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稍稍地打开些门缝,伸着脖子朝外看去,李眠儿倪了一眼疏影滑稽的背影,暗想:你这样能看到热闹才叫怪了!
前院宴厅内,王锡兰同周昱昭坐在北边的一席上,周昱昭拿的帖子是王溥找来的,名义上用的还真是秦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名头,就像王锡兰当初所提议的那样。周昱昭今日特意换了身不扎眼的服饰穿了,对领镶黑边饰的深色长上衣配以浅黄色裳,又拿木簪子束了发,结以普通玉冠,收敛通身的气派,低眉只顾品尝细果菜肴,然不经意间所露出的玉面形容,叫人忍不住地一看再看。
一席上的人就有不少私底下对他好奇,生出结交之心的。听闻王锡兰大大方方,状似随意地介绍身边人乃自己的表弟,姓秦,尚无功名,只不大爱说话,不喜结交朋友,又见周昱昭自始不多话,视众人于无物,也只得弃了与之结交的心思。
然周昱昭虽看似专注于盘中佳肴,实际整个宴席他都在耳听八方、十六方,捕捉任一句有言外之意的谈话,搜寻任一条于己有用的消息,再于脑中汇总过滤,接着就在心里一阵阵冷笑开。
第二十八回 千呼万唤始宴开(二)
这厅内虽摆满了酒桌,却并不十分聒噪吵杂,大家只是你来我往,敬酒回酒,相互结交,再离席赶到别的席面上,一一敬过。只余坐在最中央那张比别桌都要大上一圈的席上之人一直老神在在,从开宴到现在皆不曾起身赴别席上,相反,周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宾客纷纷挨着队儿挤至这桌旁边,轮着给这席面上的人敬酒。
只因这桌坐着的皆是当朝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要,李青梧几个兄弟轮番坐至其中,亲自照应着。
最首位坐着的是当朝参知政事张台,右手起分别是尚书右仆射钱虻,那张台夫人钱氏正是钱虻的嫡亲姐姐,再一旁是中书门下平章事贾羽,枢密使陈平,枢密副使刘从瑞、吕正,工部侍郎孙宏远,户部侍郎潘正宁,御史中丞赵显,给事中王铸,以及几位翰林院大学士。
明面上这一桌上的人其乐融融,又笑意融融,然暗地里于朝局是你争我夺、你躲我藏,分门别派。不过好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故而席面之上,都很知趣、很有默契、不约而同地只围绕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扯来扯去。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在他们看来不痛不痒的谈话,然而被有心人听去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个有心人便是一直坐在北边一席上至今还未曾挪动过的周昱昭,原本坐他身旁的王锡兰在替他挡回了一些酒席上的场面话后,就各桌窜去窜去地寻人敬酒了。
周昱昭纹丝不动,却将大部分心神放诸中央那桌上的每个人,通过他们说话的口气和语调快速地仔细辨别,再于众人间你问我答的逻辑惯性条分缕析其中的人脉关系。
王锡兰端着酒杯,从这桌到那桌也不闲着,待他伙了几个青年公子一同至厅央这桌要给张台等人敬酒时,他父亲,也坐于该桌的王铸,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向周昱昭所在的方向撇撇头,又冲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中的意味王锡兰很快会意,遂无声无息地退后几步,淡出人群,然后一溜烟地重回自己原来的桌上,紧贴周昱昭,再不离左右。
周昱昭见他恁快就回头,盯了他一眼,再一眼,王锡兰被盯得无辜,小声道:“你让我各处跑跑,多结实些人,将才我爹又使我随侍你左右,倒是叫我该听谁个的来?”
周昱昭闻言,只是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却不答话,全副心神还是在这大厅里盘旋。
王锡兰暗恼不已,咕咕哝哝地,怕也只有周昱昭一人能听得清楚了:“你叫我做的也做差不多了,满屋子的人反正基本都认得了,能结交的我全结交了,各人的性子大多已经摸得个二、三了,再说以后还有时间不是,连着加紧打探就是。我看我还是听我爹的,这会子人杂得狠,看护好你方是正事!”
