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前,晚辈的亲王们分头同元字辈的亲王们见礼,彼此间面色稍带严肃,以不惊动刚刚享过供品的先祖们。
纪王同荆王见礼,“王叔预备几日离京?”
荆王拱拱手道,“准备抽功夫到献陵去一趟,之后待定。”听着二人简短的对话,有些人的心里不觉生出一丝失望。他们从封地上赶回来,可不止是献享。
此时,他们听到门下侍中樊伯山,正站在太庙的台阶上传诏,“酉时起,陛下在承天门赐大年夜晚宴,在京诸王及五品以上官员请按时赴宴!至时将开放皇城横街,陛下与万民同乐!新年至上元节之间,陛下赐酺九日!”
众人哎呀一声,无不以手加额道,“可以痛快庆祝半个月了!”
每个新年都有例行的三日赐酺,上元节亦有三日,再加上中间的九日,恰好是半个月。
整座长安城没有宵禁,坊门彻夜不关,所有人都可以尽情畅饮。那么进京的诸王可就不必急着赶回封地去了。
看来陛下并非有意冷落这些远道而来的亲王们,这不都安排好了,晚上一家人要在承天门聚饮,到时候什么话说不了!?
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此时在一起,李慎脱口道,“兴许我可以在承天门上见到母妃!而皇嫂们一定也会出席的!”
这句话再一次触动了曹王李明的心事,他顿时觉着落落寡合起来。
从太庙出来,李明带着他的手下侍卫们要回府,曹王府在大业坊。
在太庙东门外,曹王看到赵国公长孙无忌也正想打道回府,这人在玄武门之变时、舍死相助过李明的父亲,又间接促成他母亲由齐王妃化身为巢王妃,曹王李明在看到长孙无忌时,心情也是很复杂的。
但这位十五岁的亲王没有片刻迟疑,连忙上前见礼,“李明见过国公”。
赵国公府在务本坊,出了太庙往西一拐便到,他早看到了李明,没有主动和对方打招呼,但一位亲王先上前来问候,赵国公不能不应。
长孙无忌转回身,笑呵呵地对曹王拱拱手,问候道,“殿下总算到京,想是要多住些日子了。”
李明道,“国公,我原打算尽快回曹州去,但陛下既然在承天门赐宴,那么我的计划怕是要变一变了。”
长孙无忌已知李明所上的那道奏章,便相请道,“曹王不常回长安,老夫也希望殿下多逗留些日子。正好今日中午,老夫府上备了年饭,曹王如不嫌弃,可否赏光到老夫府上,我们小酌几杯,为承天门上的大宴润润嗓子?”
赵国公是中枢重臣,皇帝舅父,别看两人爵位不同,一个是亲王而另一个是国公,但李明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长孙无忌再相请道,“请吧,老夫时常与夫人们说,在这么多的亲王里面,只有曹王最是不易……”
曹王听了,喉头忍不住一哽,说道,“多谢国公。”
一进赵国公府,长孙大人十分利索地先下了马,马被随从们接过去,而他站到李明的马前,伸手挽住曹王的辔头。
曹王心头又是一热,“有劳国公。”
赵国公道,“这没什么,你我身份不同,老夫理当如此。”
家人们往里传话回禀,大门内的这一细节自然不会落下,当李明迈步进到正厅时,赵国公的四位夫人已经齐齐地出来相迎了。
国公吩咐道,“老夫请到了殿下,今日我们在府中聚饮,这个年便比往年有些意义,还不快去准备。”
除大夫人未动,其他三位如夫人赶忙再出去安排家宴。
李明入座,家人置茶上来,赵国公举茶相邀,说道,“王爷前日所奏之事,老夫已经知晓,”
曹王茶已在手,听到这句话后再将茶放下,起身对着赵国公深施了一礼,说道,“国公,李明年纪小,看事总是不大明透,正想听国公教诲。”
赵国公道,“贞观皇帝这些后人中,只有曹王心最苦!老夫岂会不知!”
先是一句最不易,此时又是一句心最苦,曹王听了,喉头又是一阵发哽,眼圈红着对赵国公道,“李明一向视国公为长辈,国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相告。”
长孙无忌道,“殿下对巢王妃移葬之请……别看事小,但却是陛下最不好决断的啊!此事乃是先皇所定,想来陛下一定犯了大难!”
曹王无语,长孙无忌这一句话,便占着七成的判断,他有些沮丧,更觉着年前递交奏章这件事有些唐突了,因为他的皇兄在献享时一眼都没有看他。
赵国公早就将进京诸王从头再掂量过一遍,元字辈的亲王不论良莠,大都有爵有职,与事无争,而贞观皇帝的这些儿子当中,他最不放心的可不是这个中规中矩的曹王李明。
因为李明奏章之事,在接下来这半个月中,赵国公猜测皇帝早晚要与李明说到这件事,弄不好要单独召见曹王。
这样的人若到皇帝跟前说一声好,那便比十个褚遂良管用。
再说,自已的老儿子长孙润外放重差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长孙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而以李明这样年纪的亲王,便有了天下最大的封地,正该拉他一拉。
能结一友,不结一怨。赵国公并不十分关心李明的心事,也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但表示一下关心总不会错。
在三位如夫人的督促下,本已从早上便开始操办的年饭加快了进度,家人们很快将酒席摆上来,赵国公伸手相请,“殿下,请,我们边饮边谈。”
夫人们都来上席作陪,听说皇帝晚上要在承天门赐宴,纷纷说道,“今年要大大热闹过往年了!”
