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的母妃杨氏此时正在太极宫女学,但除了在安州接到过母亲一封信,他已经许久没有到长安来看望过她了,也不知近况如何。
有哪个作儿的不思念母亲!吴王李恪的眼睛有些发潮。
但确实,自己在孝道之上及不上曹王李明,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子。
濮王李泰此时任着礼部尚书,在同辈的亲王之中年纪最大,他一向对小了自己一个月的吴王李恪无感。
但此时亲眼看着金徽皇帝——自己的兄弟就这么不留情面地敲打李恪,濮王认为搁在自己身上,自己绝对拉不下脸来。“这也就是我做不了皇帝的原因吧,”
李泰想,看架势李恪好像活不过散朝,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今日看到的一定又是个假象,李泰猜测皇帝一定想启用李恪了。
濮王扭头看了看晋王李治,此时的吏部尚书,觉着自己连李治也比不了。贞观十八年,父皇去征辽东,刚刚登上储君之位的李治便能担起兼国之任,虽有高俭、程知节等人辅助,但李治也是有能水的。
此时李恪说道,“陛下嗔责,微臣无话可以辩解,微臣于忠不能为国出力,于孝不能事奉母妃于膝前,空有一把年纪,却赶不上十几岁的王弟李明,臣也就如蝼蚁苟生……”
皇帝连忙抬手道,“王兄莫讲了。”
心说朕这是给你个机会说说委屈,可你倒好,上来便认罪说自己是蝼蚁,也难怪父皇看不上你了。
想至此,皇帝问道,“王兄,难道是回京盘缠不够?”
李恪更是窘迫,一时答不上来。
皇帝心说,朕这是引着你说一说你的封地,怎么还不上道!你只要说说自己封户二百,那么朕总要问一问吏部,然后不论什么缘由,事也就摆到明面上来了!
看起来这个李恪应变之功还是差着些,但从他面色发红上看,却是个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性子,八成已经自认了自己的错处。
有道是君子常过,小人无错,可皇帝心里急呀,他亲自将三趟锣也替李恪敲过了,但主角一上来却哑了嗓。
他看了看赵国公长孙大人,发现他面色如常,焉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皇帝打算再试一试,便问礼部尚书道,“濮王兄,你对此事怎么看?”
李泰出班奏道,“陛下,吴王一向知礼,也不苟言笑,许是陛下责之过切了,吴王孝与不孝,陛下可到女学问一问杨太妃呀。”
皇帝暗道,看看,这便是朕的濮王兄,关键时刻能跟上劲。
从李泰的话中,皇帝看出他对李恪的态度至少不是反感,于是再问李泰道,“上次朕在太极宫问事时,恰逢杨太妃说起吴王来。”
李泰接道,“陛下,当时杨太妃说的什么?”
皇帝又是极为满意李泰的回答,这便是将编瞎话的机会又推回了。金徽皇帝暗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太妃极为想念吴王。”
李恪只听了这一句话,眼圈再度发红,头也低下了。
皇帝见了有些不过意,不便再说什么,意识到以吴王的处境,一个贞观皇帝庶长子封户只有二百,有爵无职这么多年,也确实难于启齿。
是不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呢?
于是对李恪道,“朕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大朝后,恪王兄去见见杨太妃吧,”说着,便要起身。
李恪此时才想到机会难觅,挺身说了句,“陛下,微臣总觉得德微才疏,因而时时铭记着先皇教诲,只以自省为要。若陛下有差派,臣万死不辞。”
整了半天就这么一句有用的。
皇帝本已想起身了,这时便面带微笑又坐稳了,说道,“王兄,朕岂不知你就是这么想的!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还是不必自省了,”
李恪听得心中一畅,听皇帝道,“朕不再啰嗦起没完,反正正月半月,这才第一天,朕与诸卿有的是功夫畅谈,散朝吧,濮王晋王,你们随朕去一趟凌烟阁。”
众臣呼拜,散朝,皇帝坐在龙座上有一时未动,濮王李泰、晋王李治站在底下等他发话。
皇帝稍稍有些沮丧,费了不少的劲才这么个结果。
很明显赵国公对李恪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其他人也不热络,难道真是自己看走眼了?
从皇帝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当年先皇说要改立李恪为太子的话,只对最不可能赞同的赵国公一个人说过。
这件事不仅是在立了李治为太子后又过了七、八个月才提了一句,而且在遭到长孙无忌的反驳后便一直没有再提。
那么皇帝就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太子李承乾结局不好,而那时先皇的嫡子中只有一个李治了,可以想像贞观皇帝内心的担忧——万一这个李治再不学好可怎么办。
皇帝越来越坚信,这次“更储”的提出,其实就是父皇玩的一次花活,以让李治更加珍惜太子之位。
同时又给了长孙无忌一个天大的“人情”。因为先皇一定知道,将来肯于尽心尽意辅助李治的,非赵国公莫数。
只是对李恪来说有些不公平了,直接的影响,便是这次“更储”之议的知情者赵国公,直到此时也对李恪心存戒心。
大殿中只有兄弟三人,皇帝忽然对兄弟二人说道,“濮王,晋王,舅父大人对我们兄弟情意拳拳,到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该忘怀!”
