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来的大夫是西州医博士,按他开的方子熬好了药,给高审行灌下去,高审行脸色蜡黄,人都脱了相。
待聘十分焦急,他还想着高审行念念不忘要去盈隆宫的话,但他伤成这样子,连动都动不了根本无法上路。
晚上时,村民们再来探视,有个四十五、六岁的妇人扒开堵在议事厅门口的几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个香喷喷的罐子,里面是熬好的肉汤。
刘总牧监称她“吕夫人”,看上去应该是哪家的民妇,年轻时也不丑。李雄和郭待聘几个谁都不认得她,纷纷称谢。
吕夫人带着木匙,舀着肉汤往高审行嘴里送,怎么也不得法,木匙倾浅了汤倒不出,倾的深了又洒到刺史脖子里了。
待聘道,“夫人你再加根筷子试试。”
妇人明白过来,拿筷子靠在汤匙上,很容易的将汤汁顺入高审行的嘴里,她擦着汗说,“总算好了,这真是个好办法。”
待聘道,“这是我娘用过的法子。”
这位吕夫人看郭待聘,“我知道你娘,就是崔夫人。”
算时间,她能这么快将肉汤送到,肯定是一见到高审行入村便去准备了。
刘武也道谢,“多亏吕夫人,我们可谁都没想到这个。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刘某不能让你破费!”说着便要掏钱。
李威见了手急眼快,从自己背的钱袋子里抓出一大把来,要往吕夫人的手里塞,吕氏百般推却,说应该的。
这时高审行苏醒了,看到了吕氏,他脸色苍白,用虚弱的语调说,“你走……老夫可不想被你尅死,我还未见崔颖呢……我不想死。”
李威道,“阿翁!是人家给你熬来的肉汤呀!”
高审行侧身躺在那里,连脖子都欠不起来,他不接李威的话,无法对一个晚辈解释什么,一急,嘴里“呸,呸”地往外吐,说,“你目露四白,五夫守宅,快离我远一点!!”
婆子接到消息和她孙子从新村赶过来看高审行,对他道,“老爷,你别不识好人心,看人家吕夫人把你尅的,都尅醒了!”
几个少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这两个人若说有怨,吕氏不会主动跑来侍候,无怨,那刺史是怎么回事?病糊涂了?
婆子道,“吕夫人这十年在牧场中烧水,一个人生活本本分分的,刘牧监你可要为你手下说句话。”
刘武笑呵呵地应道,“对,对,郝妈妈说的确是实情,高刺史你就少些说话,养伤要紧,不要让郭公子和少王们担心你。”
刺史还是觉着气不忿,“哼!玉幕来宾……锦车当命,”把眼睛闭上了。
婆子对吕氏说,“妹咂,晚上我在这里服侍老爷汤药,明日你可再来。或是今晚你在这里也行。”吕氏看了看不理不睬的高审行,提着罐子走了。
随后,天山牧总牧监刘武站在议事厅门口喊道,“三驴儿,你快去叫护牧队陈队长,让他马上来见本官,我们天山牧护牧队有大事可做了!”
此时天山牧护牧队总队队长是陈赡,敢拿铁杵击杀都濡县一县之令的,注定也是个狠角色,他从总牧监的房里出来,再同刘武同至高审行榻前。
延州刺史说,“老夫估计着……薛将军那里也该面临决战了,他才三千人哪有决战的本钱!你去助他吧。”
陈赡道,“刺史你放心,当年我负案在身与夫人来西州牧场,若非高大人不弃,哪有我今日?陈赡这次带护牧队过去,誓死不会丢高大人的脸面。”
刺史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苦笑着道,“你还高大人,高大人的,他可不姓高,是先皇三子。”
“但那时你们还是父子,这更叫陈赡铭记。”
陈赡在都濡县打死的县令,是刘青萍的爹,算是延州刺史的岳父,高审行想,那么我在黔州轻薄陈赡的夫人吕氏,所有的知情者都替我隐瞒了,包括李弥在内,“我都做的什么呀!”