家人来报,“秘书监至府,左千牛大将军至府。”
李明连忙要起身,但长孙无忌安坐不动,“殿下不必拘礼,一家人嘛。”
李明心头再是一热,秘书监长孙冲是赵国公嫡长子,从三品,而左千牛大将军长孙润虽是国公庶子,却又是个从三品,而他们的老子又是一品公,深得皇帝倚重。
这样的显赫门庭,就算望遍了长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份。
那么,曹王在太庙外主动同赵国公搭的那句话,看来再是机巧不过了——如果当时与赵国公擦身而过,那是什么成色?
正想着,长孙府的老大、老么已经进来。长孙冲有些发福,自爱妻——先皇嫡长女——长乐公主去世之后,长孙冲心意决绝,再也不娶,但神情上无时不显出些落寞,与长孙润的兴高采烈大不一样。
二人一进来,看到曹王在座都是一愣神,随即热情相见,大将军夫人高尧也一同到府,这个天性开朗的女子一进来,便插话于众人的寒暄之中,赵国公的几位夫人连忙让她入座,堂内气氛更显着其乐融融起来。
赵国公居老,先请曹王饮了一杯,众人相陪。
然后他开言道,“殿下所请巢王妃移葬之事,足见殿下孝道,无论事成与不成殿下你请放心,老夫若得陛下相问,一定会替殿下进言的。”
长孙冲道,“父亲大人,此事宜慎。”
赵国公不理会他的话,也不反驳。
而长孙润也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可小心的?大人所言有理,我若见到陛下时,一定也要替曹王说一句,因为陛下一向是为生者虑事的。”
赵国公听出了两个儿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有他们截然不同的意见掺杂进来,更显着此事之复杂,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他轻哼了一声,对老儿子说道,“老夫岂不知你同陛下亲近!但你在陛下跟前说话从不掂量,我看你才须慎言,别再好心办了坏事!”
高尧连忙偷偷扯丈夫一下,意思是让他多听少说。
李明先敬赵国公,再敬四位夫人,长孙兄弟二人再敬李明。
很快七八杯酒就入肚了,而赵国公开了个头,对曹王关心的那件事也只是表了个态而已。
拿捏到这个火候,赵国公才道,“这件事陛下早晚会有处置,殿下自管放心,到时不论陛下问到谁,我们一家绝不会有第二种说法。”
说罢,赵国公偷偷对大夫人使个眼神,大夫人会意,开始打听些曹州近况,问问曹王殿下寒暖,又打听起曹王的婚事。
赵国公叹息一声,对夫人道,“夫人这才算说到了点子上,殿下没个知近之人操心终身大事,夫人你可要多多上心!”
长孙冲暗道,“父亲你对我的终身大事,又何时上过心呢!”
众人又喝了一巡,府外,各处鞭炮声隆隆作响,长孙润又拉着曹王到厅外,看本府家人燃放鞭炮,赵国公府的鞭炮声格外压过了远近各处,但再回席上时,李明已不胜酒力。
长孙无忌吩咐,请曹王到客房休息,说到时候他将与曹王同去承天门。
李明被家人领着往客房来,进了中门,又有两个伶俐、俊俏的侍女再往里引让。
她们极其温柔地替曹王脱靴、先让他躺到床上,然后才端上来醒酒茶,侍候着他在床里欠身喝了,一个人拿过来枕头垫到曹王脑后,一个人拉过锦被替他盖上。
然后两人侍立在他的床边。
李明虽未成婚,但在曹州对男女之类事并不陌生,不过今日情况不同,他脑海中晕晕沉沉的,却觉着这两个侍女被打发过来,一定是赵国公的意思。
曹王坚持着顶住袭上来的睡意,仰面打量两个侍女,觉着她们一个比一个的俊俏,便对她们道,“两位姐姐,小王有劳你们了,谁都不必站着,可以找地方坐一坐。”
侍女听了,移身近前,床中坐一位,床尾坐一位。
曹王借着酒劲,偷偷伸手在坐于他手边的侍女腿上摸了一下,含糊地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侍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叫白雪,她是奴婢的同胞妹妹,叫白梅,我们都是十三岁,是龟兹人……但我们可都是中土人。”
她妹妹坐于床尾,在给曹王揉腿,也插话道,“殿下,我们是夫人叮嘱来侍候殿下的,是好是坏夫人总要问到殿下,到时请殿下在夫人面前替我们多多美言。”
白雪腿上一边有曹王渐渐放肆起来的一只手,一边拧着身子替曹王掐头,再道,“夫人说,若殿下满意,让我们随去曹州侍候殿下也可考虑……”
白梅接话说,如果成行的话,国公夫人将认她们姐妹为义女。
曹王心里猜测,八成这也是赵国公的意思,他在心里痛快地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1314章 故太子妃()
原来赵国公夫人做了这样的打算,曹王不敢再放肆,将手从她的腿上拿开,说道,“若有夫人玉成,小王求之不得!岂敢拿你们作侍女看待!”
