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万年县令许敬宗……朕知尚能写两笔,不妨拟来!”
底下迟迟不见人回应,人们往许敬宗的班位上看去,发现那里的人头矮了一块,再往地下一看,许敬宗不知犯了什么急症,只见他紫头胀脸,已经昏厥在地。
近处的人慌忙去扶,掐他的人中,“许大人,许大人醒来!”
此时,众人听到皇帝无比清晰地叹了一声,“唉!徐惠……”
第1282章 地契地瓜()
只是拟个诏书而已,朝堂上能够胜任的人大有人在。但此时众人在想,以后须得重视了,堂堂的御史大夫拟了诏,换来高审行一句“跪舔”,简直斯文扫地。
看来,因为徐惠之死,高府居然又抖起来了!
皇帝道,“便由延州高刺史替朕拟来。”
高审行脑海里映出吕氏的样子,不禁想到皇帝的尊师在黔州时,曾对他所说的那句话,“妇人目露四白,五夫守宅”,此时体会更深。
高审行在黔州邂逅吕氏时,吕氏便是个寡妇。
那么算上她原来的丈夫、再算上高审行和马洇、算上柳中牧场那个因其丧命的录事、和他在那日傍晚时、于牧场旧村街道上所见的粗壮牧子,还有那个阿史那多贰,已经超出五个了。
她的原配如何死的不得而知,反正马洇、柳中录事都未得善终、料想粗壮牧子到了阿波手下也没好结果,堂堂的可汗岂容一个“连襟”在眼前晃荡!估计早被处置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好悬又成为“玉幕来宾,锦车当命”的人物。高审行觉得有些好笑。一听皇帝有命,高审行思索一下,口中拟道:
“休循部弹丸之地,如比夜郎,听龟兹之覆灭而不知检醒。阿波可汗,举螳臂之微力却妄念瀚海,朕心嗟叹。令由瑶池都督府都督大都督、阿史那欲谷代朕笞斥,不得有误。弑命牧子及吕氏,由王玄策及护牧队解回柳中牧场,按律发落……”
护牧队可不是翻山越岭跑过去大砍的,追捕杀人涉事的牧子夫妻,不正好是这些人前去?
“好!”皇帝大声赞道,“这才直抒了朕意!”
但他提示道,“文前须加‘门下’两字,因为徐惠都是……”他不再往下说了,喉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哽住,随后淡淡地说道,
“看来高府不但在笃践、敏行上深得朕意,而且骨气挺拔,如崖头之松,沐风雨而不动,临荣辱而不移,列卿宜多学。”
这样的评价已是多年来极为少见的,皇帝没有单单夸奖高审行,而是拢统提到了高府。
长孙无忌亦是深深吃了一惊,皇帝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立刻使兴禄坊高府显得卓然不群,几乎就成了官宦门庭的榜样。
他凝目沉思,细想这里面的关节。
高审行躬身对皇帝施礼,回应道,“陛下,家尊在世时,正是以此谆谆告诫审行兄弟几个,他为我们起名,无不以‘行’字入话,便是这个意思。但审行自问,以往仍有妄行不谨之处,陛下如此抬爱,令微臣顿时觉得……愧对这一个‘行’字!”
皇帝道,“高刺史莫要放不下以往过错,人无完人,朕岂会念念不忘?好啦,时间已不早,我们同去子午峪祭拜阁老!”
……
大明宫。
柳玉如、苏殷、李婉清、崔嫣四人正凑在一起嘀咕,苏殷说,“峻不急着替我儿子定名字,忽然要去子午峪,又让我们替他拟定祭拜阁老之文,不知我们拟的合不合适。”
崔嫣笑道,“我们也不差过徐惠,拟个指桑骂槐、鞭笞人心的话还能差到哪里呢?苏姐姐你自管放心,差不了的。”
皇后道,“我知陛下之心,他已将徐惠之死当作自己一件极大的错漏,不会轻易放过的……只是有不少的人也真是难办,豆腐掉在灰堆里了,本宫都替他作难!”