刺史心怀着愧意,叮嘱道,“陈赡,你们擎着天山牧的大旗,这便又是三千人的声势了,千万可不要莽撞,一定要听薛将军调遣。”
柳中牧场内,总数八百的护牧总队抽出去六百人,风驰电掣地走了。
高审行昏昏沉沉,牧场中有金创药,李雄等人给他换药时,看到高审行右侧斜肩带背的这一刀足有尺半多长,最深处可见胛骨。
恰好吕氏又来了,带来了干净的白包裹布,亲手替刺史清洗伤口周边,上了药包扎好,虽是天气渐热,伤口愈合的并不慢。
一连三天,吕氏都是昼夜服侍,婆子根本插不上手,高审行对吕氏不再恶言恶语,依然闭目不理她,清醒时数次说何时才能去黔州。
一次李威对吕氏说,不然等我们走时你也跟着我们,反正你在这里也是一个人,高审行咬牙不语,吕氏小声道,“我就是都濡县的。”
李威道,“那不就正好!都濡县可不是以前了,我保你去了不认识,盈隆岭上只有两棵树未动。”吕氏听罢看看高审行,忽然泪如泉涌,数度哽噎。
高审行不耐烦,“你回你的故里和我没屁的关系,去就是了,去了别在崔颖跟前露面,她会烦你的……唉!你别再给老子哭丧了好不!我还没死呢。”
“是,老爷。”
就在当天的晚上,焉耆牧场罗牧监派了个手下过来向刘武报信,说西州都督李继带着两百骑兵到牧场查封了高审行、郭待聘审理的所有扰牧、扰商案件的卷宗。
罗牧监也不能不给李继,卷宗都让李继拿走了。
刘武站在议事厅的大门边问送信人,“本官担心的是牧场,城民扰牧之事有没有抬头?野牧还顺利么?”
“没有,总牧监,李都督又从西州调过去八百步军,没人敢扰牧了。”
“又调兵干什么?他不知碎叶城才有大战?岂有此理。”
“小的不知什么缘故,但听罗牧监曾叹气,说西州李都督封了焉耆城仅有的三门,按着卷宗在城内拿人,凡扰过牧场的一个也不放过,他听说城内还有人对延州刺史查办扰牧心存忌恨,在半道上夜伏了刺史,这是叛乱!总牧监,我们罗牧监担心高刺史和少王们呢,让我来顺便问一下,刺史有没有事?”
刘武气得说,“刺史只是小伤,不要他担心!”
屋内,高审行悲忿欲绝地喊道,“!!”
吕氏惊呼道,“老爷!老爷!你醒醒呀——”
高审行气
。
他在焉耆杀一儆百达到维护牧事和商道的目的,根本没想牵连过众。
那些案卷与其说是定责、留痕,不如说是刺史有意地、在手把手教待聘处理政务,其实好多事都不值得入卷。那些卷宗留在牧场对城民们也是个震慑,想不到方便了李继清除全部知情者。高位入手后,他一定是要洗白自己了。
但恶人却是高审行做了,就连他受伤,也成了李继大开杀戒的理由。
高审行的憋屈可想而知,李继大权在握,此时再去焉耆有心无力,还要顾虑几个孩子。李武听了这件事后已经数次撺掇着要去焉耆了。不去,焉耆举城都要骂他高审行,郭待聘和几位少王。
高审行醒过来后,含着泪说,“待聘,我们走吧,这个事如果马王爷不管,举国也没有人能替老夫出气了!”
