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海的太爷爷因为生了腿病行动不便,也因为爷俩同在史家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没能来海子的婚礼。
月荃说:“海子什么时候走归化,告我一声。我来送送他!我是个不争气的叔爷,咱古家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了。”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3)
古海爹说:“哪里的话!海子将来若能入了大盛魁,还是短不了太爷爷和你的关照,史财东那儿你和爷爷得空为海子多添一句好话!”
杏儿只说了一句:“小叔爷得空常来!”
海子一直把小叔爷送出了村口才返回来。
海子一进门就被爹关在屋里不准动了。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归鉴论》和残破的《算法统综》往八仙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快把算盘拿出来,得抓紧时间操练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姑夫昨天还说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着指头算算连半月的辰光都不到了!”
海子望望窗户外,只好乖乖地挨着桌子坐下。人是坐在了爹的身边,可海子的心却飞到了村子南边的河滩地上,秋风乍起,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此刻靖娃、杰娃他们准在河滩地上玩得高兴!眼看着走归化的日子到了,没几天舒心日子了。到了那边不用说玩,小哥几个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趁着在启程前又要娶媳妇,海子心里对爹是极不满的。人家靖娃和杰娃的爹就不像他爹这么严厉古板,说了,孩子们没几天宽心的日子了,玩儿就玩儿上几日吧!
海子曾把这话对爹说过,爹一听俩眼睛一瞪就发了火:“你别和靖娃、杰娃比,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字号?你要去的是什么字号?大——盛——魁——那是什么字号?怕是你紧学紧练到时候也未必能跨进高门槛呢!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这股恶气从何而来,因而便生出对爹的许多怨尤。
其实古海爹也是自幼聪颖超人的,那时候村里人提起古海爹的大号古静轩也极尊重羡慕的。古静轩十四岁离开父母到天津学生意,住的颐和堂棉布店。颐和堂在天津有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家底铺厚陈的老字号。老板是山东潍县人,颇为能干也很能吃苦。古静轩入号时颐和堂棉布店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资本,生意网遍山东、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静轩在颐和堂苦做三十二年,从小伙计熬出徒做了买客,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做到了账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顶到了八厘。按照颐和堂当时的经营,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将近六万两银子的红利!
正待他苦尽甘来将大秤分银时,时势却发生遽变。英商、日商、德商相继涌来天津,外国老板开的布店经营的是大机器生产的棉布,叫做标布。那标布纺路细腻,质地柔软,价格还便宜,眼看着经营传统中国粗布的工厂商号一个个纷纷倒闭。颐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号,输不下这口气,硬撑着与洋人争夺原料争夺市场,结果弄个一败涂地。老板走投无路投了海河。
顶八厘生意的古静轩不但分文红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查封店铺时,竟连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带出。天津市面几尽被洋人占去,古静轩不愿为洋人做事,只好怏怏地回了山西老家。好在早年间尚留一些积蓄,古静轩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单门单进的院子略略修了修,便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海子六岁入村私塾学习的同时,爹就以《客商归鉴论》为教本向他传授经商作贾的学问,教他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古静轩那“双龙闹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手抄本的《客商归鉴论》和《算法统综》也是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总账大先生二十余年,号称铁算盘,在天津颇有名气。金老先生六十二岁告老还乡,把这看家的本领和两本书留给了继任的徒弟。只以为他这徒弟可以此绝技震慑半个天津卫,岂料想古静轩生不逢时赶上外商势猛颐和堂倒闭,只落得囫囵身子回乡的境地。他心中的恶气便是由此而来的。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4)
恶气生根,古静轩便郁郁地不快,每日里出来进去总是眉头微锁,走路时目光瞄着脚尖前面不出三尺的地方,与人说话也很少看他一个明朗的笑脸。
俗话说——仰脸老婆低头汉——这是厉害的角色。有了这认识,村里人就与他较为疏远。古家有五亩薄田,每年种些糜粟小麦,打下的粮食也够一家人食用,没大进项就不敢排场,勤勤恳恳过日子。海子又太小,五亩地平时夫妻双双上阵,待春耕秋收时,雇请一二短工帮忙。日子过得不很富裕也不拮据。
古家的院子挨着村子东边的边缘,三间穿靴戴帽的瓦房,院子旁边挨着房子有三间房量的地势拿土墙围着,空地上长满着荒草。那是早几年古静轩特意花钱买下的宅基地。那时候古静轩本意是要待他在颐和堂分了大红利,回来就把旧房推掉盖成全村最大的也是最豪华的宅院——有钱的人家就要盖三进院:进了院门两侧是左右厢房,然后是第二个门,第二个院子依然是左右厢房,再进一个门才是正院,此为三进。既然盖得起三进的院落就必然是全砖瓦没有虚空,而且地面也要铺砖不能见土。像古家现在这座三间量的院子,只是屋墙地基以上一米左右的墙垒着砖,屋檐下一半也垒着砖,而墙的其余部分只用土坯砌成,被称为穿靴戴帽。
古静轩自己设计了一个三进全砖全瓦的院子,院子门口要立一对一人高的石狮子,有露头的椽子都要雕刻成兽头,十分豪华。那三进院子的图纸连同早年积攒下来的几千两银子,一起都妥帖地藏在房间中的某一堵夹墙之内,一旦时机成熟儿子有了大的出进,古静轩就会凿开夹墙将宅院的蓝图取出实现他的夙愿。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儿抬着一只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儿在后,空桶在俩人中间摇晃着,婆媳俩就拉起了话。
“杏儿……”
杏儿赶忙问:“什么事?娘。”
古海娘说:“昨个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没忘了吧?”