婉清说,“但徐惠也不能一直躺在安仁殿,姐姐,我们想个什么法子,既不能明着说,又不能词不达意,总该劝谏一下他啊。”
皇后想了想,说道,“陛下不急着安葬徐惠,所恃的正是凝血珠啊!我们是不是也该去永宁坊看望一下母亲了?”
另几人听罢,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正是呀,母亲下月便有生子大事,哪能少了凝血珠?还是姐姐你有办法!”
柳玉如说,“事不宜迟,正好陛下去了子午峪,我们这就去永宁坊见母亲和郭叔叔!”
……
子午峪。
皇帝仪仗重重,庄严肃重,满朝四品以上大臣均至。皇帝亲自上香,站在最前边领拜,随后发布祭奠诏书:
“申国公高俭,德勋绩著,恭谨一生。言无一次诳语,行无一次荒唐。为国治吏,桃李芳纷,一向与贿贪、枉脏无涉,彪炳当世。奈何天不假命,令朕痛失国柱!幸而兴禄坊一门正行,数代为公,朕心甚慰……”
“历朝历代,凡欲国泰民安者,先须正本清流……然扶苏遭屠戮,霍光执权柄者屡见不鲜。更有献帝无能,朝廷罕有正人,宗枝屠害,王室断丧,朕每有思及,辗转难寐,更念国公之可贵!”
“朕时念先皇之圣德,知金无足赤,事事以宽忍为怀,视诸臣于当下、从不念及过往。但趋炎附势者仍见、持苞请谒者未绝,骨鲠者遭诬、舞文者平步,因一私而害柱,恨一语而成仇,外服冠冕、内实鹰犬,岂如国公之万一!朕祭于灵前,痛之哀哉……”
这一大段话,正是大明宫里皇后、贤妃、婉妃、殷妃四人按着皇帝之意拟出来的,此时皇帝语声朗朗,一字不差地诵念出来,开始听着还算正常,无非是怀念申国公高俭。
但众人越往后听越不对味儿,怎么又说到了抚苏、霍光?
尤其是最后一段,听起来就更揪心了!什么话?
皇帝的意思是说:朕念及先皇的圣德,对臣子从不计较过去,只要改好了都一视同仁。
可还是有人,因为一已之私不惜害朕的良助,心胸狭隘到因为一句话不合、便视人为仇敌。
还有的人趋炎附势,怀里抱着个地瓜、到权贵府上请求谒见,拉关系、走后门,诬陷正直者。这些人穿着官员的朝服,但朝服内裹着的却是鹰犬之躯!他们哪有申国公万分之一的品行啊!
一般人只觉着皇帝今日的话有些反常,但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心就像被鞭子一下下抽着般难受。
褚遂良暗道,我拿地契行贿赵国公的事,是不是已被皇帝知道了!陛下不说地契、只说地瓜,看来是留了面子。
他偷偷看向赵国公,发现长孙无忌此时也不大自然。
赵国公分明听出,皇帝有些话就是冲着他讲的,“因一私而害柱,恨一语而成仇,”他瞪了褚遂良一眼,不让他朝自己这边乱看,心说后半句话就是说的你!
许敬宗不够四品,今日有幸未来,不然估计着也会不得劲儿了。
长孙大人忽然想到了徐惠,顿觉羞愧,连站相都没了。
高审行以前是怎么对待皇帝的,他不会不知,可是现在呢?看看人家高审行,只要改好了照样是陛下赏识。
赵国公想,在徐惠一事上老夫做得过火了!老夫收受程氏父子的几个小钱,比起高审行的错处只小不大,为何我却看不到这个呢!他沮丧万分。
慢慢的,有些人便猜到了徐惠迟迟不下葬这件事,八成与陛下今日的指桑骂槐有关。皇帝看起来并未对徐惠之死再多说一句话,但徐惠一日不下葬,陛下可能一日都不罢休。
樊伯山暗道,“谁不知皇帝对徐惠的倚重,又寄以厚望?这要是一般人敢害她致死,陛下绝不会这么斯文,早就一刀下去了!但一般人谁敢动徐惠?”
