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先是把院门稍稍整修一下,关紧了,才到下屋子的厢房里糊弄些吃的去。这么一折腾,天色已渐暗,因着院门屋门都是关着的,前院子里稍大些的动静这边倒还能够听得一二,那稍小的动静便不得而知了。
这边不知归不知,前院头却是着实乱了套,这李太师,虽贵为堂堂正一品大员,但年岁真是不甚大,不过四十又八,姓李名琛,字文纪,号斋篱,自幼不群,性又十分嗜学,极善工文业,才华横溢。
早在太祖在任时就官拜翰林学士。而他在当今的太宗皇帝还是晋王之时,便以绝世才华打动晋王,晋王又一向谦谨好学,直接拜了李琛为师。
晋王继承皇位之后,念李琛劳苦功高,力排众议,封他为太师,位列“三公”,至今历时不过才五载有余。
李琛平日里一直洁身自好,虽妻妾不少,但从不近侵声色犬马,身体也还硬朗。至于朝廷,近来政局也算平稳,这些年,李琛在朝中,渐渐扎根固基,正有风声水起之势,却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去了。
他这一去,先不提朝廷如何应对了,只这太师府上下已被弄得措手不及,甚至还有两位妻妾愣是不相信李老爷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偏还要巴巴地央来太医再诊诊再诊诊,再开药方试试……幸好家里有两个已成年的嫡子,都成了家立了业,也都经历些风浪,这才稍稍将阖府给稳住,挑起些面子里子来,堪堪不至于一塌糊涂。
待日暮时,都城内的家族亲眷,不问远近闻了音讯皆心怀忐忑,关系亲近些的,自然第一时间匆匆赶来,一至太师府门,只不见往日的繁华风光,但见门口悬着的白灯笼,不由感怀起来,纷纷哭倒,府内刚刚平复下来的夫人妾室们,闻得动静少不得再次哭将开来。
直至晚间,太师府的灵堂才摆设完毕,李太师夫人钟氏颤颤微微地领着一家老小跪至灵前,撕心裂肺地哭拜!
第三回 李太师灵堂起设
那边厢太师府内号啕声大作,这边厢太傅府北苑上房内,王溥王太傅正与夫人秦氏轻声轻语:“李琛虽薨得突然,但经太医们诊断,最后确诊是为操劳过度、积劳成疾所致……”对于李琛的心境,王太傅还是能够知晓个七七八八,“李琛一向自知他今天的地位,有赖于皇上的恩宠,而非民心所向,遂事事力求完备无纰漏,却不曾想竟将身子给折腾垮了!想来不日皇上便会下旨封谥!”
秦夫人闻言这才信了十分:“乍闻得消息,我直是心慌,哪里都不敢去,只一心留在府里守着你回来,偏你又迟迟不归,我这啊心急如焚的,生怕堂上出了什么事!”
王溥抚了把美髯,拍拍秦夫人肩膀,抚慰道:“我只是走不开,一来要陪着御医们施救,二来皇上还有不少事交待下来。”秦氏听了不疑有他,心下大安,却不知王溥此时的心仍是忐忑不平。
起初,他也怕李琛之死个中有玄机,于是十分留意御医们诊治的过程,始终不曾发现有甚不妥之处,再看皇上确然也是一副措手不及的神情举止,遂私底放下心来。
事后皇上招他过去御书房,他便随同一行官员,在御书房内同皇上商量国策,直到晚间这才得以回到府上。
政局从来风云变幻,瞬息万变,实在叫人很难淡定下来啊!
王溥到家后,紧绷的神经好歹松懈了不少,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孙儿,转身问向秦夫人:“我们的兰小郎呢,今儿个怎么不来问个安?”
闻言,秦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刚才他还巴巴地跑过来寻你来着,你一直未归,我又心神不宁的,想着晚上仔细问问你有关李琛的事,就让他明儿早上再过来给你问安!”
王溥听后,眉头更加舒展:“嗯,那就明儿再说吧,我到揽月亭坐坐,散散气儿,你先歇了吧!”
说完转身迈开步子,前脚刚踏出门槛,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问道:“昭儿几时走的,可都安排妥了的?”
