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韧年纪不大,十分顽皮,见皇后并不讨厌他,便仗起胆子回道,“皇后娘娘,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皇后笑道,“且说无妨。”
徐韧面作难色,回道,“若说别的药,小人熬便熬了,但这一副药小人却万万熬着不合适呢。太医刚刚说了,里面四味药个个都是君子,而我一个小太监……”
皇后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扭头问太医,“难道还有这个讲究?”
太医心说,你小子就是想偷懒,却说的这般郑重其事。不过,太医们来时还见他牵条狗,东一趟西一趟的,料想这小子玩心重,若真不想做也做不好。
于是,太医点着头,煞有介事的回道,“嗯……嗯……确是见些道理!”
徐韧借机说,“皇后娘娘,小人知道宫闱局的叶内给做事使干净利落,是个把握人,可不可由她来做?”
见皇后和淑妃一时想不起这个叶内给使是哪个,徐韧提示道,“就是那个叶玉烟啊!”
徐惠嗔责兄弟,“你不要无礼,怎么直呼内给使的名字。”
淑妃却一下子想到叶玉烟这个人,应道,“也好,那就是她了。”
叶玉烟忽然听说皇后就在安仁殿,又专门派人来叫她去,她心中迫切,匆匆赶过来,认为多半是皇后知道了自己在掖庭宫侍奉皇帝的事,这一定是要让自己见见天日了。
她赶到安仁殿,却听皇后吩咐她专替徐惠熬药。
叶玉烟认为自己眼下的身份——不大适合侍候一位太妃,毕竟一个是侍奉过先皇,另一个侍奉着现任皇帝。
但这件事情毕竟是皇后娘娘专门吩咐给她的,像是极为看重此事,这便是对她的信任了。
叶玉烟知道,眼前这位倾国倾城的柳皇后对家中人还算大度,九妃的设置突破四妃之例,便是柳皇后的主意,那她更不敢怠慢的皇后的旨意。
新罗的小德妃生皇子死了,叶玉烟知道这件事,谁又说得好皇后娘娘某一日不会将自己补上去?
徐惠生病后,在归真观的禅房里辟出来专门的一间,垒好了炭火炉子用于熬药,因为这里住着有些来头的六七位女尼,大约可以借到些仙气。
这里又紧临着徐惠居住的安仁殿,奉药很方便。
叶玉烟从徐惠处出来,来到归真观,这里原来有奚官局专门负责熬药的两位女工役,叶玉烟到这里来,主要是监管她们别懈怠,动手是不必她动手的。
她进来坐下,看着两名工役将药材滤水洗净、研末、也不怎么繁琐……
然后,叶玉烟看到那个小太监——徐韧跑过来,站在门外边冲她挤眼,一脸的得计。
前番洛阳宫裁撤鸡坊,以四忘之罪砍了一位县令,但主要的当事者徐韧却未受一丝波及,而且还入了太极宫陪伴她姐姐,不得不说皇帝对他很照顾。
两日前,徐韧牵着狗在承庆殿外边遛,狗见了叶玉烟狂吠,叶玉烟没法子狗,便喝斥徐韧,不让他乱跑。
徐韧不耐烦,意然撒开了狗绳子,狗追得叶玉烟尖声叫着狼狈逃命,徐韧哈哈笑着看她热闹,最后一刻才将狗唤回。
“死太监,”此时,叶玉烟坐在归真观里只是低声地骂了这么一句,便扭头不理他。
……
徐惠只喝过两服药,便觉着好了一些,她支撑着爬起来,看着崖州供辞发呆。赵国公的意思,很显然是要连褚遂良一起匿下。
但徐惠却有自己的主意。
她知道楚庄王①绝缨会的典故,又拿定主意就是要在皇帝面前犯个大错,于是叫兄弟拿了火盆,十分大胆地将这部分证辞——焚掉了。
焚掉了。
连小太监徐韧都觉着不合适,“姐……这这……陛下杀几百人可就是动动嘴的事……我们俩人,扛得住么?”
他像做贼似的,端着一盆纸灰跑出去埋了,回来后又挥着袄袖子驱散屋中的烟味,但徐惠一点都不怕,反正已经烧了,后悔没用。
万一皇帝动了怒,她便以楚庄王的典故应对——上边所录的人太多了,她这么做是为了不使皇帝为难。
她还相信赵国公会暗地里帮她。实在不行的话,她还记住了证辞中的这些人,以她的记性连每人的数额大致都不会错,那么她只须忘掉两个也就成了。
随后,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徐惠再坚持着将崖州恶钱的事思索起来、揣摩皇帝对于这类涉众的事要如何处置。
总之她坚信,皇帝绝不会拿那些花过恶钱的普通平民说事,那么要禁绝恶钱,得想个什么法子呢?
