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道,“多谢上僧长久照顾,是我们做的不好,不过……兴许一会日头升上来,这些东西就能干了。”
和尚挑了下眉,盯着她问,“能干么?”
女子说,“能,能干,即便有些潮的,细想套的时候亦会有些涩,但宝殿内多的是火盆,人气也旺。”
领头和尚走上去捏了捏绳子上的晾物,摇了摇头,对他的跟班说,“你回去,先同住持说一声,我在此多等一会儿,反正只是几十只罩子,一个人便提过去了。”
另一人走后,和尚看着她,最后说,“其实小僧这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拎走这些东西,即便有些湿的也没什么。”
女人道,“啊,我就说上僧还会这么做的,真是无以为报。”
和尚说,“小僧可以将它们夹到干的里面,你说的不错,只要套到那些蒲团上去,谁又能看得出来。”
“是是……”
“但是施主你想一想,假若我公事公办,也没人挑的出小僧毛病,而你们的进项却没了,柴米油盐什么不得钱来买?两个女子凭什么过活?除了这个,你们也干不了别的吧?”
女人说,“幸亏上僧人好……”
和尚道,“可小僧为什么偏偏要对你好呢,你想想有多少次了,这些东西有不干的,只要我说声干也就干了,为啥呢?”
他压低声音,又冲她挑了下眉,问道,“但施主说能干,果真就能干么?”女人脸腾的一下子红起来,因为和尚将这个“干”说了仄声。
和尚往前凑了半步,鼻翼动了动,“我离施主这么远,便觉暗香浮动,馥郁袭人……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女人慌忙应道,“上僧,这是你领会差了,我和侄女常日里只是洗洗涮涮的干些粗活,哪有心思和财力施粉涂香。”
和尚用更低的语调说道,“那便更奇怪!难道是小僧一靠近你时生出的妄想!只要你说能干,那么从今往后你的生计,便包全在小僧身上了。”
他说的模楞两可,当着人自可说是指的那些蒲团罩子,但此时此刻,他大胆至极。
女人气得呼吸可闻,退开两步道,“我此时连支残花败柳都说不上,上僧何苦这样不尊重。上僧不怕,我还怕让人知晓了,就连这点尊严也存不下!将来你让我有何脸面随葬先夫于地下!败了的太子,难道就不曾是太子么!”
和尚吃了一憋,转口正色道,“你说的什么!小僧如何听不懂。但小僧可告诉你,从后日起,这些蒲团罩子便再也无须你来洗了!”
他扭头便往院外走,女人呆立在当地,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心中哀叹道,“连个出家人也来拿着我的生计逼迫,太子!如你泉下有知,可知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如你知我们都有今日,那还会有当初么!”
郑观音,出身北朝望族荥阳郑氏。
其父与高僧智越深有交往,虔心信佛,为女儿起名观音。她十六岁嫁于唐国公长子李建成,义宁二年,二十岁的郑观音成为皇太子妃,与皇后之位近在咫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故太子事败身亡,时年二十八岁的郑观音五子被诛,只有她被长孙皇后——观音婢所赦免,此后一直居住在常乐坊。
此时此刻,郑观音比谁都清楚,这份浆洗的差事,对她有多重要。
自建成失事后,宗正寺每年给钱两吊半,除此之外再无贴补,但这两吊半大钱可是她们姑侄两个的全部,要想谋个温饱便须自己动手。
常乐坊所有寺院中的浆洗差事都有人占着,料想自己这份明日也会易手,那她怎么办?郑观音眼泪在眼里着转儿,腿有些发软,此时她最恨的不是这个和尚,不是贞观皇帝,不是观音婢,而是李渊。
建成事败当天,李渊发了一道诏书,斥责建成元吉,说他们死有余辜。
李渊还在诏书中说李世民“气质冲远,风华正茂,孝为德本,正于百行,戡翦多难,征讨逆庭,遐迩瞩意,朝野具瞻……”。
好在马上便是年底,宗正寺的官员将给她送来今年的那两吊半,这是观音婢亲自定下的数目,十个二百五。
观音婢就是以这种方式羞辱她,杀掉她的亲人骨肉,再让她在耻辱中苦苦煎熬。即便观音婢已经死了,但她定下的规矩还要执行,没有人敢动一动。
正想到这里,院门外再踱进来那个年轻的和尚,郑观音祈祷他是不是又改变了主意,那可是太好了!