秦夫人忙走近前来:“那消息传来时,大保也是唬了一跳的,心里不踏实,就紧赶着收拾了东西,护送昭儿回王府去了!钰儿原也想着等你回来一道用个晚膳的,又担心出什么事儿,不敢久留!”
王溥沉吟着点了点头,忽听秦夫人“扑哧”溢笑出声,不解地问:“你这怎了是,笑什么?”
秦夫人这回整个地眉开眼笑起来:“昭儿,瞧他小不大丁点的人儿,鬼精鬼精的,尽说大人话,十足十得一个老学究模样,老神在在的,徒惹人疼!今儿个我们兰儿可不就被他给比下去了!”
王溥一脸询问的表情,秦氏续道:“钰儿几日前,不是嫌昭儿太过玩劣么,就请师傅迫他学弈,不曾想他才学这几天的功夫,今日过来,兰儿已经不是他对手了。晚间,兰儿苦着脸到我这来,非要我也给他请个先生,专门教他棋弈。我就对他说,现在咱们府里的先生也是会教棋的,不用再请,他这才罢了。就在你进门前不多会,陈妈妈指了个丫头来报,说咱们兰儿正一个人爬在棋盘上,自与自地对弈呢,还嚷嚷着下回一定要胜过昭儿去。可把我给乐坏了!”说到这,秦氏拿起帕子掩嘴笑个不停。
王溥听了捋捋髯,心下也是一乐,想起孙子兰儿和外孙子昭儿那两个黄口小儿,他的嘴角不自觉翘起来。
王溥踱着步子出了屋,经过弯弯曲曲一带游廊,然后向前院走去,转过一座月洞门,就见一圈石子甬道,两边各立一排月白纱灯笼柱,周围花木齐整,愈发显得月明灯更明。
前头不远就是静湖,王溥一路赏着宅内风影,倒也心宽不少。
负着手缓缓走至揽月亭,面湖而立,只见明月于湖中漂凫,似同涟漪嬉戏;又听风吹树梢,虫吟石畔,絮絮滔滔地却也不显聒噪。
这片“静湖”是他自己亲自立的意、命的名,就为着时刻提醒自己宁静以致远。
每每遇着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他就会来至此处,沉下心一点一点梳理,条分缕析仔细琢磨,一步一个脚印地小心应对。
想到李琛,又想自己年近花甲,王溥不由仰天一叹,今天所得之富贵、地位又能维持多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随先帝打下这江山,是为先帝的左膀右臂,当初的地位实是无人能撼。
只是先皇太后于临终时留下遗命,告诫先帝勿覆前朝亡国之辙,传位幼主而使主少国疑,授人以柄,社稷难保。太祖百年后,嫡长仍年幼,难堪大任,则皇位继承应“兄终弟及”,弟终之后再传回兄之嫡长子,务必要使国有长君,以保大梁社稷永存。
深明孝义的先帝泣拜,答应下先皇太后遗训,而王溥本身亦觉先皇太后言之有理,加之先帝和今上兄弟情深,遂私底立下“金玉之盟”,寓金玉良言之约。
世事本难料,然偏偏有时预言终成真。
太祖不幸英年而逝,两个儿子皆年幼,遂驾崩前遵从盟誓,传位于今上。
今上继位正当而立之年,励精图治,发扬先帝勤俭仁爱的治国精神。只是与先帝好武不同,今上更崇文,他自小就胸藏锦绣、腹隐珠玑,继位后更是广开科学门路,大量“天子门生”涌向各路机构。他当初力排众议,封李琛“太师”之尊,便是对文人志士的变相激励。
因着今上治国有方,大梁日趋稳定,经济繁荣。
当年随着太祖打天下,今上也经历不少的水里来火里去,对于政治方面很有一套手腕。自打登基后,逐步逐步收权,他原先手下的幕府成员陆陆续续进入朝廷担任要职,再温水煮青蛙式地替换掉太祖当朝时的文武重臣。
王溥苦笑,自己若没有“开国元勋”之名护佑,若再兼不懂见风使把舵的话,恐怕亦是同等下场。
他也想激流勇退,趁着功成名就之时致仕返乡,留个明哲保身,也能寿终正寝。可又想到太祖遗命,想到女婿武郡王及外孙昭儿,他们的未来还不曾着落,他若是早早致仕,将来又何来颜面去见先皇太祖阿!
