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皇英明神武统驭四方,西州这些烂事早晚瞒不过陛下。”
“他们眼下到哪里了?”
防御人说,“这些人大事也做完了,料想不会急切,又是走的大道,他们背着大包小裹的总快不过我,我估计此时该在吕光馆留宿了。”
李继道,“你先去我府中住下,本官中途离席,功夫久了可就是无礼。”
防御人心领神会悄悄退下,李继重新入席再饮,原来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此刻都收敛起来,好像对高岷的离任很惋惜。
吏部向来不用飞信,这种方式快则是快,但对于重官任免这样的大事显得不严肃,这次长安不按常理传递官员任命,而是借助了兵部的飞信,更突显了长安某些人的急迫。
大庭广众的,高岷话说大了是狂妄不满,说谦虚了自己也难受,不如什么都不说,反正喝了这场酒便要筹划着动身了。
正式的任免文书还未到,他可以等五叔高审行两天,然后和他同路回京,但高岷觉着连五叔的面也不好见了。
当年自己到西州来时,京官外任,前程似锦,可离任时却有些黯淡,长安只说叫他卸任,支字未提到长安以后任什么职,那么这一次的西州官场震动,便不是以他为中心的了。
高岷耐着性子又饮过几杯,对新任西州都督说道,“岷不胜酒力,明日便起程回京,不饮了。”
李继道,“高都督你不等一等延州刺史么?”
高岷道,“五叔是个自由人,算是大明宫的半个钦差。你看他不理延州政务、跑到西州逛了快一个月了何曾有事?我不知他何时要走,更不敢像他那样悠然。”
李继回府时,在半路上不停掂量防御人和高岷的话。
高审行手里握着李继的把柄,话中含着怨气和威胁,而高岷的话虽说有些消沉,却又故意提示了他五叔的特殊身份。
司马府邸比不上都督府,只要高岷一走,他便可移住西州都督府了。
在大门外,李继见到了两名骑马的驿卒。
他们昼夜兼程,这么晚到了西州不去都督府、而是立刻来了他这里,看来连他们也知道英国公是谁的舅舅了。
原来驿卒所送的不仅是吏部公事,还有英国公的一封家书,难怪。
防御人未睡,恭敬地坐在底下候着。
李继坐在书房的桌案后边,看那份加盖着红彤彤大印的吏部任免公事,然后再拆信来看。
李士勣话不说尽,没有私相授受,只是长者对后辈的鞭策和勉励之辞,反而更给他留下想象的余地:
“能够得到陛下与皇后的擢拔,那是你协理庭州治安、在山口上舍命拼搏的结果,更是陛下和武娘娘的厚爱,今后西州你是主管,是一家之主。陛下看重西州武备,但也看重官员行政如法、及廉洁之品行。此次吏部李尚书举荐你和刘方桂时,恰因未考虑这两点,便被陛下当众狠责了。望你时时自励,好自为之,不负陛下和为舅之望。”
李继看罢了信,这才看防御人,想起这人的来意。李继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就像有只苍蝇落在他尚未结痂的血口上弹脚。
他问,“你说他们背着大包小裹……可知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听防御人说,“除了焉耆的黑帐还能有什么东西!”
李继耸起了眉头,看防御人的目光中夹杂着担心,无奈,也有悔意,眼珠子半晌都不动一动。
这个西州都督的职位来得太突然了,往后人们再提到西州或西域时,李继都督将是他们绕也绕不过去的人物,相信好多人都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呢,连李继也认为,这件事有很多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郭孝恪、金微皇帝,如此杰出的两个人物都曾在这个职位上干过,李继以前对他们只有连仰望都不敢的崇拜。而今天,他在喜悦之余,常冥想着自己同这两个人站在一起。
英国公的信写的已经够明白了,李继不知道高审行万一弹劾自己,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结局,皇帝在此事上连宰相的面子都不留,对自己会客气的了么?
如果西州大都督的这把椅子坐不热乎便被人掀下来,那么,刚刚黯然离场的高岷又会怎么看他?
西州那些僚属们又怎么看他?这些原来与李继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偶尔开开玩笑的人,这两天刚刚适应了对新都督的恭敬态度啊。
……
延州刺史领着几个少年沿大路东行,当日晚上宿在了吕光馆。
高审行已经想好了计划,先到西州看看高岷走了没有、打听一下他去长安的任职去向,有必要时再安慰一下他,凡事让他看开一点。
然后高审行就动身去黔州、去盈隆宫,将几个孩子完完整整地送回去,然后再见一见崔颖,那么他的心愿也就了了。
或者等他赶到盈隆宫时,马王一家已经去了长安,那他更不必急着追过去,只须将致仕的奏章给大明宫一递,再派人去延州将夫人青萍、儿子都接到黔州来,没事时一家人再垦一片属于自己的荒地,他种种菜,和妻教子,与李袭誉、孟凡尘这些老熟人下棋赏月,把盏听雨,岂不乐哉!