说完,像是下了多在决心似的,往身后的椅背上一倚,椅子就自动挪开了一些,然后他一脸泰然,相当行云流水地抬了双腿,交叠一下,就要往桌沿上搁去,只是才叠好,还没碰着桌沿儿边,膝盖处便突地一下酸楚难忍,双腿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地面。
王锡兰侧脸看了看周昱昭手中原本伸出去的筷子,此时虽是收回来,但夹着的却是空空如也,只得叽歪了两句,含混不清:“生不逢时啊,既生昭,何生兰?”
话音刚落,嘴巴里又不知怎么被塞了块油腻腻、绵软软的小肉团,猜又是周昱昭奉送的,索性吃掉算,于是嚼了几下,却不禁蹙了眉头,没吃出是什么个东西来,外面一层肉皮,上面皱巴巴的感觉,里面也不晓得是精肉还是肥油。
王锡兰嘴里含着肉,伸了脖子往席面上一扫,没发现什么以前没吃过的新菜式啊!忍不住好奇起来,于是坐直了身子,将嘴里的肉吐出来置于碟子上,仔细瞧过去,这一看,直逼他作呕,欲把三天来吃的东西悉数吐糟出来,脸也霎时憋得绛红。
转脸恨声质问自己这一向正儿八经的表弟周昱昭:“就说你怎么突然好心亲自喂了我来?竟夹了块鸡屁股过来给我!你这也忒……”话至一半,听闻身后踱来个男子,微微侧首借拍拍周昱昭肩膀的动作,顺便眼稍斜倪了那人一眼,复又回正,然后就对着周昱昭描了个口形过去:“是梅林海的次孙,梅笑寒!”心里也即时明白周昱昭送他块鸡屁股是何意了,然嘴上不停,接着方才的话,只稍提了点嗓门:“表弟,你这也忒不识好歹了……”
这一句也不知他是说出来给别人听得呢,还是发自肺腑一时埋汰周昱昭的话,反正他脸上的得意之色尽收周昱昭斜瞄过来的眼角之中,与此同时,梅笑寒业已走至他二人中间,也不客套,一上来就笑着作揖:
“王世兄,不知您身边这位兄台是何方人氏,虽看着有些面生,然气度容华绝佳,在下倾慕非常,还请王世兄帮着引荐一下!”
梅笑寒乃梅阁老长子梅守钊的次子,年不过二十,一向喜着华装艳服,生得倒也风流光采,又因家里几代书香,颇有数分才气。平日好以貌取人,只爱结交面容干净的世家子弟,更因眼光挑剔,至今还未曾取妻。
今日宴上,他早就发现气质出众的王锡兰和周昱昭二人,后来王锡兰过去时,二人稍作寒暄了一下,也算结识了,却许久不见周昱昭的动静,又听闻几位要好的说那周昱昭似有傲慢,于是主动跑将过来,开门见山,不容回绝。
果然,王锡兰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接,当着人家的面,要别人替他引荐,也不留余地容人相商一下。王锡兰自知若是不询问自己表弟一声,便直接给回绝了,恐有些不太妥当,可若是直接答应了,看这梅小子的作派,怕是得要粘上自家的兄弟。王锡兰心念一闪而过,然这种时候不宜多作犹豫,免得叫人生疑。于是急中生智,想着,干脆就和梅小子施展他那一惯比较擅长的“转移大法”?只管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其他,和他来个答非所问,鸡同鸭讲!!
只是他话还不曾出口,周昱昭那厢已经起身还了一揖:“在下不才秦度香,怀州河内人氏,蒙兄台错爱了!”
第二十九回 千呼万唤始宴开(三)
周昱昭这么长身一立,绝代玉容这么一露,眉目清扬,朱唇微绽,愈显得一张脸亮白得晃眼,直让梅笑寒有些措手不及,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一步,于是二人之间立时余出些空来,此时阳光射入其间,周昱昭通身像似被度了层光晕,华贵难掩。
梅笑寒心下不禁暗道了声:好风华!