“我……没忘了。”
望着婆婆的背影,杏儿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怎么昨晚上,你咋的又让海子他一个人睡了?连衣服也没脱。”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后咣咣当当地摇晃着。那空桶在杏儿的眼前咣咣当当地摇晃着。杏儿作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话。
“这事儿,”杏儿听到婆婆说,“在你上轿前你娘没给你安顿过?”
“我娘也说过。”杏儿低声说,“可……海子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不是说过嘛,海子年纪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该不懂事呀。眼瞅着海子要去归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边有个娃你就有了伴儿,不受孤单。再说了,你爹和我也都心掂着抱孙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点儿。我不是昨儿个就跟你说了吗?”
“我知道。”
“哎……”
杏儿羞羞惭惭地低着头走路,心里在为自己的难堪事发愁。猛听得在很近的地方一个说话气脉很冲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说话的人正站在井边搅辘轳把儿。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家织的灰布大襟上衣,脸红红的,面皮有些糙,头上罩一件棕色的头巾,说话时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着黄,袖口向上挽着。说:“嫂子呀,你这么做婆婆太狠了吧,刚娶过两天就让新媳妇干活儿了!”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5)
“不是婆婆……”杏儿赶忙抢着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妇多会说话!海子他妈你真是好福气呀!瞧瞧多俊的媳妇,杏核眼鹅蛋脸身段子也好,这会儿咱小南顺可有了拔尖的俊媳妇了。”
“瞧您说的!”杏儿扭捏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婆婆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帮着把吊上来的水斗子提出井口。完了,对杏儿说:“这就是咱西隔壁的张婶。”
杏儿行了个万福,甜甜叫一声:“张婶子!”
婆婆说:“你张婶子的能干在咱小南顺可是第一号的,出门地里,回家炕上灶间做什么都利落着呢!”
“想不利落也没办法呀,”张婶子很轻松地舒口气,“咱的命里就没那个福,在娘家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嫁到了张家又遇上了张有那么个货色,娶过我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归化,弄了个拍马不回头!也不知道是死在了草地上还是在那边又娶下了女人,死活没有个音讯……”
“哪儿能呢,”海子娘赶忙说,“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说气话哩,我早就跟海子说了,赶明他去了归化好好下点儿气力替婶子我寻寻那个死鬼……”张婶把扁担钩往桶上挂着,眼睛很热情地望望杏儿,“娃儿你命好!嫁到了古家算是嫁对了,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个大福大贵的贵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娃不一样。我接生的娃多了,别的娃都是两三天才睁眼呢,海子一生下来没一个时辰那眼睛就睁开了,黑定定的看人就像会说话似的。”
也不等别人答话,张婶担起水桶走了。扁担嘎吱嘎吱地叫着在她的肩上颤悠。杏儿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心想,这张婶真是个性子爽直的人。
婆婆一边打水一边对杏儿说:“你张婶命苦,张有叔一走快二十年了,一点音讯没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里照外就她一个人忙。连公婆殁了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着打发的,也亏着她身骨结实,要是她的这些事儿搁在我身上怕是两个也压趴下了。你看她担一挑子水走起路还一阵风似的呢!”
“是哩,”杏儿说,“张婶她真是耐得了苦!”
婆婆说:“人要穷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了丫鬟的命,那可就惨了……”
杏儿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想张婶的事,好像有片阴影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罩在心上,她就不那么快活了。她问婆婆:“娘,张有叔他,怎么就断了音讯呢?”
“怎么地,张有他去归化学生意。一同去的四五个人哩,他们是自己干,做小买卖。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张有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捧伙开了一个皮毛店。开头生意还挺好,隔些年也有钱给家里捎回来。后来买卖没做好,塌了,自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归化地方有多大?就打听不出来?”
“怎么没打听!有人看见他了,说是张有拉骆驼呢,也有人说他去了草地,在喀尔喀那边做小生意去了。反正是没个准信!”