晋王道,“皇兄,臣弟知道,一定谨记不忘。”
李泰也微微点头,表示记下了。
皇帝这才起身,与两位亲王去凌烟阁,一路上,皇帝心事重重。
曹王妃移葬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涉及到了曹王母妃的身份变更,一下子将她从元吉名下划到先皇名下了。
也就是说金徽皇帝已违背了先皇的旨意。可是为了曹王,他错了吗?
一件故太子妃郑观音迁个院子的小事,其实也违背了母后长孙氏的初衷。可是为了消除生者的怨恨,他又错了吗?
这两件事均在元旦大朝的同一天提出来,而他的舅父长孙无忌,一向以维护妹妹的利益为已任,却没有出面反驳。
想当年,高祖皇帝在几个儿子之间左右摇摆,并非优柔寡断,而是视帝位重过了亲情。
毕竟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在面对那些必有所求、婉转承欢的妃嫔们时,在面对朝堂上下望之如岳的群臣们时,那个体会不是一般的尊贵和惬意。
或者高祖认为自己尚能驰骋。
事情发展到最后,高祖、建成忌惮秦王的功勋,已经顾不上亲情的分崩离析。那么巨大变故迫在眉睫,间不容发,不论是秦王还是秦王妃,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只是故人已逝,彼此间的恩怨即便不能化解也要渐成过去,皇帝认为自己就算违背了先严,但选择并没有错。
李泰和李治随在皇帝身后,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看着皇帝心事重重,八成还在想李恪。
皇帝真在想李恪,因为起用李恪,居然又是一件有违先皇意思的举动。
凌烟阁,建在太极宫后园的东半部,在三清殿东北边。
阁中又隔为三层,最内一层所画的,是功高宰辅的大臣,中间一层是有功的王侯的大臣,而最外一层所画的为其他功臣。这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均面北而立,以示为臣之礼。
金徽皇帝一到这里,必然要想到左卫将军、潞国公侯君集,正是因为侯将军,先皇发誓从此再也不上凌烟阁。
也许正是这件往事,金徽皇帝一次次忍下要过问一下此案的冲动。因为这又是一件有违先皇旨意的事情……
……
因为皇帝有话,吴王李恪散了朝,可以径入太极宫女学来见母亲。这位大隋朝的公主今年四十四,只比儿子大了十四岁。
李恪见到她时,感觉母亲在太极宫并未受到什么苦楚,她有自己单独的寝室,用具和月钱规格也不低,侍女一应不缺。
更主要是人未见其老,反而比上一次见到她时更具神采——上一次还是他随先皇到献陵祭奠时来看过她一次。
杨氏见到李恪,极为热切地问寒问暖,又问他在大朝上的细情,随后,她有些急躁地对儿子道,“儿呀,你怎么还这样不知灵活!陛下这样铺垫是在为你造势,而你却一句赶劲的话都没说出,岂不让他失望。”。。
吴王道,“母亲,儿子就是认为自己做的不好。”
公主道,“再不好,总强过你那个不成气的弟弟吧?你看看李愔,不也做着虢州刺史,封地比你还多两百户!”
吴王不觉笑道,“母亲你别说了,他也才四百户,够丢人的!”
杨氏哭笑不得,这便是她两个儿子的处境,“可娘能指望他么?你总得争气……只是错过了这次的机会,我也不知下次了!”
吴王为不使母亲担心,安慰道,“娘,但在散朝前,儿子也说过,若陛下有差派,李恪万死不辞。”
公主长舒了一口气道,“这才像话,后来陛下怎么说?”
李恪一字不差,回想着告诉母亲:“娘,陛下说,‘朕岂不知你就是这么想的!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还是不必自省了,”
公主问,“还有么?”
吴王,“陛下又说,‘反正正月有半月清闲,这才第一天,朕与诸卿有的是功夫畅谈……”
他母亲这才放了心,叮嘱李恪道,“在陛下面前你不要耍什么聪明,但只要他问你话时,你有什么便说什么,我想你还有机会。”
“母亲,我还有机会么?怎么儿子看他有些兴味阑珊?散朝后又带着李泰和李治去了凌烟阁。”
良久,公主都未说话,后来说道,“这是个想做些正事的皇帝,雄心一点不亚于先皇……为娘琢磨他一定感慨——自己身边没有先皇身边那样多的良助。”
她不无担忧地自语道,“而你空负一身骑射的本事,已到儿立之年却寸功未立……若你在金徽朝得了机会,一定心往正处考虑,多为大唐谋些正事。”
吴王道,“娘,孩子儿记下了!”
而公主又担心起次子李愔,李愔在先皇十四个儿子中封王最迟,直到贞观十三年才得到了亲王应得的八百户食邑,随后又因为胡作,两次削到了四百。
先皇曾说过李愔,“就算是禽兽,只要好好驯服也能听命于人,就算是铁石,只要好好炼制也能成为可用之物。但李愔,连禽兽和铁石都不如!”