吕光馆是西州一处重要军镇,驻军五百,守将知道这些人的来头,当晚酒肉款待,第二日天一亮,老少六人收拾着起程。
高审行背着个包裹,另一个由郭待聘背着,李雄等人曾说要替刺史背着,但高审行说,“这可不好,你们将来必然的太子、亲王,不比老夫和待聘,”
……
西州都督李继于当晚又来拜谒离任的高岷,令高岷感到奇怪。
李继有些歉意地对高岷说,他不能亲自相送了,因北道军情吃紧,山关上只有许监军坐镇,西州还有八百骑兵在那里呢,他要连夜带两百骑兵赶回去。
李继说,“高都督不妨再等李某几日,等我回来我们再喝一场。”他话是这样说,却将刚刚收到的吏部公文拿给高岷看。
高岷更没有滞留的理由了,对李继道,“你我来日方长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军情,我们就此别过,明日天亮了高某也走。”
李继从高岷处出来,立刻点齐了先前的两百骑兵连夜出城。
军士们奇怪,他们出城之后并未走原路去天山北道,去北道的话要先往东北方向去柳中牧场,而都督的命令是朝西南方向走。
李继刚带着他们在阿拉山口外有过一次大捷,人人都记着功劳呢,没有人敢多问一句为什么。
天亮时,两百西州骑兵奔驰了近七八十里,前面就是礌石碛了,认识路的军士知道这是往焉耆方向去的。
从天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慢慢流淌在平缓的山谷里,人马便在沙砾遍布的浅水中停了下来,不走了。
两面山坡上是茂密的森林,李继命令人马入林潜伏,无令不可乱动,只命那个防御人一个人骑马再往前去了。
唐军训练有素,眨眼间,山谷中又恢复了清晨的寂静。
整整一白天,李继也不让动,只是派出了两个斥候严密监视着碛口,告诉他们只要发现一老五少六个人出现,要立刻给潜伏的唐军发出警报来。
军士们兴奋异常,连个大气都不敢喘,西州李司马,不,李都督用兵如神,这是又要抓什么叛贼了!
人们大失所望,斥候始终没有发出什么警报来,他们看到李都督掐着手指头算帐,随后招手叫过三个得力的队长来面授机宜,吩咐他们各带五火人拉开间隔再往前去。
兵贵神速,一百五十人立刻消失在山谷中。
李继领着剩下的五十人伏于原地不动,吩咐他们偃旗息鼓,这时有个小火长好奇,问主帅,“都督,我们到底是什么行动呀?那六个是什么人?”
李继答道,“昨晚接的现报,焉耆出现了叛情,这六人是涉案者,随身携带着叛乱者名册欲去庭州勾联匪众,到时候听本官命令,无论何种代价,也要将他们的包裹截下来!”
“他们若不给呢?”
李继不能答,他想要的就是高审行所带的包裹。
李继就是想叫高审行弹劾自己也没有证据,那时高审行两手空空,再敢站在李治面前胡言乱语难道不要考虑英国公的存在?也许就打消弹谧他的主意了。
反正李继到西州时高审行已经去黔州任职了,两人并不怎么熟悉,将来如果高审行没完没了,舅舅李士勣问到时,李继就坚持说是误会。
第1409章 潜伏()
看着小火长诚惶诚恐的样子,李继觉着不好,再压低了声音夸赞他,“你这家伙头脑还不错,对本官很有启发。”
他低声吩咐道,“都盯住了,不许眨一下眼睛!”
……
高审行六人从吕光馆出来后,没走出五里地,便看到对面有一个人骑马跑过来,李壮道,“怎么看着眼熟呢?”
说话间人已到了眼前,高审行在马上抱拳问道,“这不是焉耆城防御人大人么?老夫记得你已回了焉耆,怎么又从这里来?”
防御人梗起脖子道,“老汉你是何人,我可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延州刺史说,“是老夫眼拙了,不好意思。”
防御人走后,李壮道,“不该是别人,就是他。”
高审行道,“这里面有古怪,我们小心一点为妙,”
李武道,“有什么古怪?大不了谁敢不服,便叫他吃吃我竹刀的滋味。”
刺史道,“娃娃们,眼下这片地方也不太平,苏托儿两口子去了碎叶,西州换了都督,一路上只是我们几个人,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了,老夫带你们安然返回盈隆宫才是正事。”
他看到路边草丛里有一根鸭蛋粗的木棒,长有五六尺,便跳下马拾起来。
李雄问,“阿翁,不知你担心什么?”
高审行怕少年们担心,只是说,“你是将来的太子,手上扎根刺老夫能交待的过?柳玉如平时还是懂些道理的,但有谁敢伤到她爷们和儿子你再看,可就谁都不认识了!还有崔嫣,恐怕早忘了老夫是谁。”
李威骑行着,说道,“我娘就和气些了。”
高审行,“和不和气你问问你姨娘徐惠也就知道了,别看老夫对她们早年在大明宫的一些事情不怎么清楚,但问问她怎么打过长儿娟……哪有一个是老实的!樊莺都敢朝老夫拿刀动剑,只有思晴最懂事了,但儿子却这般好斗。”
李雄打断道,“我们来西州前,阿翁曾领我们去大明宫见过叔皇,我看得出他对我们很亲近,但总似隔着一层呢,可能就是因为坐在旁边的那个武皇后。再说,我娘并不喜欢长安,我去了一趟也没见到李弘,有些遗憾了,别的没什么稀罕。”
刺史的思路打开了,手中掐着白兵,说道,“那也是个狠角色,偏偏李治惧内,她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除非……”
郭待聘问道,“伯父,除非什么?”