将才周昱昭一直是坐着的,头也是埋着的,虽是有人注意,却也不甚太惹眼,这会他忽然站起身,修长体段,英姿浩然,顿时引来周遭人的注目。
王锡兰见此,忙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一边堆了满面笑容,一边侧向前迈了一小步,刚好遮住那束钻入周、梅二人之间的阳光,霎时他们这片就黯淡了下去,周昱昭也因此被遮了个严。
王锡兰看梅笑寒盯着表弟呆愣,却久没下文,窃笑几声,然后作个揖,故意从梅笑寒的额前一划而下,带起的一簇风,果然将他扫醒了。王锡兰一个长揖结束,对梅笑寒语道:“梅兄,今晚的晚宴你定也是接了帖子的吧?可听闻这晚宴上有什么好玩的节目没有?”
梅笑寒回过神稍显尴尬,抬眉快速斜觑了一眼周昱昭,见他仍是坦然玉立,毫无忸怩,但瞧自己方才竟一时手足无措,真真羞煞!这时见王锡兰询问,正好解了自己的围,立等扯起个笑容回道:“素问李大学士的千金李天天是博学多才,又色艺双绝,今晚这一宴最大的看点,不若李大千金的真容了!”说起这些个花边道道,梅笑寒觉得自己的身心终于着了地,身躯也不由大为驰松。
王锡兰偏头看了一眼周昱昭,周昱昭也回了他一个眼神,可眼神中却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自己接过梅笑寒的话头:“这晚宴又何止她一人的真容值一睹来?”
“不错,王世兄说得没错!今晚真是群英荟萃,众美云集。群英嘛,你看……你看,自然就是这厅里的这些青年才俊咯,平日里头早就看过多少回了,没什么可以详说的了。不过嘛,看来看去,要我说啊,还是属你们俩最俊……哈哈”,梅笑寒一头说一头转身,抬手对着散落大厅内各角落的青年囫囵一通圈点,待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凑近周、王二人,挑了挑眉头,压了嗓子说出来的,说完朗声笑起来。
周、王二人也不接话,也不作笑,梅笑寒只觉得自己笑得忒也孤单了些,只得收了笑,又接着说:“重头戏还是在众美上,李天天说过了吧,关于她的才名美貌,大家也都只是道听途说来的,究竟如何今晚便有分晓。还有些美人也是大有看头的,先从东道主家说吧……”
听到“东道主”几个字,周昱昭心神一闪,脑海里浮现前日“听墙根儿”听来的几句妙词,那赋词之人不正是这东道主家的小姐么,今晚她可是也要出席的?
梅笑寒是一直面向周昱昭侃侃而谈的,见始终面不改色的他突然轻蹙了眉头,不由也跟着蹙起了浓眉,王锡兰于一旁看着只觉得滑稽不已,由不得再次提醒:
“东道主家还有哪几位比较有看头?”
“哦,虽李学士自己的两个妹妹已经许了人家,今晚是不能出来了,不过还有李天天的两个庶妹妹啊,还有呢,二房所出的两位千金也是未许亲的,今晚必也是可以出来。”梅笑寒说起美人来,真是如数家珍一般,周、王二人不禁双双暗地里咂舌。
王锡兰止不住调侃:“梅兄,还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遍阅美人啊!”
梅笑寒连忙摆摆手,红着脸回道:“非也,非也,未曾阅遍,未曾阅遍,只限听闻,只限听闻哪!”