她黯然神伤,叮嘱长子道,“今后若见到你兄弟,让他务要谨慎,莫再胡作非为,陛下眼里不揉砂子,真犯到他手上,他四百户封地也保不住。”
吴王连声应允,问道,“娘也是有些头脑的,怎么就抗不过长孙皇后呢,不然我们兄弟也不致如此了。”
公主看看殿中无外人,这才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1319章 品人品酒()
“为娘才是后入门的好吧?你外祖父也不管秦王愿不愿意,将我们母子都坑了!!”公主的这句感慨可不是随口一讲,有时候想起来是痛彻心扉的。
李恪又岂会不理解呢。这是自他懂事以来,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的。
而他的母妃又说,“再说这是娘有没有头脑、抗不抗皇后的事么?别说我还抗不过她。此事与她与任何人都无关,娘只怪他!”
公主说的这个他,是指的先皇,因为宠谁、不宠谁全都在先皇一个人身上。贞观皇帝后宫虽多,但最爱的是观音婢一个人。
金徽皇帝在西州时,府中便搜罗了这么多美貌夫人,登基以后也没有大肆充实后宫,九妃之后连九嫔都没有。
皇帝后宫几乎还是这个西州的班底,而且人家姐妹之间知根知底,皇帝看待她们的厚、薄亦不是很明显。
他反倒成了有史以来、最另类的专情皇帝了!
那么两代皇帝对待感情的态度,真是有相同,也有不同了。前隋公主再看看金徽皇帝,心中对李世民便有了不服和不满。
但公主想的是儿子的前程,不能过多在父子间种毒,此时也就不明说了。
而亲王笑道,“外祖若不将娘嫁过来,哪里有我们兄弟!”
他娘听了嗔怪道,“你呀,若在朝堂上这样机敏,我也就不担心你了。”。。
一边与儿子说着话,公主的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踏实,今年正月注定是他们母子的机会,如果把握不好,将一切如旧!
她感觉,自己曾短暂做过秦王嫡妃这件事,好像一直被什么人戒备着、忌讳着,又被什么人在她听不到的场合偶尔提一下
——而且绝不是为了她们母子好——但再往真切里判断,她又不甚清楚。
公主只能万分小心地叮嘱儿子,“你方才那句话也不对,你们兄弟有没有如今的处境都与娘的身份无关——你且看看十五岁的曹王,反倒是他的母妃,因为儿子而端正了身份!”
话方出口,公主马上又觉着后半截话还是不妥贴,有些怂恿着儿子与曹王攀比似的。
于是又叹了口气道,“娘可不在乎什么身份,只要你们兄弟好,能为国尽力就成了。”
凌烟阁。
这些功臣画像虽然经过了岁月的尘封,此时看来依然栩栩如生。
不得不说,濮王妃阎婉的叔叔,阎立本,深谙绘技精髓。
他能用有限的颜料描画出每一个人的神态。尤其是他们的眼睛,在有些幽暗的凌烟阁内,仿佛依旧闪烁着光芒。
金徽皇帝不说话,认真看每一个人的画像,李泰和李治在身后相随。
画像上这些人显得很年轻,皇帝站在赵国公的画像前仔细端详,在他脸上隐约能寻找到一丝母亲长孙皇后的影子、和她的脸型
此次来凌烟阁的目的也不很明了,皇帝再看看身后的兄弟两个人,发现了他们彼此共有的相似点,却不能以一言尽述。
站在侯君集的面前时,皇帝才意识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新年伊始,他在巢王妃和故太子妃的处置上,总是违背了先皇和母后的意愿,而且接下来更有启用吴王的意思,好像又有违先皇的本意。
皇帝到这里来,有让他们体谅的意味。他是皇帝,要想尽一切办法弥合旧怨、继往开来。
皇帝还想起当年自己流放西州,初见大都督郭孝恪时,郭孝恪曾连吃的两惊:一惊他与故人侯君集有些相像,二惊他更与柳中牧场死去的高副牧监宛如一个人。
谜底早已揭开,死去的那个高副牧监是金徽皇帝的同胞弟弟。
皇帝一边想,一边打量画像上的侯君集,他威严的没有一丝笑模样,在颧骨、眼眉方面倒是和自己有些相像。
这应该是善战之人共有的自信与坚果和敢毅,皇帝不必谦虚。
因为薛礼、长孙润亦是如此,郭孝恪,郭待诏父子亦是如此——但尉迟恭和程知节除外,一个大黑脸,一个大肚子,那是个例。
但皇帝对侯君集贞观十七年谋反之事一直心存怀疑,自小跟着侯将军和侯夫人长大的皇后柳玉如更是不相信。
纥干承基当年对侯将军的污告,和褚遂良在渭水之盟时、对侯君集一句无心抢白的长久记恨,无一不指向了侯君集可能存在的冤屈。
只是,在先皇再征高丽时,当时的西州大都督高峻,明明已将断了腿的纥干承基,用铁链押送到了前线御营。
那么先皇在问过纥干承基西面、沙丫城的经过之后,就没多问一句别的?这么轻易将纥干承基丢还给了盖苏文?
如果问了,纥干承基没说说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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