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批评,她毅然离开家庭到外地独处,本身就说明,她,是什么也不在乎的!胡适却不能无视别人对女士的批评,尤其是因为自己而产生的批评。韦莲司就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尽管她不在乎吃苦,你就忍心给她增加吃苦的机会吗?
“已经和敬斋说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张彭春他们。”胡适嗫嚅着说,声音很小,仿佛他是做错了事的人。女士的感情冲浪没有及时地传递到他的身上,相反,此时的胡适似乎异常清醒,在瞬间作出了极其理性的反映。在胡适的口袋里,有一张活动安排的条子,上面有要去拜访的张彭春等人的名字,可以证明,胡适并不是有意推辞女士的!
但,胡适自己也感到,这句话有什么分量呢?自己和女士的关系是任何别的朋友关系能取代得了的吗?
听到呆若木鸡的胡适不是推辞的推辞,韦莲司默默无语移开了自己的手……自己太冒失了。自己对胡适的东方“礼仪”远远没有了解。世界上本来有许多东西,当你正视它之后,便会知道,它是不合适的,她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对眼前的这位中国青年有超出朋友关系的想法。韦莲司非常懊悔,刚才,为什么不想到这一点呢?如果想到这一点,自己是不会说出一个大小姐神秘的内心世界的欲望的,也不会做出一个大小姐本不该有的主动的“行为”的。
然而,不说出来,不做出来,又怎么知道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东方“老夫子”的最真实的、最隐秘的态度呢?
潮起潮落,刚才房间里春天般的乐融融气氛消融了,空气是冰川世纪般的死寂……
“sorry!”韦莲司看出了客人比自己的处境更尴尬,首先打破了沉寂。自己毕竟比胡适年长几岁,而且,自己是主人啊!
“没什么。”胡适想竭力凝住脸上的笑容。他也不希望女士难堪。
还是两人相对,但两人都明显感到,对方已判若他人。吃饭时,胡适有意换了一个话题,说:“我近来已决心主张不争主义,决心投身世界和平……”
第二部分白话文倡导者 胡适(6)
韦莲司也很高兴谈其他话题,说:“这是你的很大进步。”去年夏天,胡适和韦莲司谈到这个问题,胡适还犹豫不定。
分手时,胡适说:“明天回绮色佳……”他没有说还来不来。
韦莲司默默地点点头。她也没有邀请胡适再来。一切都在不言中。乐极生悲,他们都没有想到,男女的吸引,可能是这个样子。
1915年1月24日,胡适乘车回绮色佳。回时不见来时路。胡适的心情沮丧,脸色灰白。昨夜,胡适几乎一夜末眠。
他深深地陷入和韦莲司的感情纠缠之中。也许,是自己不应该说“不”?也许,是自己错了,失去了一个机会?也许……胡适懊恼不已,自己也许铸成大错,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女友。在火车上,胡适给韦莲司写信道:“我真懊恼,由于我的粗心大意,昨晚竟没能和你在一起度过。我衷心地感谢你,为我所花宝贵的时间,从你我的谈话和相会中,我感到非常快乐。”
这封带有“外交”礼节色彩的信,胡适是字斟句酌的。“昨晚竟没能和你在一起度过”,有很大的暗示和模糊性,“晚”和“夜”并没有很严格的界限,尤其是“一起度过”,也充满了玫瑰一样的喜气色彩。有弥补前天“不”的意思呢!“从你我的谈话和相会中,我感到非常快乐”,胡适用了“相会”两个字,是有特殊含义的。“谈话”是“说”,“相会”就有了超出“说”的意思了,它暗含着“行为”……因为信件可能被韦莲司同房间的女记者看到,胡适当然不能写得明白,只要韦莲司看懂就行了。但“粗心大意”四个字,胡适和韦莲司都知道:鬼才信!
信写好了,胡适似乎轻松了些,他希望韦莲司的情绪也好起来,盼望韦莲司早早来信,两人重归于好。至少,保持一个异性朋友的亲密关系。
2月1日,胡适期待的韦莲司来信终于到了。落款日期是1月30日,自己在火车上的信是1月24日写的,显然,女士收到信后,并没有马上回信。
韦莲司女士在信中向胡适道歉,担心自己无心的“略嫌无礼”的举止或动作有所误会……她希望在对待男女友谊这一点上,用意志的力量把注意力转移到友谊的更高层。
看着韦莲司的信,反而叫胡适不自在了。韦莲司的担心,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而韦莲司对“礼”的具体的理解,却非常耐人寻味。想不到,这件事,给了韦莲司一次机会,让她领教了东方的“礼”的基础,让她花许多时间去思考“礼”的真正的内涵是什么!
同时,也给胡适进一步理解“礼”增加了活生生的例子。读了韦莲司对“礼”的理解,胡适倒在反思了,自己所谓据守“礼”的良知,在西方人的面前,是否过于“俗气”?