高审行道,“除非马王爷往长安大街上一站,老夫猜她立时便会收敛。”
李威嘻嘻笑道,“阿翁你还不知道吧,我父王其实更惧内,又怎么能吓住人家武皇后,那是别人的老婆。”
“老三!再敢乱说。”
“嘻嘻,大哥,我不敢了,我是看阿翁身为刺史,刚才不是也背后说大唐的皇后,反正这里没有外人,我才说说的。”
高审行呵呵笑道,“那是老夫不庄重了,罪过!”
他想起上次回延州的半路上,这几个少年对他横眉冷对充满着敌意,也曾说过要他庄重的话,而此时已亲密无间。
西州这一趟真是没白来,比起自己同几个少年的和解来,收拾焉耆几个扰牧的城民也就不算什么了。
几人溜溜达达,又走出几里,李雄忽然勒马不走了,侧着耳朵倾听。
高审行听不到什么动静。
李威跳下马,伏身在沙地上听,“大哥,有四五十人骑马往这边驰来了,上下不会差过十人,一片叮叮当当的,不是兵器便是钱袋子,我猜是兵器的面大,商人带这么多钱不会跑的这样快。”
高审行立刻道,“管他是什么人,我们避一避再说。”
几人下马,牵马钻入旁边的树丛,李壮断后,折了一束树枝将几个人拐进来的蹄印子扫平了。
树林中还遍生着一丛丛马背高的灌木,底下铺着厚厚的陈年松针,他们在灌木后让马匹都卧伏下来,人也隐好,屏息……
不一会儿,林外的蹄声便响亮起来,并于林外停了。听动静,高审行不得不说李威猜的好准。
从里面看不到人,但听得到外边说话,只听有个人道,“我们跑太快了,也许还未到吕光馆呢,此时光景尚早,我们去银山碛看看,也许在那里能截住这六人。”
“对,其实这里也不错,留给下两拨儿人吧。”
等这些人远去,灌木丛后边,延州刺史对几个少年道,“听到没有,后边还有两拨儿人呢,只为了六个人。”
李武说,“这些人说‘也许还未到吕光馆呢’,我猜他们一定不是当地人,连路都不熟悉,难道盈隆宫又来人了?”
高审行,“路不熟……连吕光馆都不知,又怎会知道吕光馆后面的银山碛?他是说我们几个还未到吕光馆。”
“伯父,我们怎么办,走还是不走?”
刺史深思了一番,说道,“我们不走,还要再往里藏一藏,”
六个人从原藏身处起来,牵马再往林子深处去,这里地势稍高,灌木丛也高,即便有人到林子里来,只要不刻意搜找,根本看不到他们。
李雄道,“阿翁,我看这地上潮凉,要不便把罗牧监送的那两块芃布给你铺一铺。”
高审行在灌木丛的后头说,“不必了,老夫还不致那样虚弱呢,再说那是罗牧监托我们带给赵国公的,黔州可做不出这么好的东西来。”
“为何呢,阿翁?”
“因为黔州潮热,狐狸毛不可能生得这么好。”
林子外头果然又有了动静,看样子人也不少过上次,林内几人屏息不动,听他们在林外停了一下,有个人命令道,“过吕光馆、去追前队,估计那六人不大好对付,动手时可别忘了我告诉过你们的分寸。”
马队又起动,蹄声远去了。
高审行道,“听到没有,果然是对付我们的,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与我们又有些什么纠葛呢。”
郭待聘分析说,“极有可能是焉耆城的人,高岷刚刚离开了西州,他看我们没了倚仗,这是来找后帐了。我们不理会,静待后边的人过去我们再走,就叫他扑个空。”
高审行道,“老夫也是此计。”
第三拨人果然很快到了,纷纷下马入林,一句话也听不到,很快,灌木丛外安静下来,若不是间或听到有马喷鼻,还以为没人呢。
这里面最紧张的是郭待聘,将近二百人在他们的归路上来拦截,而他们只有六个人。万一双方动起手来,无疑自己是这里面的累赘。
他看看李雄李壮四人,个个紧握竹刀,目不转睛,仿佛要随时暴起,他们的马安安静静的也是瞪着大眼,极通人性。
再看高审行,居然闭起眼在那里假寐,自己的一只手又被他牢牢地攥着,郭待聘的心才安定下来。
李武慢慢用竹刀拨开灌木,要往外看,但这里树木阴翳,只看到林内恍惚的人影,连装束面孔都看不清楚。他伏下身子,要潜行出去再看,衣服却被李壮拉住。
李壮示意他莫动,原来地上布满了陈年的干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