接下来,梅笑寒又指名道姓地将今晚许会出席的各路千金小姐拉扯了个遍,干脆他就是李家一个少爷,那些请帖都是他挨家挨户送过去的一般。
府中凌湘洲的花园里,也是一片叽叽喳喳,妇人们坐于一席,聊起家常没个停,小姐们坐于一席,聊起针线衣饰也是没个停。
多年来不问世事的温国公二品诰命夫人钟氏,宴席时自然也出了祠堂来,现正坐在钱夫人一旁,陪着说话,周边还坐着方氏的嫡母,二少夫人陆氏的嫡母以及四少夫人程氏的嫡母,除了钟夫人一身素净之外,其余几人皆是高髻高冠、华衣锦裳。
温国公的另几位夫人和姨娘此番也抛头露了面,帮着方氏、二少夫人陆氏、四少夫人程氏,一起分头照应着女客。
席间众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金铃玉坠,锦绮珠翘。陆湘、陆萍两姐妹因是二少夫人那头的亲眷,逢年过节便常会过来串着过些日子,因而同李氏几个姐妹就比别家小姐来得更为熟络些,而这几人又以李天天最为出众,身份又最尊贵。开宴后,陆氏姐妹还有李氏姐妹纷纷围着李天天就坐,一会捧起方夫人近日才给新做的红披风瞧瞧,一会又抻着脖子看看她头上新配的玉钗,席间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
一向众星捧月惯了的李天天有意放低身段,敛起心高气傲,对粘着自己的这些姐妹表现地热心有加,以表自己十分地贤明大度,她这套明里暗里不一的作风竟是袭了方氏的家传。
因在花园里置酒,虽阳光甚好,但还是不免有些凉意,李天天今日一袭珍佩秀服,外罩的大红缎子披风给她增色了不少,园中除了李家、陆家、张家众姐妹能够媲美;其余的不是还不曾长开,就是气度风华有欠。
而张漱芳和张漱芬二人只紧随母亲吴氏,不愿离步,即便吴氏要她们主动去找李氏姐妹们玩耍,她二人也只道认生,总不乐意。吴氏没法只得由着她二人去了。
这一上午,国公府当真热闹非凡,哪一处都站着贵人,不是府内的主子,就是来往的宾客。就连府里的下人们,也个个忙得喜形于色,那倒是,主人家若是富上添贵,没二话,他们自然跟着沾光了!
却是有谁会想着这府里不是还有一处芭蕉园么?又有谁会想到这芭蕉园内还清清静静地住着几个人呢!哦,对了,这几个无关紧要之人,外面的一切喧闹自是与他们无关了!唯一曾对他们有过一念的还是那个初次踏入这座府邸的周某人来。
其实相比于园外的繁华,这座园子看着确是有些落寞,有些凄索,然相较于平日,这会儿对于李眠儿来说已经是挺吵闹的了!若是走近西里屋,便可听到叽叽喳喳的唠叨声,不仔细了还以为这里也摆了一桌酒席呢!
第三十回 千呼万唤始宴开(四)
“小姐,你怎么不帮着想想法子呢?我昨日托我爹打听来着,可他根本不需打听,脱口就告诉我那里住的是谁谁谁,完了还问我打听这个作什,我也只能诓他,说是我娘上次出府买东西时认识了那园子里伺候的一婢子!”毕疏影躬着身,双手交握下巴上,对着兀自躺在榻上读书的李眠儿,可怜兮兮地念叨,其实更具体一些,疏影是对着李眠儿手中的书在唠叨,因为她连她主子的脸都看不到,那张清美的脸一直被本大古书给遮了个全。
她的这段话,李眠儿打从早上起,到现在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这会索性将书凑近了脸,不去看她那副最会装可怜的样子,正是眼不见,心不软!她这边这般想着,只是那边人家就是不肯消停!
“小姐,小姐!你再不理我,我就跳下去咯?”
李眠儿闻言,蹭地放下书,坐直了身子,作势就要起榻,却见疏影正踩在一只刚过膝盖高的凳上,挥舞着双臂,叫嚣乎要跳给自己看!
李眠儿着实语塞,轻叹了口气,“你下来吧,我陪你说说话,省得你没事找事!”
疏影听了一屈膝立马跳将下来,跑到床沿,雀跃道:“小姐,你有法子啦?”
李眠儿下了榻,也不理一理脑后已被她枕乱的发髻,缓步走到书桌前,面窗而坐,回头唤了声:“影儿,你过来这边坐!”
疏影也不知她要作什么,只得搬了方才自己英勇就义所用的凳子,走过去。
见她走来,李眠儿取出一只笔,再添了丁点水至笔筒旁边的端砚中,也不研,只用笔尖将墨简单地匀开,随后便递了过去给疏影,疏影张着嘴,惑道:“小姐,您不是说要同我说说话的么,说话是要用笔的么?”
“上次要你抄的《孝经》,你抄了几页便落下了,这会正好你闲着,不如接着抄上几页纸!”
“啊,小姐!小姐!你还有心思叫我做这个呢?”
“嗯,有的,还有其他心思,你要不要试试?”
“小姐,我抄也就抄嘛,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