这一日,徐惠让兄弟帮着研了墨,铺开纸,想一点写一点,不知不觉,等写完时竟然已是后半夜了。
徐惠一宿未睡,早上又让徐韧扶着,姐两个出了两仪门。
她将上次给樊大人和赵国公看过的、江南茶酒各业兴办法案、和刚刚写好的禁绝恶钱之法一起送到门下内省,让他们将两份东西给皇帝送到潼关去。
这样,等皇帝从潼关回来时,估计已将两份文案的内容了然于心,有什么不妥之处,回来时便可立即修改,而那时估计她的病早好了。
因这两日进食很少,徐惠很虚,再由兄弟扶回安仁殿时身上都湿透了。她躺下休息,直到午后,徐韧的狗在外面充满敌意的吠叫起来。
……
皇帝在潼关稳坐但耳朵却灵得很,五天过去了,三十九座折冲府里仍有六个府的人没有出发。
除去传令兵路上耽搁的时间,很显然这些人拖沓了,薛万彻在皇帝面前显得极为不得劲儿。
又过了一日,皇帝说,“行了,朕已令晋王起程回京,传令这六府不必再派人去了。六府裁撤,临近并入他府,原军府之将,自上至下每人自降一阶,随并入军府任副职。军屯十三府完成移驻后,洛阳所剩二十军府重新布局。”
江夏王和薛万彻无话可说,连替那些被裁撤军府讲句情的勇气都没有。
赵国公长孙无忌冷眼看着江夏王和薛万彻难受,连他都有心事出言安慰两人几句。但皇帝并非拍脑壳,弄得有理有据,真的无话可说啊。
幽州集兵之事,说大则大、说小也不小,假使这次在幽州方向有重大战事呢?军中可以有小事,但军令却没有大小之分。
也许这些年洛阳周边人马很少被拉动,就连大唐几次讨伐高丽也没动过这里的一兵一卒,承平日久了,有些人脑袋里的弦儿已经松了。
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弄不好会地动山摇的,但在金徽皇帝亲自指挥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定下来了。
洛阳三十九座军府中,有共十三座折冲军府,在幽州集兵过程中行动迅捷军士训练有素,经综合评定名列前茅,他们将成功移驻古上郡之地,以步军升格为骑军屯田。
这些军府是:轩辕府、武定府、永嘉府、慕善府、政教府、怀音府、伊川府、千秋府、同轨府、通谷府、原城府、宝图府、钧台府。
有六座折冲府至集兵结束时人还未出动,被皇帝金口一开就地裁撤,六府将官层,自都尉往下各降一阶,原来任职的军府不存在了,他们将被安插在幸存下来的二十个军府之中,任副职。
这六座军府是:复梁府、宜阳府、王屋府、康城府、鹤台府、函谷府。
这件事看起来挺麻烦,实际上动的只是编制——降了一阶的将领们换个供职的地方。
而裁撤军府的府兵分拨起来也没有多难,只须按他们的军籍、将花名册就近具入新的折冲府即可。
后续这些,就是李道宗和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的事了,待兵部尚书薛礼抵达后,也将协助二人在洛阳周边重新布置驻地之事。
比如函谷折冲府,撤的是原班编制,但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新的军府接管后,这里仍然是布防的重点。
三十九个折冲府走了十三个、撤了六个,最后剩下了二十个。
能走的上上下下欢欣鼓舞,忙着认准自己是去了哪一州。第一步,先期要按着皇帝的意思,对在册人员按着年龄、家中境况进行甄选。
年老体弱的、家中确属离不开的就近移入当地军府,能走的都生龙活虎。
除有马上成为大唐劲骑兵的喜悦感,有未婚者还惦记着传闻中所津津乐道的、新驻地上肤质细嫩得一把能掐出油水来的女子,这是皇帝陛下亲口说的。
“你知道不?听说德妃娘娘便是出自那个左近!”
“你算了吧,谁不知德妃是颉利部公主,而颉利部最近才迁入夏州。”
有幸保留下来的二十座折冲府忙着收将、收兵,展望未来。
被裁撤的一声不吭,他们除了私下里同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发发牢骚,见到江夏王爷都吓得跟孙子似的,更别说敢到潼关去与皇帝掰扯了。
反正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有人后悔说,都是传令兵骑的驴害了他们。
赵国公惦记着长安的事,便问皇帝,“陛下,我们何时回去?”