祭奠申国公的仪式就到这里为止,皇帝骂够了,掸掸袍子起驾回宫。后边默然不语地跟了好些人。入了城、各回各府。
皇帝回府时,恰好来了永宁公主府贵客,郭孝恪和夫人崔颖正在皇后等人的陪同下等着皇帝回来。
崔夫人下个月即将生产,此时行动已极为不便,皇帝几句话后便明白了他们到访的原因——是为了凝血珠。
崔颖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四十出头的样子,但若说到生孩子,这等于要到鬼门关走上一遭。
虽说有做饭的婆子从沙丫城赶来助力,但事有万一,大明宫里又有此宝,为什么不用?
他看出这个主意一定是家中女人们想出来的,当时便同意了。
但接下来,便须考虑将徐惠下葬的事了。皇帝说,凝血珠必会在下月初一前送至永宁坊,请郭孝恪放心。
为了稳妥起见,皇帝吩咐做饭的婆子,这就随郭孝恪同去永宁坊。
崔夫人总算办妥了柳玉如等人托办的一件大事,临走时提醒说,“陛下八皇子的名字也该定一定了,”
皇帝不假思索,“便叫李惠。”
金徽皇帝八位皇子,从大到小是:李雄(柳玉如所生)、李壮(崔嫣所生)、李威(谢金莲所生)、李武(思晴所生)、李睿(丽蓝所生)、李捷(婉清所生)、李掖(金善德所生)、李惠(苏殷所生)。
这么多的孩子,除了李雄、李掖之外,剩下的居然都是做饭婆子接生下来的,皇帝想到这些,命人赏了婆子,“永宁坊最后一件大事,便有劳你了!”
婆子谢道,“陛下你尽管放心,婆子手到擒来……但我这次一出大明宫,注定一两个月不能回来了,临走前想去看看谢金莲。”
皇帝准允,就让她自己去。
……
贵妃的寝殿名曰“大福殿”,此时居然成了冷宫。
金徽皇帝在盛怒之下宣布:没有他的命令,上至皇后、下至诸妃,谁都不能到这里来。
皇帝的意思是,你身为贵妃不能替朕分忧也就罢了,却像个村妇一般跑到太极宫去,谁做了这样大的错事,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日常的伴儿一个不缺?
冷宫要有冷宫的样子,除了安排两名宫人照料谢金莲的饮食起居,谢金莲连半步都不准出大福殿。
即便这次婆子有这么大的面子,皇帝仍然只同意她自已去大福殿。
皇后等人一听,这是气还未消,便叮嘱婆子道,“妈妈你见到金莲时,对她务必多加开导,告诉她我们不便去的原由。”
婆子在两名宫人领着到大福殿时,谢金莲刚刚受过两名宫人的气,被削夺了名份的贵妃什么都不是。在宫里,这类事情多了去。
宫人们没必要对谢金莲有多客气,想喝水等着,想吃饭等我们先吃过了。
一名宫人曾经亲眼见到过贵妃对宫人施威,不时拿话牙碜谢金莲,“有的人此时都不如我们宫人了!”
另一个说,“前时被叶玉烟责打过的姐妹和我说,这都是报应!看看叶玉烟吧,成了掖庭宫的一般宫人。你再看看这个,还不如叶玉烟自由了!”
第一个说,“这怪谁呢?凭着以往从西州随陛下走出来的经历,若是好好的不起刺,这个贵妃是没什么大事的。”
谢金莲在里面叫水,说口渴,但两人谁也不动窝。
“她怎么就不明白了,这又不是居家过日子,以为大明宫就她们几个女子么?我就不信,大明宫若是少了我们,她们住着会不冷清!”
谢金莲这些日子,这样的话没少听,生气也不敢多说,此时又在殿内央告道,“两位妹妹,能不能给我口水喝?”
宫人不解恨地道,“你去跳太掖池吧,那里水管够。等我给你递水,须我高兴才行。你见哪个失了名份的妃子还这么摆谱儿的?”
