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陛下质问微臣有什么用!”
皇帝道,“怎么没用?这么大的事,与朕的父皇息息相关,但你看看,通篇说秦王府的事极少!而舅父是当事者,事起时同朕的父皇寸步不离,还有许多细情,你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赵国公道,“先皇明令不让多写,此时微臣也不愿多说!”
皇帝冷笑道,“舅父可别忘了如今谁是皇帝!”
柳玉如轻声提醒道,“陛下!这可是舅父大人,母后的亲哥哥!”她看了一眼脸憋到发红的赵国公,激道,“也许真有不便多写,或许先皇在事件中亦有不能说的事,有损先皇威名……”
赵国公嚷道,“皇后你胡……胡……湖面上水气凉爽,又正是六月酷暑,其实高祖每天早朝前,都要到海池上泛舟,因为时间离着议事尚早呢!”
皇后激将,直指贞观皇帝。
赵国公在情急之下,脱口要说皇后胡说,但此时除了皇帝皇后,还有众多的妃在场。这样说话真不合适,话便临时拐了弯子。
皇后已听出赵国公的原意,但她并不生气,而是掩嘴而笑,说道,“舅父你可说了半句实话。”
长孙无忌问,“皇后,微臣哪、哪半句是真的?”
皇后不语,金徽皇帝道,“高祖每日到海池上泛舟是假,但事变发生时,时间尚早一定是真的!”
赵国公肩膀一耷拉,“陛下,你说的对,微臣不能只记着先皇,而忘记了现皇,但少记的部分并非什么秦王府的阴谋,这是先皇有意混淆,他不便瞒别人,只能少说自己。”
皇帝笑问,“舅父总该拣不紧要的说一件两件。”
赵国公道,“臣只说一句,所谓秦王事先、在玄武门内埋伏八百人的事是假,但八百人确实在那里,因而也不算假。但先皇说,为了这些人,必然要这么写——这涉及到记录功勋。”
皇帝道,“朕知道了!这八百人便是玄武门上的禁卫!如果写他们临事奋起、相助秦王,那便是他们忽视了禁卫的职责,因为他们不该偏向于任何一方。而写成秦王事先埋伏,这些在秦王奋争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军士,便是理所当然的功臣!”
赵国公感慨道,“一个视情如此之重的秦王,宁倾一国不负一人的秦王,连记功都不忘每一位禁卫身后事的秦王!却身不由已、被什么东西一步步推入了弑兄的窘地!秦王府能有多少人啊!仅有的八百人由尉迟将军领着,都留在了秦王府保护妹妹和孩子。妹妹不听话,秦王让她带孩子走,她非说不走,若非秦王动怒,她又要跟到太极宫来了!如果八百人都带到玄武门!谁在秦王府保护孩子?老夫的舅父——高阁老闻听玄武门打起来了,他放出的是大理寺狱中的几百囚犯,带他们从掖庭宫外围、抢占了玄武门南面的芳林门,为的是遥应秦王府,兼顾月营门。而陪秦王入朝的九人中便有微臣!我们都是无兵之将!但个个副武装,每个人都拿定了主意,但凡能据理力争时,便争,争不过,我们便随着秦王死嗑到底,不惜事败之后背负千古骂名!”
说着,赵国公长孙无忌豪饮一盏,放下酒杯时,眼中已然盈满了泪珠。他当着诸多的晚辈女子也不擦脸,任凭涕泪横流,哽咽着吟道:
都讲秦王不灭功,
功臣相助逆途中。
中国世代尊刎颈,
颈项割开看至情!
席间一时间无人吱声,也无人相劝,也无人认为赵国公失态。除了崔嫣、李婉清暗道,“想不到国公舅父的诗是这样!首尾连贯,都是同字,情切之下虽说平仄不怎么工整,但意思却甚是感人!”
人人都以为可以思索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赵国公了,但听他再次吟道:
好男莫道苦,
苦树亦登攀。
崖苦生高木,
人苦信贞观。
这四句里又各有一个“苦”字,更像是道出了秦王之苦,创业之苦。而一座普通的玄武门,只因为这里发生的一事件而变得不再普通。从今往后,注定会有许多人去解读出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
那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秦王弑兄害弟的事儿就在那儿摆着,这些当事人搏命成功,却无力、无法美化这件事,就让它这么流传入史!
非旦如此,有些对秦王有利的细节也被胜利者省略了。这些人的内心之苦,谁又能真正体会?
贞,坚贞不移,不改初衷。观,观察评判,谁都可看。
也许这便是太宗皇帝上位后,一直使用贞观二字的本意。既然无力改变,那么便给它留个简洁的记述,由后人评说吧。
皇帝亲自为赵国公满酒,并道,“舅父大人,且饮此盏。你既然因旧事伤心,那朕便不再追问了。”
此时赵国公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酒也喝的够量了,他起身道,“陛下如想听细情,微臣便陪陛下走一趟玄武门!多年来,其实微臣一直刻意不想这件事,兴许到了那里可以想起更多!”
皇帝跳起来道,“那是再好不过!”