上边这个听了,施在曹王额上的揉捏就更是温柔,而底下那个却大胆起来,一边故意触到曹王的脚心,一边哧哧地小声笑,“你要如何看我们呢?”
看起来新一年的长安,注定是有史以来最温情的。
李明道,“小王一见你们便想成个家了,到时自会领你们去拜谒一下皇兄、皇嫂们还有本王母亲!”
底下那个听了,居然甩掉鞋子跳到床上来,迫切地问道,“是去见大明宫里的陛下和娘娘么?哥你快说说曹州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长安好。”
李明用另一只手牵住她,说道,“曹州倒没有长安好,但本王说了算。”
郑观音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大明宫,这里依山而建,雄伟壮丽,可以俯视整座长安城,让她恍若错过了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时代。
她先搬到了大明宫脚下的长乐坊,然后找个借口一出溜、在永兴大街上等着谢恩时,又看到小太监徐韧带着两个跟班回大明宫。
徐韧很热心,姐姐是贵妃,皇帝和皇后常给他好脸色,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其貌不俗的女人是什么来路,但她说是皇帝的当家子。
首先,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敢开这么大的玩笑。
但万一拒绝错了,徐韧承受不了。丹凤门守门郎将又认得徐韧,先看到他随着皇帝去的太庙,此时再返回来只是多带个女人,一个女人又翻不了天
这么多的偶然加在一起,只能说郑观音的运气太好,也说明任何严谨的规制都少不了人为因素的干扰。
在紫宸殿,徐韧让郑观音在外面等着,他先跑进去见姐姐徐惠。
徐惠比她弟弟多了个心眼——皇帝的当家子?如果是本城的早该认得了,如果是远道来的,不会只是一个女人出行。
她往殿外看了看,马上认出了郑观音——上次就是她冒充谢金莲到常乐坊去的。徐惠对兄弟道,“你怎么把她给领来了!”
她让徐韧先稳住郑观音,自己跑到后边来向皇后回禀。
皇后说,“她可真有脸,但本宫只能允给她一座院子和一套木盆,徐惠你再回去问问她,到底有什么大事。”
郑观音忐忐忑忑,在紫宸殿见到了“谢贵妃”,原来在长乐坊大骂殷妃那件事已不便说出口来了,“罪妇是特地赶来向皇后娘娘谢恩的。”
贵妃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事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郑观音不想来了就走,想了想说,“赵景公寺将取送蒲团罩子的和尚驱出寺了,说是殷妃娘娘的意思娘娘让万年县许县令出的面,罚他到罪妇那里,日常担担水、做些力气活儿。”
徐惠说,“你先别谢恩,让本妃再去问一问皇后。”
皇后说,“苏姐姐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太子妃照顾太子妃,连打水的人都替找好了?去把她给本宫找来!”
苏殷说,“没有的事,我岂会这样不知轻重!此事涉及到了万年县的官员,那万一是峻的意思呢?”
皇后说,“徐韧你赶紧再回一趟太庙,事毕之后将陛下拉回来,徐惠你去紫宸殿稳住她。”皇后只将徐家姐弟再吩咐出来,她还是不出面。
事未明,见了面连嘘乎都找不着方向。
但苏殷一向不开玩笑,皇后不认为与苏殷有关。
徐惠回紫宸殿敷衍郑观音,皇后则对苏殷说,“如果不是姐姐的意思那这是什么来路?”
苏殷连忙说,“真不是我的意思!”
皇后,“我们不是已经将她安顿好了嘛!难道要陛下给故太子申冤昭雪?陛下哪里做的到!”
苏殷,“兴许她就是想要个担水的呢?”
皇后,“别人不说,只凭舅父大人都不会干!那些玄武门的功臣们哪一个心里也不会痛快,再说陛下刚刚给先皇上了供品,实在不好与郑观音接触。”
苏殷,“兴许她就是想要个担水的呢?”
但徐韧已经派出去了,皇后对自己匆忙间将这个难题推向了皇帝,心里感到有些不大得劲儿。
郑观音等在紫宸殿里,坚信自己找到大明宫来的理由站得住脚,如果真是殷妃的意思,那家里多个担水之人有什么不好?
但是这么半天,紫宸殿里来来回回就是这位“谢贵妃”,皇后和其他娘娘们连面都不见,更不要提那位殷妃了。
正在胡思乱想,皇帝果然回宫了,他在紫宸殿外对徐韧道,“朕不是早就说过了,后宫有什么事任凭皇后处置,不要来烦朕!”
郑观音从皇帝在殿外一句话,便听出了他的态度:对赵景公寺和尚的处置,皇帝根本不知情。
皇帝也没在紫宸殿停留,直接往后边去了。
郑观音在紫宸殿变得坐立不安,度日如年,觉的自己来大明宫太唐突了。
长生殿,皇帝一到,便将事态的起因锁定到许敬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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