“买卖不成,人就回呗!岁数大了在外有个灾灾病病的也没人好好照顾。”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6)
“说得轻巧!做男人就那么容易呀?但凡是出去,哪个不是宁折不弯?!除非是挣了发了,不然就是死在外边也没脸回来见人!俗话说,‘女人活得一腔血,男人活得一口气。’男人要是没有志气没有骨气,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杏儿不再作声了,默默地与婆婆抬了水桶往回家走。
杏儿生长在经商之风甚烈的晋中土地上,自幼耳濡目染,对之中的甘苦也颇为知道。只是那些了解和认识都是朦胧的,抽象的,间接而粗浅的;初做人妻,对即将远行归化的小丈夫还没有建立起柔肠百结的情感,对小丈夫远去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她将要忍受的独守空房的煎熬也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她才只有十六岁,只知道要做个好媳妇得听婆婆的话,而婆婆的话是不会错的。
杏儿单纯得也还没有脱离开普通农村少女的境界。新婚第一夜的失败,一方面是由于她的单纯,没有经验;另一方面少女固有的羞涩和任性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婆婆说的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着点儿……不是无的放矢的泛泛而论,那是很有针对性的一句话。新婚之夜,古月荃刚刚把听喜房的孩子们请走,婆婆就在古海爹的怂恿下悄悄潜在了新房的窗根下,小俩口屋里的事被婆婆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碍着面子婆婆没有向媳妇把话挑明罢了。海子睡了以后,杏儿赌气吹熄了灯扯张被也自去睡了。这情形婆婆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海子他小,不懂事”就是指这说的,“你要主动着点儿”也是指这说的。这叫做点到为止。婆婆说这话时背对着媳妇,杏儿没看着婆婆的脸色,自己的脸红了,说明她听懂了。话是听明白了,可是事情做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这里存在着一个极难攻克的“暗堡”,是个秘密,这秘密是属于海子、靖娃和杰娃所有的,无论是杏儿还是古海爹娘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海子、靖娃、杰娃这三个孩子都是十四岁,都是准备到归化去住地方学生意的,按照必须的程序在起身前一个月,在三个娃的家里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婚。很久以来晋中一带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妇的乡俗,有民俗为证:“女大三抱金砖”。认为媳妇大几岁更懂得疼爱和照顾年龄比自己小的丈夫,那么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了。更何况即将远行的丈夫留了比自己大的媳妇在家里,能更懂得帮助父母料理家务。
问题是十四岁是个什么年龄呢?那是个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说是十四岁那指的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态?这是很好理解了。所以当家里苦心准备,热情张罗为他们把媳妇娶到屋里,甚至那媳妇还相当漂亮,可他们就是不爱见!依他们的观点来看,与媳妇亲近,向媳妇陪软话,和媳妇睡一条被筒,那都是“男子汉”最丢人的事情,是“软”骨头,“没出息”!谁要是那么做了,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瞧不起。
还有一点儿挺要命的,就是他们有话不跟家里说,要是说了或许事情就好些,家长会给他们做工作,讲道理,晓以利害。他们心里有话只找小伙伴儿商量。由于共同的境遇,海子、靖娃、杰娃三个人走得最近,说来说去三个娃儿就成一个同盟。这同盟的目标针对各自的媳妇,要旨是,不和媳妇亲近,不说软话,不和媳妇一条被窝里睡。看谁最“坚强”!谁就是男子汉,谁就是英雄。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7)
这小人儿的把戏可是害苦了那些媳妇们,一方面是婆婆(当然背后还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顽抗,结果落了个夜夜无成绩,两头不是人。杏儿和靖娃媳妇、杰娃媳妇所遭遇的细节略有相异,结局大抵相同,不用说都没有完成公婆交给的任务。彼时之晋中,这样的悲剧几乎到处都在上演。渐渐地那诉说做媳妇凄苦心情的民歌就传唱开来:
一更里梅花落,哎哟,一更里梅花落,
那梅花落在奴家的身上。
二更里鼓子敲,哎哟,二更里鼓子敲。
小奴家命苦,寻下个小女婿他年纪小。
三更里鼓子敲,哎哟,三更里鼓子敲。
奴家十八岁,小婿才十一。
叫他叫不应,推也推不醒,
他把那睡觉当成了好事情。
揭开铺盖我摸一摸,
哎哟哟,小女婿他尿下了!
古海倒是没有给杏儿尿下炕,但究其性质与那些尿炕小儿并无本质区别,他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堡垒,终于使得杏儿没能克服。那床帏之间的攻坚和据守的活剧就不必细说,总之杏儿是眼睁睁地将小丈夫放去了,并且因此就种下了婆婆(当然也包括公公)对她的不满。每每谈及,古海娘就难免要冲杏儿撒些怨气,或冷讽或热嘲地批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