皇后起身道,“陛下,臣妾也想去。”
金徽皇帝看了看赵国公,猜他大约不大乐意,于是便有些沉吟。皇后道,“我知道你们去了一定提到母后,可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赵国公总算点头。
午时已过了,金徽皇帝、柳皇后、赵国公三人各骑了马,在几十名护卫的跟随下出了大明宫。皇后出宫,大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地驻足,站在街边看,不知这位长安至美的皇后,要陪皇帝去哪里。
一行人于午后时分进入太极宫承天门,进翁城、入太极门,柳玉如还是上次看望徐惠才来的,此时又有着对玄武门之变的强烈好奇,因而话很少。
赵国公说,“微臣先带陛下和娘娘看一看武德殿。”
两人随着赵国公,在太极殿前往右一拐,进入左延明门。
映入他们眼帘的,正是太极宫东南部的一座自成一体的宽阔场所,四周有围墙。里面布局,最南面从东至西分布着翰林院、弘文馆、门下内省,中央一带是史馆,而北半部矗立着一座殿宇,上边挂着匾额——昭德殿。
北面的宫墙,隔着太极殿的界墙,与中轴线上的两仪门在一条线上。墙上有两道门,西边的是虔化门,柳玉如未进去过。
赵国公说,虔化门内是内仓,存储着太极宫中随时应用的物资。而东面那道门是武德门,门内便是武德殿了。
第1305章 临池殿前()
原来李元吉一直住在这里,只要进了武德门,门后已是两仪门以北、明明白白的后寝区域了。他们移步入内,里面是一处南北向的长形院落,巍峨的武德殿便在这里。
赵国公说,从这座院落里往南、有门可通大吉殿,往北有门通向后寝,东边也有门,叫武德东门,是通往太极宫唯一一座武库的。
能在太极宫里拥有这样一处四通八达的地方,足见高祖早年对李元吉的倚重,这就比被扔在长安城外的秦王府体面多了。
说心里话,柳玉如心里认为,秦王府的位置,都不如那些住在长安城内各坊区里的普通住户。
金徽皇帝先拐进了武德东门,他想看武库,这里提供大内禁卫所需的兵器、甲胄等物,库门边有人守卫,忽见皇帝、皇后、赵国公进来,立刻挺的笔直,精神抖擞。
旁边便是宽敞的演武场,足足可容五六百人,场边竖着成排的武器架子,各种长兵器应有尽有……
可以想像,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掌管着这里,也一定养着一定数量的宫兵。而高祖皇帝能够放心将李元吉放在这个位置,也许在他的三个儿子当中,最信任的便是元吉。
再往里走,武库北边是尚食局的内院,柳玉如只是猜测,高祖皇帝及他的一帮妃嫔的宫内饮食,李元吉仍可过问。
李元吉从武德殿上朝的话,每天可以睡到差一刻临朝时再起床,然后爬起来洗嗽、用饭,不紧不慢的便可步行至太极殿。如果是在两仪殿朝会,那就更方便,李元吉不必出武德门,一直往西穿过四道门就到了。
赵国公说,李建成从东宫上朝,正该经过与翰林院仅一墙之隔的通训门,这条路与李元吉上朝比起来,也就差着从东宫寝殿、到通训门这一段距离。
李建成和元吉要上朝,根本无须跑到玄武门去,凡是懂得这一点的人,自然对秦王在玄武门设伏之说嗤之以鼻。
皇帝道,“但朕看父皇恰恰有意在这里打了马虎,因为史官记的是——建成、元吉一起入朝,骑马奔向玄武门——这句话给人的错解,好像二人入朝必走玄武门似的。”
如果理解为,建成和元吉是亲自率领东宫三千人上阵,那么不必在前边提一句“建成、元吉一起入朝”。再者,东宫有的是有武力者,如果以三千人对阵秦王府八百人的计划早已周密筹划过,以李建成的身份不必如此冒险。
金徽皇帝说,应该记成“建成、元吉一起入朝,之后,骑马奔向玄武门”才对,这样才可明确说明,两人是从太极宫往玄武门走的。
但这已经不算什么疑问了,秦王为了模糊玄武门上给秦王府助力的禁卫,不得不这么写。这句话中少了“之后”两个字,玄武门上八百名禁卫的失职之责便不会被追究。
同时又不必显得秦王放了长线,早就暗中结交这些禁卫似的——实际还真不没敢——且不说玄武门禁卫不止一班,全都要结交下来,谁知道从谁那里走露风声?
要知道这里可是高祖的地盘,宫内又有李元吉,以秦王当时的处境,怎么能做这种授人以口实的事?
不过赵国公卖了个关子说,“这么写还有一个原因,是在长孙皇后身上,等我们行至玄武门时再讲。”
三人边说边行,从武库北边出来,眼前一下子开朗起来。从这里放眼看,太极宫整个后寝尽收眼底。从这儿有一道直南直北的长廊,也叫千步廊,与西边围绕着安仁殿和归真观的曲廊同名。
赵国公说,玄武门之事直到眼下,在一般人中一直有所避讳,因而好多人对细节都不甚清楚。当时李元吉负箭而走,便是要赶回武德殿,估计是想回来叫他的手下保护。
那么疑问又出现了,当时秦王的人马正在玄武门,与东宫从禁道上赶来的三千人激战,怎么李元吉此时才想到他的人?