读了几遍韦莲司的信,胡适做不成别的事,给韦莲司写了一封长信,他说:“……要是我把事情说清楚了,请你把信撕了,并且把它忘了。”
好在,现在两人都在为对方着想。就像大难后幸存者互相宽慰一样,胡适担心女士的难堪,韦莲司担心胡适的“误会……”,这意味着一切都有补救的机会,想到这里,胡适在信中对和女士的下一步关系发展作了暗示:“但是我能学!你已经教了我许多。”
此时,胡适内心世界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自己以前的确没有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另一方面,自己在上海偶尔也纵情青楼。不过,当时的“偶尔”,现在已尽可能地成为“忘记”了的秘密了。因此,女士倾情的那一幕,始终萦绕在胡适的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胡适也是凡身肉胎……自从上次离开纽约,胡适就一直在为自己的“礼”的举动所困扰,现在,这种懊丧又强烈了起来。
几乎是心灵感应,2月3日,胡适又收到了韦莲司的信。这次,女士对“礼”又进行了更大胆的阐述,或者说,向胡适的东方的礼发起了又一轮进攻。她说,要将男女交往转向较高层次的一方面,“……对于那些生活的本质是精神性而不是物质性的人们来说,他们之间丰富的交往还会受到所谓‘礼仪’的阻碍么……”
多么富有遐想的诱惑啊!韦莲司女士真是女中豪爽之士。她是希望那天的插曲,不要影响两人的亲密关系。考虑到维护和胡适的友谊,她希望在更高的层次上理解男女的性吸引,希望胡适不要因为有了这个插曲,以所谓的“礼仪”为借口,影响了他们在更高层次上的男女正常交往。
胡适非常喜欢这封信,女士在男女交往上的观点,真是远见卓识啊!而自己在第二天,本来是可以到韦莲司的宿舍谈一次的,竟然像个懦夫、像个逃兵,直接从哥大回到绮色佳,这不是给女士颜色吗?
2月4日,读《李鸿章传》时,胡适痛下决心,将自己的精力放到做学问上去,以前读书博而不精,浅而不深。他想用积极的读书方法,逃避和韦莲司感情的纠葛。
这次和韦莲司分手时间不长,一个月不到,胡适又来到纽约,2月13日下午1时,胡适去看韦莲司。早上,胡适到纽约,就给韦莲司打了电话。韦莲司没有想到胡适这么快又来到纽约,特别高兴,叫胡适来她的宿舍吃饭。胡适说,我已约了去哥大看普尔先生。韦莲司说:“我等你!”
像劫后余生,这次两人都很开心。
第二部分白话文倡导者 胡适(7)
“和普尔先生谈什么?”韦莲司见到胡适,喜笑颜开,端上准备好的饮料。
胡适将普尔给自己的信递给韦莲司:“此君主张杀人以救人。”
韦莲司看了信,皱眉头说:“这个观点,我不赞成。我赞成康德的无条件命令说。”
胡适点头:“我国古代的墨子也说,杀一人以利天下,非。”
突破了上次的尴尬局面,仿佛是破镜重圆,彼此格外珍惜两人的友谊和感情。和以前朦朦胧胧的谈话不同的是,在男女敏感的话题上,他们也可以自由地驰骋了。
他们无拘无束,边吃边聊,很快,过去了两个小时。
“我们出去走走,你还没有看过赫贞河的景色吧?”韦莲司说。
“好啊!”胡适高兴地答应了。
循赫贞河岸散步,明媚的夕阳照在赫贞河上,波光粼粼,让人感到温暖如春。
此次和韦莲司的见面,使胡适和韦莲司的感情升华了。他感到韦莲司是自己最理想的伴侣,江冬秀还好办,毕竟没有见过面,毕竟没有一丝的感情,关键是母亲对韦莲司怎么样呢?能改变母亲对自己婚姻的态度吗?胡适带着试试瞧的心理,回绮色佳后,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他写道:“韦夫人之次女为儿好友……儿在此邦所认识之女友以此君为相得最深。女士思想深沉,心地慈祥,见识高尚,儿得其教益不少。”
这都是胡适的心里话,没有半点掺假。江冬秀看了也许不高兴,但不要紧,倘若是因为江冬秀不高兴而“黄”了此婚姻,不正是胡适求之不得的吗?
3月28日,回到纽约后的韦莲司心情烦躁,坐卧不宁。
这次回绮色佳,韦莲司在胡适的房间里看到了站在胡母旁边的江冬秀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偏胖,脸上是苦涩的笑。看到和自己竞争的乡下女子不过如此时,韦莲司非常失望。倘若胡适未来的妻子是亭亭玉立的东方美人,或者是贤惠适中的大家闺秀,也就罢了,对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相貌平平的小脚女子,胡适要找多少找不到呢?那个即使是今天见到胡适,也会相见不相识的江冬秀,在胡适的生命中却注定有“必然性”的意义,而和胡适已经到了“如胶似漆”地步的自己,却注定在胡适的生命中只具有“偶然性”的意义,韦莲司意识到自己败在如此平凡的“情敌”手下时,感到了莫名的烦躁。
韦莲司拿起笔,给胡适写了一封谈江冬秀的信:“我不知她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情形——看来,她是想过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你和你的思想的。”
韦莲司的信写得很含蓄,一副局外观的口气,但潜台词却很清楚:江冬秀怎么能理解你和你的思想呢?是的,自己长相也很平常,而且性格外向,但有一点,是江冬秀无与伦比的,就是能和胡适谈得来,胡适也多次承认,和自己谈话,每次都有收获。更重要的是,在几年的接触中,双方都产生了细腻的感情,那不是一般的两性之间的吸引,那是建立在理性融合基础上的情感升华,那个长在绩溪乡下胡适还没有见过的江冬秀,那个连信也写不通的江冬秀,能和留洋博士走到这一步吗?韦莲司完全是在为胡适鸣不平啊!