无奈,他只得苦心经营,挣个表面风光无限、内里如覆薄冰来!
转首西望,隐见太师府屋檐下悬着的一盏盏白灯笼在风中飘摇,深深叹口气,王溥回身往北苑走去。
一宿无话,天一亮,王溥夫妇梳洗停当,身着素淡之衣,便携了大子、二子、三子,带了挽联、花圈等吊礼前往隔壁太师府吊丧。
因太宗下令禁止丧葬用乐,因此太师府此时一片沉寂,肃穆之极。
主丧之人自然是李琛长子李青梧,此时他除去了头冠和上衣,披头散发,赤着脚,候在中堂右手,见到王溥夫妇,连忙上前拱手长辑行礼:“太傅大人,您来了!”
玉白的脸上因红肿的眼圈显出几分苍黯,也不多话,径直引了太傅一家至摆满香炉、香合、酒果等祭品的灵座前,灵座上悬了李琛生前画像,右侧帛长九尺的铭旌上书“太师李琛之柩”。
王溥领着夫人、儿子步至灵前上香叩拜,孝眷们则在幸帘内举哀,孝子于案侧草荐之上叩头答礼谢吊。
秦氏来到帘后,拉住钟夫人的手,哽咽道:“夫人,节哀顺变!这诺大的宅子还指着您呢,说什么,您也点想开点!”
钟夫人闻言哭得更凶,也说不出话来,秦夫人无法,勾头看了眼王溥,王溥递个眼色给她,秦夫人会意,抚着钟氏的肩,轻慰几句,擦了泪起身低着头随丈夫退出灵堂。
王溥经过李青梧身前时停住脚,他对这个年轻有为的李琛嫡长子还是颇为欣赏的,当下交待道:“这种关键时候,你也休得哭啼!只管担起嫡长子该担的,太师虽故去,却急需你继承父志,光宗耀祖!”
李青梧躬身谢道:“多谢太傅大人抬举!晚生谨记大人教诲!”
太傅点点头,侧身出了灵堂,秦夫人紧跟着。
王溥长子王铸,现官至秘书少监,拍拍青梧的肩膀,抿抿唇,冲青梧点了下首,然后快步也跟着出了门槛。
出得府门,只见远远驶来两辆马车,王溥识得正是参知政事张台府上的车驾,便止了步,面无表情地看着。
片刻,车驾到了门前,驾座上慌忙滚下一个中年管事,快跑到车门前,躬身扶下张台,后面一辆车上同时走下一妇人,乃张台内室钱氏。
张台看钱氏下了车,转身抬眉,瞥见王溥,忙携了夫人上前见礼。
王溥虚扶一下,回礼,简单寒暄几句,就抽身往自己府宅走去,钱夫人也问了秦夫人安,然后和张台一道目送太傅一行人,随后才进太师府。
同前院隔了个荷花池和一座花园的东院落,此时早不见平日里的人来人往。
这春天乍来,除了冬青松柏这类四季长青的树木植物,其他花啊草的似是知晓人事般,并不敢肆意地任性疯长,只露尖角出来探探风,显得原本只是一般大小的院子,竟是十分空旷。
忽听院子隐深处“吱吱呀”一阵启门声音传来,吴妈妈一夜未眠,又怕起来弄出动静,影响了蕊娘休息。
这会才从西厢房内出来,从水缸里舀些水,准备烧些热水留着给蕊娘梳洗,再将糜粥煮上。
按理,她们做奴仆的,哪里有资格同主子一道住这院中,只是她们的主子向来不对府里的胃口,是以一直以来都是与世隔绝的,连带这下人也跟着同外界隔开。
天妈妈回厢房拿了竹帘,来到正厅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一声轻语,便见翠灵过来应了门,吴妈也不急着进屋,只顺手将竹帘装上,然后就任厅门敞着趋味了!
掀帘进来蕊娘的屋,蕊娘正奶着孩子,面露慈爱,看了眼吴妈,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初为人母羞着了!