刘武拦都拦不住,再多劝阻一句话高审行就冲他来了。
……
刘方桂在黔州接到了赴任庭州刺史的官文,澎水令陶洪赶去祝贺,刘方桂对陶洪说,“你就是在关键地方游疑不决了,你以为西域平叛未完,要再观望观望,但时机是观望出来的?这下你看明白了吧?但时机没有了。”
陶洪听明白了,平叛未完又能如何?安西两座重州都换了英国公的人。
澎水县令赧然道,“刘刺史,下官哪有你那两下。”
刘方桂道,“在你的澎水县,眼下火燎眉毛的有什么大事?不就是长孙无忌在山崖下刻的那片字?本官知道这篇字已快刻完了,果然出不了一个月!”
陶洪知道刘方桂的意思,但他不敢。
长孙润带着手下人白天晚上不离崖边,别人去看一眼行,他陶洪去了注定会被长孙润盯起来。
他可不是刘方桂,做一千行一万也成不了庭州刺史。不使这个坏,当不了澎水县令他还有命在,敢动动手还要不要命了!
县令应承着问,“刺史大人,不知你何时动身?下官打算为你饯行。”
刘方桂道,“本官不着急走,庭州有来济刺史呢,本官不去他不会走,影响不了政务。”
陶洪心说,“你也在观望,以为陶某不知你的打算,我就观望到底了。”
就在刘方桂和陶洪各耍心思的时候,澎水城外的山崖下,一篇漂亮的隶文阴刻逐渐显现出全貌来。
赵国公已无须再紧赶慢赶的了,时间还有两天呢,一月内完成此文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此时在离崖不远的草棚前,他与幺子长孙润、四名猎户、两名澎水县丁县尉派来保护的差役都席地围坐,篝火上烤着野味,旁边支着一口锅,炖着两名差役捞到的两寸来长的小银鱼。
差役举着酒祝道,“国公你将大功告成,未误马王之约,小的也很高兴,我们陪国公喝这一满下!”
长孙无忌喝了酒,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不想去,老夫刻一百篇字也没用,不过这字也不算白刻,他去不去大明宫老夫不多想了!”
他指着那锅银鱼问,“常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可知是什么道理?”
有人道,“指的是治国者举重若轻,治理国家和烹制小菜一样简单。”
赵国公哈哈笑道,“理会错了吧?小鲜可不泛指小菜,是小鱼。你在烹煮它的时候不宜来回翻动,不然它可就碎烂了!”
差役道,“国公能否解释解释,这同治大国有什么联系呢。”
长孙无忌道,“国家如此之大,从长安发出一道政令,快马传送也须两三个月才能到岭南,如果你朝令夕改,上一道令还在半路上,或是刚刚被地方州府传达,下一道令又来了,叫底下州官如何是好?国家能不乱?因而国家大政应一而贯之,就像老夫刻的这篇文章,每一笔每一划都要顾看着全局。”
说到这里他想,可自己倾半生之力作的这篇文章又成了什么呢!他的履历即便入了史,也称不上佳品,还不如徐惠的这篇小文,简洁中不失其真,还有些寓意。
还有多少人以作文为生、为傲啊,他们象模象样的润色,布局,坐的一本正经,其实也就是戏子一样的流色。
他叹道,
第1413章 如果()
长孙润急得脸都红了,当着外人不知怎么去劝,好多话没法儿说。猎户们看明白了,拉起了两名差役,对长孙润道,“都督,你好好劝劝国公。”
几人走到溪边坐下,这里只剩下了长孙父子俩。
长孙无忌苦笑道,“你也不知怎么劝为父了吧?先皇在翠微宫离世之前,马王不到他连眼都不肯闭,对马王寄望深远啊,马王不会不知道,可他离开大明宫时却是那样决绝。”
“实话告诉你吧,郭孝恪本来可以不死的,”长孙无忌说,“有人会说这都是命运,只有为父知道,命是郭孝恪的,但运数却是国家的。”
长孙润静静地听,本来是他要劝父亲的,此刻反倒很想父亲怎样说了。
长孙无忌一口一口地喝酒,满脸的沮丧,问儿子道,“如果没有渭水之变,先皇后会不会带着皇子们去太和宫避难?”
