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是来归化住地方的吧?”钉鞋老头说,“不用问我也能猜出来。”
古海说:“是哩。”
“宝号是哪里呀?”钉鞋老头又问。
“是大盛魁……”古海脱口而出。
“哪里哪里!这娃是向往着住大盛魁,”姚祯义赶忙接过话头,“大盛魁门槛高哩,事情还挺难说,今日我这是带娃子拜见祁掌柜的……”
“谁都知道你姚掌柜和大盛魁是老相与了,姚掌柜保荐的人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哪敢如此满口!哪敢如此满口!大盛魁用人挑剔着哩,一百个里头未必能有几个入号的……可不敢满口。”
古海跟着姑夫进了北门,沿街走很快就到了大盛魁的城柜。不知为什么名声赫赫的大盛魁并没有把它的总号(也叫城柜)摆在繁华热闹的大街面上,而是设在了一条不很宽的斜街里。街道是弯形的,名字也挺响亮——叫德胜街。路面是由大小匀称的石子铺成的,很整洁。从大街上一拐进这条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种不同的气氛。没有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载货和空着的马车和驼列在进进出出,没有驼哦马嘶声,就连车倌吆喝马的声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两侧全都是包了灰砖的院墙和同样颜色的门楼。这和古海在山西老家的祁县城看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别。骆驼没有一点声响地走着,只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在石子路面上敲击出很有节奏的蹄踏声,清脆的蹄踏声在街道两侧的灰砖墙上撞击着,回声传出去很远。古海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
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高大,门口也没有石狮之类的扬威慑人的饰物。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门,院墙较周围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关键是一种气氛,古海还没有走到大门的时候,胸口上就被那种看不见的气氛挤压着,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有一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与此同时手心里不知不觉就变得湿漉漉粘腻得难受。好在这种紧张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吧,当古海随着姑夫姚祯义踏出大盛魁的城柜大门的时候,它就消失了。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要办的事情没有办成。
3最大的通司商号(3)
这大盛魁对于姚祯义来说可就是别一种感受了,可谓是熟门熟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是依靠着大盛魁这棵大树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姚祯义是大盛魁的老相与。仅仅是十年前的姚祯义还与古海在庆凯桥头上遇见的那个老钉鞋匠一样,是一个摆钉鞋摊耍手艺的穷匠人。钉鞋人在归化城论地位乃属下九流之列,连个正二八经的驼夫的身价都赶不上。
钉鞋匠也就只比扎达海河岸边替那些毛毡作坊、地毯加工厂做洗毛、扛麻包的灰脖子略强一些。但是姚祯义竟然靠钉鞋起家发达了。为什么?姚祯义不但钉鞋技术好,做工实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誉好。他给驼夫钉的全包皮的匣子鞋用的全都是真正的黑色生牛皮(亦称臭皮子),他说能归化——科布多打来回,结果六千多里地走下来,姚祯义钉的匣子鞋就真的如他所讲——不烂帮不塌底不倒样。再加上姚祯义的嘴巴殷勤而且甜,也就是说服务态度好。日子久了他的好名声就传扬开来。姚祯义还好动脑筋,白天在庆凯桥头上钉鞋,晚上回去试着做匣子鞋。不用说,他做的匣子鞋也是结实耐穿很受驼夫们欢迎。于是姚祯义的名声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就干脆收了钉鞋摊子,开了一间专做匣子鞋的小店铺。由于姚祯义的匣子鞋的质量好,就被大盛魁包揽下来,他能做出多少大盛魁就要多少。
作为归化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己养着二万多峰上等的好驼,拥有数百名素质极佳的驼夫队伍。大盛魁家大业大气魄大,他雇请的驼夫队伍从头到脚的装备全都由字号提供。自那以后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专为大盛魁的驼队提供匣子鞋,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带了几个徒弟,店铺也越来越大。起初只租了半间门脸,后来有了钱干脆花一千三百两银子买下了北门外大街街面上的一处院子。前面三间改装成铺面,院子里除了姚祯义和徒弟们的住房,全部都做了制鞋车间,流水作业,里里外外二十几号人马,很像一回事情了。生产能力提高了,就不只做匣子鞋,还兼营了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因为这后两项才真正能挣到大钱。不管是匣子鞋还是蒙古祥云马靴、俄罗斯长筒皮靴,义和鞋店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概由大盛魁全部包销。到后来大盛魁的掌柜连义和鞋店的货都不验了,直接由姚祯义安排徒弟把一批批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打包好,贴上大盛魁的“魁”记货签,由驼队运往蒙古草原和恰克图码头。市场认的不是义和而是大盛魁。这样一来义和鞋店几乎成了大盛魁属下的一家手工作坊了。
代表大盛魁直接和义和鞋店打交道的就是祁掌柜祁家驹。祁掌柜也是山西祁县人氏,那时祁掌柜负责大盛魁的驼运工作,其位置大概在总号排到了第六把交椅。驼商驼商,驼运于大盛魁内自然是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归化、汉口、恰克图……几个大埠之地祁掌柜要经常随着驼队奔跑的。古海和姚祯义到城柜拜访的时候适逢祁掌柜不在。
姚祯义领着古海刚走到大门口,一个精干的小伙计便迎住了他们。那伙计正送一位客人出来。
“噢呀,是姚掌柜到了,快里边请,里边请……”
那小伙计显然和姚祯义十分熟识。
3最大的通司商号(4)
姚祯义说:“讨扰了,讨扰了,福林,请问一下祁掌柜可在柜上?我想见他一面。”
福林说:“祁掌柜人还在汉口呢。”
“哎呀,祁掌柜这一趟汉口走的时间也忒长了吧?有两个多月了。”
“是哩。原来说是月底即返回的,这都过了十多天了还不见回来。前几日里有信回来说汉口那边有些麻烦事要多耽搁几日……怎么,姚掌柜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姚祯义犹豫着,“我夏天里就曾经给祁掌柜提说过的,想要保荐一个伙计给柜上。”
“哦——”福林上下打量着古海,“想必就是这位小兄弟了?”
