提倡“众生平等”;可众生又哪里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门礼佛;自然愿意寻找风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并不差;可连斋饭都不预备;显然是没有将香客当成天王老子惯的习惯。
西山距离城里有四十里远;一色的青石板铺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积雪;车夫也只能慢行;将近一个时辰;师生两个方回到城里。
京城习俗;商家初六开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安静。
王守仁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果真还是槛内人”还不忘对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态;其中自有学问。”
沈瑞点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
想着从大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沈瑞问道:“老师年后要入刑部么?”
王守仁点点头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师”沈瑞道。
虽说六部堂官、司官之间品级相同;可实际上却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分了高低。
有的时间即便是平级转动;可也分了升迁还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观政;却能入刑部;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迈进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并无两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眼见他精神矍铄;可身形明显清减;沈珠劝道:“不管老师想要做何事;有多大报复;身体是根本……老师这两年可还曾练拳?”
这拳并不是沈瑞这里传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练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两声道:“这两年实是太忙了”
眼见王守仁明显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历史上;王守仁辞了好几次官;有时候是因官场不如意;有时则是因身体原因。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老师管学生;没有学生开口教训丨老师的道理。沈瑞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寻思哪日再去王家时;便与王华好生探讨探讨此事。
沈瑞这个学生管不得王守仁;王华这个老子管教儿子却是天经地义。
到了沈宅;看着王家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转身进了大门。
依旧如昨日的习惯;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仅大老爷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妈妈说道:“老爷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爷、琴少爷与宝少爷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涌父子与沈玲在;徐氏当时探病去了。至于大老爷;不用说;定是代沈珠去张家赔情去了。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这边才换好家常穿戴;那边长寿已经得了柳成传话;过来见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过去探病可是哪个撺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习惯;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绝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长寿道:“外头那里;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见了昨日给珠少爷看诊大夫;珠少爷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主院这里;小人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听说大太太出门前;琴少爷与宝少爷两个拉了琳少爷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无礼;现下被打得惨;沈琴、沈宝等人怕是觉得可怜的是沈珠。
“罢了;明日开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听打听老师那边可有议亲消息;身边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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