但他的身后跟进来另一个女子,郑观音认的她,是本坊某一家的媳妇,三十多岁,干练,衣着整齐。
和尚点指着绳子上未干的蒲团罩子,对郑观音说道,“施主,如果你肯答应贫僧,以后贫僧说什么时候干便能干,那么,这个差事仍是你的。”
跟着来的媳妇说,“但是长老,你不是明明跟我说,这活交给我么?而我也答应过你,注定会让它按时晾干。”
和尚不理她,仍对郑观音说,“而且,只要你能点个头,贫僧还可与住持去讲,工钱给你翻倍——十个罩子一文!因为不是谁都能将它们洗的这样干净。”
郑观音迟疑着,算着今日二十七,再有三天,宗正寺便送钱来。
和尚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另一个女子道,“将这些东西都收走,干的,不干的都收起来,以后赵景公寺中的蒲团罩子,就……”
他忽然顿住,冲郑观音施礼道,“施主你想好了!贫僧可从来不为一件事而改口,但念在你洗的干净,贫僧可以为你破一回例。”
郑观音说,“我想好了,你把这次的工钱给我。”
媳妇一边上手从绳子上摘那些布罩,一边扭头道,“郑娘娘,你还同我们小家小业的争几文钱,再说……呦!这些可都没晾干呢!”
郑观音欲哭无泪,冬天洗东西了不爱干,再说又住在城根下,这是她和侄女一天一宿的劳动。她说,“那也至少给我一文。”
媳妇又去郑观音屋中,将已经熨好的布罩拿出来,检视着说道,“郑娘娘,依我看,这些也有未洗净的,总归娘娘不是干这些粗活的人,不像我们……不过看在街坊里道,我便不与娘娘争了,拿回去再洗一次,一文就一文我也不说了。”
又对和尚说,“长老你放心,以后东西洗了,我们不必长老来取,自会直接给长老送到寺中去,顺便还可作个祷告。”
和尚看看已无什么希望,从兜儿里摸出钱来,“好吧施主,我们两清。”
郑观音伸出手来,故太子妃像个婢女一样,去接和尚的一文钱。
和尚从指间漏下来一文,手却没有移走,又漏下来一文……两文……三文……四文,钱在她的掌心里一下下相击,在她听来声若宏钟。8)
第1310章 一阵阴风()
郑观音看他手中还有,却不再漏了,手攥着,悬在她的掌心上方,眼睛却在盯着她,“施主,以后你没有东西可洗了,常乐坊各寺的蒲团罩子可都有人洗……但小僧帮你的不多。”
郑观音有心将多出来的四文钱给他掷回去,但这是最后一回了!她手动不了,自尊心让她说道,“我只要有那些木盆,到哪里还挣不来你这四个钱!”
和尚却适时将手抽走了,好像不想给她反悔的机会,他跨步出了院子,身后跟着那个抢了她饭碗的本坊媳妇。
院子里没有人了,郑观音蹲下来,两手捧住脸无声地哭,用泪水浸湿了手里的五只大钱。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对方漏下一文时便将手抽回,而是可耻地还在下面接着。
很快,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观音婢轻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我们谁才是婢女!”就是这道目光在支撑着郑观音,一天天熬过了从二十八岁、到五十一岁,一个女人最该光彩照人的日子。
不能洗那些蒲团罩子,她还可以再干别的,现在就不只是观音婢在看着她,连建成也在看着她了。
天底下的好夫妻也不止李世民和观音婢,还有李建成和郑观音,不然她不会给建成生五个孩子。
玄武门之变,使她在跌出了太子妃的光环之后,仍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故太子妃跳起来跑出院子,要将多出来的四文钱再给回去,但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
郑观音的侄女好像与她说过要去东市买米,此时仍未回来,郑观音匆匆回屋换了一身外裙,带上院门要去赵景公寺,将多出来的四枚大钱送回去。
出了巷口便是一座井台,此时有一位老者正在上边汲水,看到她后便问道,“郑娘娘,你家中洗东西是不是没有水了?我这一担便担给你吧。”
这些街坊只要见她或她的侄女上井,便主动替她们担一担,此时故太子妃眼睛红了红,向他万福后说不需要,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她赶到赵景公寺,与人打听向她收送蒲团罩子的和尚,人们说他未回来。
郑观音手里攥着四枚大钱,没有给人,寻思着和尚一定去了那个女子家中,她往回走,如果在路上碰到他,正好将钱还给他。
路过井台时,又有个年轻人在那里担水,他挑子已在肩上,对她道,“郑娘娘,这担水给你吧。”
郑观音忍不住哭了,也不回对方的话,只是对摇着头冲他万福了一下,心里呼喊道,“建成,如果此时担水的是你,我该多么知足呀!”