“正是正是。”姚祯义赶忙说,“他叫古海,是我妻弟家的孩子。”
“噢。”福林向古海笑笑点了点头。
“这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扯扯古海,“海子,快快拜见福林小掌柜!”
古海赶忙抱拳点头,说:“给福林掌柜请安,请您多关照!”
“不敢!不敢!”福林正色道,“不可造次,我只不过是大掌柜身边的小伙计,不敢受礼,万万不可乱了尊卑!我叫王福林,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是外人,”姚祯义说,“福林年长,你以后就叫福林大哥好了。”
“福林大哥好!”古海乖乖地向福林抱拳施礼。
福林也还了礼。
“福林,”姚祯义说,“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句不见外的话,古海这孩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
“不敢,不敢!”福林赶忙摆摆手,“我一个小伙计,在字号上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这你就过谦了,过谦了!”姚祯义说,“要说局外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的,虽然名分上你只是一个小伙计,可你不是一般的小伙计,你若是在大掌柜跟前说句话,那分量也不比祁掌柜差到哪里去。再说你也眼瞅着就要出徒顶生意了……”
“姚掌柜该知道的,大盛魁在诸般事项中历来最看重的就是人才。学徒入号这是大事,都是要经过保荐——面视——初试——会试,最后才能由大掌柜、二掌柜和郦先生共同议决。这里留谁不留谁并无人情可言,凭的全是应试人的能耐和品行。”
“福林说的是,大盛魁的规矩我也是知道的,我所说的关照也只是请福林对海子多一层了解,没有破坏大盛魁规矩的意思。论品行呢,海子是我妻弟的孩子,我是最知道的,这孩子自小在乡里的私塾读书,知书达礼,邪性的品行是绝不会有的。论能力呢,这孩子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经商之道初有知晓,还写得一手好字,对了,他还能双手打算盘呢!”
“那就好,那就好,”福林又一次打量着古海,“既然如此,姚掌柜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了,有您的好荐词,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号的事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里先谢谢福林了!”姚祯义说,“虽说是祁掌柜我们没能见上,也跟见着一样了。我们暂且告辞,改日再来讨扰。”
“别,别……”福林说,“姚掌柜既然来了,祁掌柜不在也不妨见见别的掌柜,也好对海子兄弟有个印象。大掌柜到二府衙门去了,二掌柜在恰克图,柜上只有郦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郦先生谈谈。”
3最大的通司商号(5)
姚祯义领着古海随着福林走进大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沿着正房屋檐下的回廊向里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间,是大盛魁总号的账房,一路走着从大账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古海听得出大账房内至少也有三四十架算盘在同时操作。与大账房对应的是一溜南房,中间隔着院子可以同时停得下几百峰骆驼和几十辆马车;那南房更加高大些,有工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正往里面搬货物,显然那就是库房了。库房的东角上有一道夹廊,正有一队驼列从夹廊走进院子。车马驼列专有一道大门通过,不走古海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
古海还没有把外观景色看全,王福林就已带着他们踏进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一踏进月亮门,气氛便不同了,两扇大门一关,立刻就听不到刚才那响成一片的算盘声和工人们搬卸货物的吆喝声了。内院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古海甚至产生了不知如何走路的感觉,他侧脸看看姑夫,姚祯义正掏出手帕捂在嘴上狠狠地抑制地咳了一声,尽管如此,他的咳嗽声在古海听来依然是十分响亮。整个院子都铺着青砖的地面,中间一条甬道是由匀称的鸡蛋大的卵石铺成的,宽有三尺,一直通向坐落在院子西头的一座二层小楼,整个院子干净得连一根草屑和碎纸片都看不到,两面是静静的房子,古海猜不出房里是些什么人,他们都在做什么。有咿呀的开门关门声音响起。人员走动都是脚步匆匆,都是没有一点声响。
王福林把姚祯义和古海带进楼下的一间客厅,给姚祯义让了座,敬了茶,说:“姚掌柜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古海站在姑夫的身后望着王福林走出客厅返身关上门。他只有静静地看,不敢出声。他听见姑夫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盖盖上,压低声音说:“一会儿见了郦先生要行礼问候再说话。”
古海晕晕地说:“哎,我知道……”
“先生问什么就照直说,”姚祯义又安顿说,“不知道的切不可乱说。”
“哎……我,我知道。”
“你怎么结巴起来了?”