“如果不是渭河边形势迫人,她会不会离开太和宫去渭水边协助丈夫?”
“如果李承乾不贪心玩鸟,母亲离开以后,他还会不会缠着宫人、挟迫着她们、带兄弟们私自跑出太和宫去玩?”
“如果没有连年的战乱,人人安居乐业,那还会不会有盗儿贼?没有盗儿贼的话,那就算承乾再贪玩,那两位皇子会不会被人盗离了太和宫?”
“如果草上飞没将皇后的双胞胎孩子丢到高俭和侯君集家,那还会不会有陛下和柳玉如在侯府的劫后余生?”
“如果他们两个没有转徙西州、而一直流放在岭南,会不会遇到郭孝恪?如果他未遇郭孝恪,那么陛下还有没有机缘重回皇室?”
“如果没有经历早年的沧桑磨砺,而是像其他养尊处优的皇子一样,那就算他们遇到了郭孝恪,有了机会能不能抓住?”
“如果郭孝恪不死,那陛下会不会离开大明宫?”
长孙润道,“父亲,郭孝恪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是因为一场意外。”
赵国公完全没有听儿子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如果不是两个最喜爱的儿子丢失,那先皇后还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心病难医三旬而殁?”
“如果不是因为从小未见到过母亲,马王对老夫这个母舅还会不会处处网开一面?老夫屡有大错可他还下不了手,对别人他从来没这么优柔过。”
“如果他能早些时候处置了老夫,郭孝恪也许不会死,如果郭孝恪不死,那陛下会不会离开大明宫?”
长孙无忌像魔症了一样,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来。
长孙润很想追问一句,郭孝恪的死为什么会和父亲有关呢,但他怕父亲不好回答,怕进一步触动他心底里的隐秘,看来只能等他自己说出来,他不问。
“父亲,即便按你所说,他是个重情的人,岂不更该记得先皇对他的临终托付?我知道他以前在侯君集府并不幸福,但他怎么对待柳玉如的你也看到了,不亚于先皇对先皇后。”
长孙润想起了他心中对谢金莲和甜甜公主身世上的怀疑,但这个不能问,“父亲,侯君集谋反案是本朝大案,有传言说他是高祖的私生儿子,是不是真的?”
赵国公决然应道,“这怎么可能!再说如此大事先皇岂能不察?”
他又叹了口气,“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侯君集与李靖北击突厥,豳州便是战场,也不知他从哪里探得了高祖早年在豳州三水逾制私会寡妇的传言,便被心魔缠住了,简直利令智昏啊,先皇本来已然多方查清了,并对他有所告诫,他哪里肯信,居然心生不满,还敢私下里和承乾去说!”
赵国公连连叹息着,“如果侯君集不谋反,侯府会不会被抄没?如果先皇不念侯君集的战功,还会不会给侯府留下两个人?那还有没有马王和柳玉如?”
又转回来了。
“可是父亲,我一直以为你是能抵挡住李治和武媚娘的,但是你却退让了,她的那点招法我看有四成还是跟你学的。”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为父是一个从玄武门走过来的人,又岂会退让?为父对武媚娘根本不是退让!马王答应曹王的请求、将他母妃移入昭陵,那是退让。他明知为父逼迫过徐惠也不作过多计较,那才是退让。”
他痛苦地说,“那么马王离开大明宫也是退让?”
长孙润问道,“那你说说看,你对武媚娘算什么?”
赵国公淡然说道,“老夫那是心死了,天下是李治的,而这天下的大好局面也曾有老夫的努力,既然李治不再听我劝阻、执意要立武媚娘为皇后,为父不想为挽留贞观盛世,再作哪怕一丝的努力了。”
长孙润问道,“为何呀。”
长孙无忌沉默了,最后才道,“当年我们议论立后之事,武氏根本不该偷听。那日褚遂良力谏李治,不惜将额头在殿阶上触至流血,武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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