她一路行回院子,也没碰到和尚,反倒发现院门开了。郑观音没有看到侄女回来,那就是风将虚掩的院门吹开了。
郑观音进了屋子,要去火炉上烤烤手,她惊讶地发现土砖垒的炭火炉子被谁一脚蹬塌了,屋中满是烟气。
而摆在炉边的一只新买的大木盆不见了。她跑出屋子,院子里的两只木盆也不见了。赵景公寺中没有活干,她们还可以跑的再远一些,但没有了木盆,还须大钱来买。
她大约猜到了谁是贼,但却不能去指证,也不能去告发,身为一位太子妃不便与一个和尚对簿公堂,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远不及一个寺院中打杂的和尚。
郑观音直着眼睛,找了条带子投入房梁的空档,再搬了只凳子放到底下。即便现在死了,她已在时间上战胜了观音婢,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就算她畏罪自杀好了。
当她咳嗽着踏上凳子的时候,院门被人推开了。
来的是和尚,他行入内室,站着看着郑观音,让她有些羞愧。
他说,“女施主,你这样轻生,来世是不能转世投胎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贫僧是有数的、想到要挽救施主的人,盆也是贫僧拿的,炉子也是贫僧蹬的,而那些蒲团罩子、炉子只是幻象,它们都可回来。”
女人说,“长老,建成因一念而在地狱中了,我不要离开他……枉你吃斋念佛这么久,但修行却赶不上井台边担水的人。你出去吧,我不要你为我超渡,更不要你为老娘送终。”
和尚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异常镇定地抬起手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然后在垂下的带子上打了个死结。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立刻逃开,好置身事外,只是太狼狈了。又在想,或许可以等她吊上去之后再救他下来。
人是不会寻死两次的,兴许那时她会回心转意。
和尚不走,扭头看看院门,没有人过来,于是看着她将脖子伸入套子。
郑观音蹬翻了脚下的凳子。
在和尚迟疑的时候,门外有个人带着一阵真正的、馥郁袭人的暗香闪进来……让他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来人跃起来挥剑砍断了布带,郑观音一下子跌到地下。
和尚要逃,但被另一人脚下一绊,一搡,居然一下子摔回屋子正中,随后是那个救人的女子用剑抵住他的喉咙。。。
她披着一件鲜艳的红绸面白貂皮的斗篷,里面是紧身的胡服,在白貂绒领的衬托下,面若三月里雪岭上盛开的桃花,令人一目而难忘。
她对施了绊子的女子道,“你的身手也不错。”
这个人的身上也是一袭同样款式的斗篷,只是绸面却是葱青色的,她扭身对着院外喊道,“都进来呀!”
院门一响,又有三位穿着斗篷的美艳女子举步进来,后边是五位侍女。
郑观音刚一挂起便被人砍下来,她翻身坐在地下,不认识这几个人,从侍女的装束上也看不出她们的来历,但来人个个雍容华贵,只看那五件颜色不一的斗篷,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为首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她让郑观音吃了一惊,那个美艳绝伦却居高临下的安然神态,仿佛就在哪里见过,只听她吩咐身边的另一人道,“扶她起来。”
闻声而动的是两个穿着同样斗篷的女子,她们伸手相扶,其中一人手上是一枚红灿灿的指戒,救她的红斗篷女子道,“姐姐,他居然说做贼也是修行。”
和尚语无伦次地供述道,“是小僧给她钱,而她却说只要有那些木盆,到哪里都挣得来四个钱,因而小僧恼她不识抬举,这才……才……”
郑观音道,“他偷了我的木盆。”
为首的女子道,“哦……四个小钱,看来有句话说的不错,因无人监看而做贼的,是行贼。因恼人一句话便做贼的,是心贼,不觉着自己有贼性,只觉着自己做贼是正义的,比行贼心安。”
有人问,“那些木盆呢?去取回来饶你不死。”
和尚爬起来,随着一位侍女出院,原来在院门边还站着十多位劲装护卫。和尚领着人拐街过巷,到了一家。接了他新差事的媳妇迎上来道,“马上便好了,但长老你有什么事,多谢你的木盆。”
随后,她才看到和尚满脸的沮丧,身后有人上前,从地上抄起几只木盆,又咣咣几脚踹着和尚离去了。
……
郑观音屋内,门窗都打开了,散去里面的烟气。
为首的女子道,“你只须告诉我们一件事,我们可以使你不必再洗这些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为你换一座在冬天也有阳光的院子。”
郑观音惊讶地看向她,听她再问道,“李元吉先前与秦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为什么忽然与秦王反目为仇?”
故太子妃满腹狐疑地问,“夫人你是替谁来问?李元吉可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而秦王已死,你们是谁?”
女子笑道,“看来你是知道的了,我们和李元吉当然有亲戚,就是要看看他有什么委屈。”
郑观音依然在猜这些人的身份,但她们彼此说话一直是以姐妹相称,也听不出什么来,而她确信李元吉没有这样的亲戚。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抱了小半袋米回来,看到屋中有陌生人,炭火炉子也塌了,地上丢着半条布带子,凳子翻着。
姑娘不敢打招呼,而是对郑观音道,“姑母,钱只够买回这些,”然后就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不吱声了。
院门再响,和尚捧着摞在一起的几只木盆进来。
为首的女子对和尚说,“你先回寺院听候发落,以后不许再来骚扰。不然我只须与鸿胪卿说一声,便散了你们的寺。”
郑观音看着和尚唯唯而退,又听这人说到鸿胪寺,这是专管僧道的衙门,要说散一座寺可不是吹牛。而这个披了莹白色斗篷的女子,却可以令堂堂的鸿胪卿言听计从,她们是什么人?
女子像是猜到了郑观音的疑问,淡淡地对她道,“我是柳玉如,她是樊莺,这个是思晴,这是苏殷和谢金莲。”
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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