“没有……没,没有啊……”
“这可不行,见了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不可乱讲,可也不能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那样先生还以为你是个结巴呢!不要紧张得厉害,就当做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
王福林去了好久没回来。等得时间长了古海也就松懈下来,伸手摸摸额上竟湿漉漉的。姑夫见了掏出手帕递给他,说:“快擦擦吧,还没见到大先生呢就吓成这个样子。”姑夫就给古海讲起了郦先生的事。姑夫说,“郦先生是山西太谷人,小时候家境也是颇贫寒的,十四岁进大盛魁,熬做了三十多年了!普通账房先生在那里忙乱半天,算盘拨拉得震天响,郦先生只要站在旁边眼睛朝簿上溜一通,立刻就能知道你算得是对还是错。打起算盘连看都不看,人称铁算盘——活神仙……郦先生执掌大盛魁城柜总账房,没有人不服气的。大盛魁的总账房可不比一般,以后慢慢你会知道的,郦先生的地位除了大掌柜没人比得上。郦先生手里握着三套账簿,一套是各地分庄、票号汇集来的总流水;一套是大账亦称万金账,记的是财东们的财股、掌柜子们的身股,字号内‘己’人员的进出、功过赏罚和利润、该欠以及公积不动产等。这套账目一般人是不得看的,只有开财东会议或是官府税厅查阅账目时才能开启。郦先生手里还有一套账,也叫万金账,是绝密的,除了郦先生本人和大掌柜,任何人都不能看……”
3最大的通司商号(6)
说话的工夫郦先生就到了。客厅的门推开,王福林让到一边,就见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进门槛。不用说这就是郦先生了。古海看见一只花皮细狗跟着郦先生的脚跟也走进了客厅。姚祯义慌忙站起来。郦先生中等身量,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掺杂着不少红色、白色的胡须在里面。见过礼,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了正题。那只狗就不言不语地蹲踞在郦先生旁边冷静地看着。郦先生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简单地问了古海姓名、籍贯、出身……还没有过两袋旱烟的工夫,统共没谈十句话,便吹掉水烟,吩咐福林说:“上茶!”一听“上茶”,姚祯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谢谢大先生,我们告辞了。”
郦先生端着长长的水烟袋,把姚祯义送到客厅门口。回头作揖时古海看见郦先生的两只眼睛在浅茶色的水晶石镜片后面打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让他感到害怕。一直到走出了大盛魁城柜外院的大门,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1)
歇了两日,姚祯义把鞋店里积攒下的事务做了一番料理之后,就领古海去拜见了毛毡作坊的李掌柜——李掌柜是姚祯义的好朋友,也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姚祯义邀请李掌柜和他一起做古海的保荐人。按照规矩,古海入大盛魁学徒需要两名在市面上有相当地位并且和大盛魁有良好关系的人画押作保。姚祯义给李掌柜送了从家乡带来的四色花礼,关于古海入号的事没谈上几句,李掌柜和姚祯义就把古海丢在一边,又十分投入地议论起毛尔古沁的事。
目睹了牛领房的家被疯狂的人群抄砸以及牛二板的母亲投河自尽,那该是古海翻开归化城这部“大书”之后所看到的活生生的第一页,他被震慑住了!古海那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脆弱心灵在那残酷激烈场面的打击下可怜地哆嗦起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好几个夜晚,他都在睡梦中被牛二板母亲那张像纸一样惨白的死人脸吓醒。那女人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往后垂着,一个劲儿地滴水。这种紧张恐怖的情绪不分昼夜地追随着他,压迫着他,反而把他一生中最为关键的重要的事情——入大盛魁学徒的事——给冲淡了。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白天刚刚能从夜晚的噩梦中摆脱开来,谁知被人们的谈论一刺激,那噩梦在夜间又卷土重来了,噩梦并不重复,能够变出许多花样来吓唬这个刚刚来归化不久的外乡孩子。古海白天在姑夫的店里帮着干活、扫地、打水、搬运牛皮,拼命地跑来跑去把自己搞得很疲累,好让自己在夜里能够睡得安稳些。他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那形形色色的噩梦。
又过了半个月,祁掌柜从汉口回来了。听得消息以后,古海就在姑夫的带领下正式拜见了祁掌柜。祁掌柜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件杭州六机织的黑色绣花绸的长袍十分洁净,小瓜壳帽上的绿宝石闪着光,拖在身后的辫子油亮油亮的;脚上也是圆口布鞋,崭新的俄罗斯黑呢鞋面,连布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边沿用白膏子刷得锃锃闪光;中等个子略略有些胖,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