韦莲司轻言巧语提出的问题,却揭中了胡适的心头疮疤。这也正是胡适长期苦恼的问题!江冬秀怎么看自己呢?可能已理想化了吧!她还能怎么样呢?在自己和她的结合上,她是完全被动的。她的知识准备,已不可能达到“理解自己”的地步了。因为她连写信都非常困难,她几乎不能阅读,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思想呢?
碍于母亲的意愿,胡适已不可能抗拒这门亲事了。攫取胡母的心,这是江冬秀最优势的地方,也是江冬秀的本能,她占尽了胡适不在母亲身边时孝顺胡母的天时地利;得到胡母的支持,是韦莲司鞭长莫及的地方。在胡适,平衡内心痛苦的惟一办法,就是不指望江冬秀成为自己知识上的伴侣。去年冬天,胡适就意识到,江冬秀只能做自己一个生儿育女的生活伴侣,她已不可能兼为自己的“知识上的伴侣了”。
为了不造成韦莲司新的苦恼和误会,胡适在谈了自己对江冬秀的真实的想法后,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母亲既不能读又不能写,可是,她是我所知一个最善良的女子。”
朦胧中,胡适已经视江冬秀为“道德”的化身,视韦莲司为“良知”的化身。女子无才便是德。在才、德不能兼顾的时候,胡适选择了“德”。
听到胡适的这句话,韦莲司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在强大的东方传统势力面前,韦莲司无能为力了!毕竟,韦莲司是孤军作战,她没有一个援军,连自己的母亲都“事实上”站在江冬秀一边。而江冬秀还有一个大后方——胡母的支持。
几次提到韦女士,引起了江冬秀和岳母的猜疑,母亲突然警觉,怀疑儿子是不是在有意拖延回国和江冬秀完婚?胡适上封信中提到江冬秀的信是不是她写的,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多少是有责备嫌弃的意思。婚姻是母亲包办的,关系到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她也怕儿子有怨气,所以来信问到胡适的心事。
自己是不能对江冬秀有意见的,至少,面子上不能对婚事有怨气。否则,就是对母亲有怨气,哪能对母亲有一丝一毫怨望呢?母亲为自己婚姻已用尽心力,她又何不是为自己的儿子谋家庭幸福呢?江冬秀不能读书作文,是因为中国无女子教育啊!况且能读书作文,未必能为良妻贤母,哪能求全呢?想到这里,胡适想到了韦女士。倘若自己要知识平等,又想良妻贤母,求伉俪加师友,结果只能是终身鳏居了。
第二部分白话文倡导者 胡适(8)
1915年5月28日,胡适和韦女士作了一次深谈。
韦莲司说:“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胡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近来,两人在一起,似乎没有过去那么投机,胡适的观点,韦莲司总是反驳的多,附和的少。
“我觉得你活动太多,骛外太甚……”韦莲司对胡适的活动和性格都提出了看法。
胡适点点头,说:“我很感激你的话。”
“我们以后各自全力专心于各人所选择的事业,怎么样?这对你的事业有好处。”韦莲司似乎早有准备。
“我也这样想。”胡适赞成道。
这意思,就是两人少来往了。
和韦女士分手后,胡适心潮起伏,不能平静。既然与韦女士不能成百年之好,今天的谈话、分手也就是必然了。好在回国只是迟早,他决心此后改变求博不求精的习惯,从祖国需要着想,集中有限的个人精力,专治哲学,中西兼治。
当夜,胡适在日记中写道:“自今以往,当屏绝万事。”
胡适在康奈尔大学毕业后,转到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从学于杜威。赫贞江上,云影波山,江波浩淼。江边树下,落叶缤纷。几只江鸥翻飞,几只蝴蝶随秋风飘摇。胡适和江鸥、蝴蝶一样,看去清闲,其实很忙!
后来,梅觐庄写信给胡适,想论战,但胡适不答他。梅觐庄问任叔永:“莫不气病了?”胡适大笑:“居然梅觐庄,要气死胡适。譬如小宝玉,要打碎顽石……”胡适准备写“蛋壳”,后来改了“宝玉”,倘若将梅觐庄比作“蛋壳”,那是免战吗?
胡适不答梅觐庄,是因为和陈衡哲的信太多了。
1916年10月23日,胡适给陈衡哲写了信,并作《答陈衡哲女士》。
韦莲司到绮色佳后,胡适很少和女性有密切的接触。胡适老师中一位女教师,老大未成家,让胡适感慨不已。平时,她挺着胸脯,夹着教案,在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