赵国公说,这还不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则东宫人手够用,不必等着李元吉这点人。二则,如果从武德殿聚兵出发,那么经通训门绕行东宫,要经过门下内省和史馆,动静过大;如果穿过后寝直接去玄武门动静更大,更会引人怀疑。
李建成和元吉事先筹划的信心满满,那三千人也不是用来攻打玄武门的。
二人断定秦王极可能不敢入宫、直接心虚跑掉。那东宫这三千人也就用不着,兄弟二人只须回来,向高祖回禀说,“秦王听说陛下请了多位重臣要有所裁断,他畏罪不至,”也就可以了。
如果秦王不知死活敢在月营门露面,东宫这三千人才派上用场,他们人数指定占优,直接冲上去解决了秦王!然后二人向高祖回禀说,“秦王谋乱,已被剪除,”也就可以了。
只不过,兄弟俩千算万算,也算不过久经杀场的秦王。
事实是,等东宫三千人赶到玄武门时,秦王和他的九名死士早就进了玄武门、在临湖殿附近与骑马过来的建成、元吉遭遇了。
不但如此,赵国公说,他的妹妹早就拿定了主意:若依了丈夫之命,带着孩子出走,那么秦王府本就不多的人马,注定会被分出一部分保护她们母子,留下来襄助秦王的人就更少了。
再说,秦王先进了太极宫,她再走了的话,留在秦王府待命的八百人也就失却了主心骨,她怎么能走呢?
事情的每一步都被秦王算到了,别看他人少,手里只有八百人,还不能主动带进宫去,那会授人以柄。
但他有个天然的、而且很微弱的地理优势——东宫北门“玄德门”到玄武门的距离,比秦王府出“月营门”到玄武门的距离,稍稍远了半里地。
半里地飞马一驰,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这已经足够用了。
只要在月营门看到有东宫人马从玄德门冒头,秦王府这边人也开跑,看谁跑的快、看谁先到玄武门!
秦王府为数不多的人马只须先一步赶到玄武门,自可凭借玄武门拒敌于外。那么李元吉就算在长安城外摆有几十万人,再加上东宫几千人,有用么?
秦王知道,携妻带子弃府而逃是下下策,那阂府便成了逃犯。上策便是集全部之力、一下子涌入太极宫,形成短暂的以多打少的优势。
这是一个后发治人的招法,既不落人口实,又掌握着主动。但关键的有一点——秦王进入玄武门之后,玄武门得开着!
赵国公说,在分拨手中这些人时,秦王将最骁勇的尉迟敬德和秦叔宝都留在秦王府,这是两个人都是唐军中无人不知的勇将,都用来跟着长孙氏。
只从这一件事上,便可看出秦王对妻子的重视,另外,一旦在玄武门与东宫遭遇,二人中分出一个来,足可抵挡一阵子。
而秦王入宫,带的是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侯君集、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程知节、宇文士及。
柳玉如问,“舅父,不是说九个人护卫么?怎么又变成了十三人。”
赵国公道,“没错,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四人,一进玄武门便盯在那里不动,他们的目的便是护住玄武门。这四个人不含糊,张公谨力大,一人开关整扇城门一点问题都没有,”
国公说,“而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更是玩起命来不要命的人,有句话说,‘宁食三斗葱,不逢屈突通’,坐在那儿啃三捆葱是什么滋味?那都不如碰到屈突通难受!秦王将最猛的人都安排在最紧要之处了。”
等进了玄武门后,秦王的身边是长孙无忌、侯君集、程知节、宇文士及、房玄龄、杜如晦、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九人。
按秦王的话说,这些人在短时足够应对宫内的突发状况,就算李元吉擅使马槊、建成也有些不俗的武力,但秦王府以四敌一,仍有两人灵活。
万一建成和元吉不在太极宫、而是从东宫北门率队出来,那么尉迟恭和秦叔宝出一人,便能应付的绰绰有余了。实在不行的话,门内的屈突通等人亦可抽出一人相援。
赵国公在叙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对皇帝和皇后说,“陛下,娘娘,这回看到了吧?秦王不是不动,只要动,那两个人没有一点机会——他们城外摆了多少大军都没用,因为玄武门外几步距离的优势,也能被秦王抓到。”
这样,只要玄武门能够保证及时开、闭,哪怕秦王和护从的九人,是在深入到太极宫深处才与宫中人发生冲突,久经杀场的十个人只须坚持半刻,城外秦王府的人也就冲进来了。
所有的关键都在于抢玄武门——东宫人马不出现,不能抢,抢了便是作乱。秦王说,太极宫中安静,但东宫人马在玄德门冒了头,秦王府也抢进。
皇后问了个外行的问题,“舅父,只守玄武门有什么用,东边还有安礼门呢,万一东宫人马从安礼门冲进来可怎么好!”
皇帝道,“等朕回了长生殿,慢慢再与你解释。”
皇后说,“可臣妾这时便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