吴妈一弯嘴角,问翠灵:“蕊娘夜里可进食了?”翠灵苦着脸摇头。
吴妈敛了容,上前责怪道:“小姐,自有少爷们为老爷守节,三天不食,可你不一样啊,你不但要吃还要多吃!否则哪来乳水哺孩子啊!”
蕊娘把视线从孩子脸上移开,抬首对着吴妈头一点,然后示意翠灵上前,替她穿上孝服。
看着白色的孝布,蕊娘心里复杂万分,她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该喜眠儿的降临!还是哭老爷的离世!
实话说,在内心深处,她似是不信这两件事均是真的,神志仿佛一直堕在云里雾里,一切都是朦朦胧胧。
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总算有些头绪在脑袋里窜动了。
“一会儿出去把老爷出殡的时日时辰问了来!”她这陡地一句话,翠灵冷不防手一抖……
第四回 主仆情深更意重
不过翠灵立时就反应过来了,连忙福了身子点头称是。
“翠灵,你今年多大了?”翠灵服侍自己这许久还不晓得她的年纪,蕊娘觉着自己粗心得也过了些。
“过了这个月的二十,婢女就十七了!”翠灵见蕊娘关心自己,很轻快地回道。
“心里面有中意的人么?”
“小姐,您这是……”翠灵不知蕊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小姐,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您是不是要打发我了?”翠灵一个激灵跪地上,攥起蕊娘搭在床沿的衣袖,哽咽着就要滴下泪来。
蕊娘轻叹一声,扶住还没戴好的孝服,转过脸,伸手托起翠灵的手臂,翠灵红着眼眶紧紧盯着蕊娘的面容,确信小姐没有打发她的意思,方才就势站起身。
“你别做他想!我只是……你过来伺候我有大半年了吧,你也该清楚我这边的情形,原本我这边就不受待见,以后更不知是何境况。而我为人你也大抵了解,不喜争也不好抢,就这样,还是躲不过那些个明枪暗箭……”
看翠灵面容缓和且收了泪,蕊娘便继续道:“当初我没能保住绿影,至今揪心不已,暗恨不已……后来老爷派了你来,这半年多,我瞧着你也是安分之人,心想老爷还是疼我的,赐个牢靠的来照顾我,也就渐渐地与你交上心。可如今老爷这突然一走,唯一的倚仗也失去了,我更无法保证你一个未来。我……我是不想你赴绿影的后尘,万一……到时只怕为时晚已。”
翠灵听了眼泪交流,眼前的“小姐”原不是她应称呼的,只是随着吴妈妈喊着喊着习惯了,这主子实在好脾性,不仅会写诗弹琴,据说舞技也是顶好的。可惜舞伎出身,在这般幽深似海的宅子里,自是落人口舌,被人揪着惹来多少非议。
好在小姐从来不计较这些,每日只静静过着自己的日子,一点儿不像外头的舞伎那样肤浅又骚媚。
果不其然,听吴妈那意思,小姐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十岁那年,父亲犯了事,一家人被判了流放,父亲小半路上就卒了,紧跟着母亲也不知去向,孤苦无依的小姐随后就被送做宫伎,因她自幼习舞便被选做了舞伎。
想来那该是一段多悲凄的经历啊,倒不如自己从记事起就做了人家的丫环,不知道亲人在哪儿,不用感受那份生离死别,也难怪小姐的性子总这么不冷不热的!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小姐被老爷从宫里领进府,夫人妾室们纷纷咂舌,一向作风严谨的老爷怎地突然带个舞伎回来,以前连皇上赏赐的从来都是被他寻借口婉拒了的,今次却连人都带进家门了,当晚竟还留宿。
因老爷一向治家有方,在府里说一不二,于是夫人们对那天晚上的事也只敢怒不敢言。
不过奇怪的是,不等钟夫人一番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老爷自己就未再踏入小姐娘的房,只吩咐下去蕊娘的一应用度参照妾室供给,不日后又领了对母女放在小姐房里专门近身伺候,钟夫人还专门使人暗访那母女俩的来路,听说只是孤儿寡母的,从南边投奔京都远房亲戚好讨口饭吃的,便听之任之了。
这对母女即是吴妈和绿影。
小姐自知身份卑微,一径只在自己园子里,做做女工,护护花草,间或私自琢磨些诗词歌赋,并不招摇。
钟夫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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