另一人道,“就给她些吧,皇帝不待见她,但皇后和另几位娘娘却不敢得罪,那个容妃去城上查哨时,还在殿外专门叮嘱过我。”
这个道,“我才不去,她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侍候陛下的女人,凭什么我要侍候她!”
另一个起身,将水给递进去,她看到谢金莲嘴都干了,人也脱了原形。
婆子一进来,宫人便收拾着水碗走出去,谢金莲哭着对婆子说,“妈妈,你替我看一看后背,是不是鞭伤还未好呢?”
婆子赶忙替她解开后边的衣带子,一看,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赫然在目,她问,“陛下也真心狠,连个太医也不给叫。”
谢金莲被婆子动了伤口,呻吟两声道,“不要怪陛下,他有吩咐的,药也在这里呢,只是外面两个宫人不伸手,你让我自己如何将药敷到后背上去。”
她一边替谢金莲敷药,一边劝道,“金莲你也不要委屈吧,陛下可不是绝情的人,等日子一久,说不定就放你出去了。”
第1283章 神秘老者()
药很快换好,婆子再劝道,“你说说你,身为贵妃,怎么净做些谢广媳妇才会做出的事!听说太极宫中死的那个,身世也极是可怜,我从殷妃那儿听来的半句话音,徐惠本不姓徐,”
谢金莲问,“那姓什么?”
婆子说,“听说是果州徐刺史武德五年出使高昌、从牧场村一带姓谢的夫妻手上抱养来的,姓谢,谢家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这是最小的那个”
婆子还嘀咕说,“怎么会这样巧呀,你也姓谢,可是我听说牧场村没第二个人姓谢”
临走,婆子答应再来看谢金莲,并在宫外对两位宫人道,“两位姐姐,婆子求你们好好照看金莲,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仍是贵妃了。你们只当给婆子个面子,陛下八位皇子,我可接下来了六个,”
宫人不敢怠慢,唯唯应承,谢金莲在屋中听了,无声哭泣。
傍晚时分,有内侍在紫宸殿外回禀,赵国公请求觐见皇帝。皇帝屏退众人,请赵国公进来。
赵国公见了皇帝的面,什么都不说,先从怀中掏出一叠子地契呈予皇帝,赧颜道,“陛下,微臣有罪!这是有位同僚求微臣助力,送给微臣的上万亩渭河边的良田,微臣已捐出一千亩去,这是余下的八千亩。”
皇帝问,“是不是褚遂良?”
长孙无忌本不想说,但皇帝问到了,便不能隐瞒,回道,“是的。”
皇帝说,“国公你且收起来吧,不必与人多说此事了!”
赵国公有些惊讶,皇帝对他的称呼,与前几日当众直呼“舅父”有着天壤之别,体现着皇帝的冷陌,但看样子,他并不想过深追究这件事了。
“陛下,微臣深受大唐三代皇恩,却不思自省,但子午峪之行,令微臣回去后时时汗颜,不将这东西拿来,微臣于心不安呀!”
皇帝道,“国公,看你说的,其实你一向做的都很好,自我们相遇,国公不论知不知朕的真实身份,对朕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友、良臣。”
赵国公越发汗颜,说道,“陛下此语,更令我不能释怀了!徐惠”
皇帝一抬手,不耐烦地制止道,“不要再提她了!国公将地契拿回去,朕不会收回,就当是对国公辅佐朕的酬劳。”
赵国公哽噎道,“老臣惭愧!更是愧对先皇和文德皇后!陛下对长孙府之厚爱人人皆知,微臣实在不该如此!陛下将地契予臣,是不是已与微臣见外了!臣微末之功,不值这些!”
皇帝道,“舅父大人,朕哪有那个意思!你在朕的眼里仍是赵国公、大司空,朕只是不想听徐惠的事了至晚本月末,朕便将她葬在昭陵旁边,我们继往开来,把这篇儿掀过去!”
赵国公数度哽噎,断续地说道,“陛下,微臣对不住徐惠只因私心作怪早年程重恪的儿子曾到赵国公府送过些钱,微臣怕陛下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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