皇帝手中早已接到了门下省送来的、徐惠拟来的两份文稿,前一份他先听过个大概,后一份完全是第一次见到。
有关崖州之事的确切内容,皇帝直到今天才在潼关见到个详细,他大骂程重珞父子不干人事,居然敢铸恶钱。
赵国公不知徐惠提没提崖州的另一件事,直到皇帝接着又盛赞徐惠扼制恶钱之法不错,他才放下心来。
看来徐惠或是暂时将证辞压下了,或是已经有了处置。
徐惠在文稿中,每一段的起始都端端正正地写上了“门下”两字,上一次这两个字是后加上去的,看起来尚有些拥挤,而这一次看起来,“门下”两字摆得很开。
看来她对皇帝、以及对自己的主管——侍中樊伯山给她指出来的、行文上的毛病,一丝都未改,这是成心。
但皇帝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因为他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
徐惠说,恶钱一出,民众虽然识破了它,但宁可折价以七文好钱使用也不拒绝恶钱,更不会去告发,因为各私已利也。
一文大钱的利益损失在眼前、那是损在自身,长久之损损在众人,即便用了恶钱也法不责众,人们心无顾虑恶钱也便大行其道了。
如果朝廷追究用恶钱者,那么他们会认定,是朝廷使他们损失了这几文之利,铸恶钱者大收其利,民间怨气却归朝廷接着,这样亏本之事朝廷不能做。8)
第1273章 圣驾回京()
徐惠建议“二追”之法——求源追本,上堵下追。意即从根本上、从上下两边对私铸恶钱者围追堵截,使其无立锥之地,那么恶钱自然可止。
详细来说,一是清察一次国中铜矿、冶炉,全部登记在册,将国中开矿冶铜之所尽数掌握,允许官私合营铜冶炉,但须持工部核发的凭证。
二是以州、县首官为清缴恶钱的担责者,恶钱不清除,只要有私铸案发,那么一个月发案,县令罚俸;两个月发案,刺史罚俸;三个月发案,县令罢职刺史降职。
三是,仅限于在最初三个月内,鼓励持恶钱的人,到当地州县告发私铸恶钱者,且同一件私铸恶钱的案子,只奖励前三位告发者。
第一名奖钱五百缗,第二名三百缗,第三名一百缗。三个月过后,仅限在第四个月内,任何人可持恶钱到工部告发私铸,但只奖第一人大钱两千缗!
四是,私铸恶钱者一经查实,冶炉充公、家产罚没,三族内斩刑、九族内流刑。四月之后,市面上再有使恶钱者,使一文笞三鞭,让他这一文之利不足以疗养鞭伤。
当着赵国公、江夏王的面,金徽皇帝掰着指着,如数家珍一般地对他们说道,“这才是根治恶钱的法子!四个月,朕清除一座私铸恶钱的铜炉,大不了只花九百吊大钱!”
徐惠在她的法子中,充份考虑了官员维护职位、普通民户争利的心思。
虽然第四个月时奖励颇为丰厚,高达两千缗,但僧多粥少人人唯恐落后,这个条款几乎可以算是画了一张葱花大饼挂在了虚空里。
这将敦促小民们争先举告恶钱,两千缗的奖励根本不必等,让天上的馅饼砸中了,或许能得个三、五百吊。
再说,你想坐等行市上涨再举报,别人可不会等。即便大家串通好了都等得起,刺史和县令们等不起,举报慢了,兴许私铸恶钱者趁着黑自己便将炉子捣毁了!
即便有人不想生事、不想举报、豁出来那五百大钱的奖励不要,但总有人想要,恶钱留在手里连牲口都不嗅一下,再使恶钱要挨鞭子。
皇帝对两位重臣道,“这便上下夹攻,使铸恶钱者毫无匿形之地!徐惠真有办法,四个月!我大唐融血之患可除!”
又道,“你说说这个徐太妃,朕数言拟文时不必时时列具‘门下’之辞,可她愣是记不住!‘门下’两字非旦不见少,反而比以前用的更多了,看来她的心思都落到正事上了!”
赵国公暗道,你这么精明的人,却看不出徐惠的心思,依老夫看来,恰是你的心思都落到正事上了!
江夏王笑了,说道,“陛下爱才之意,老臣今日已看得更清楚了!”
皇帝道,“徐惠之才,正可弥补朕文墨推敲之短,文墨精道者并非只有她一人,但文墨精道、且心思视角又同时这般合朕心意者,却再没有了!”
赵国公说,“徐惠在先皇时,便屡有应制,每一次文章都很得圣意!”
话方出口,长孙大人忽然察觉到,此时提到先皇有些不妥贴,至少看在徐惠暗助自己的事上,这么说便无形中提示了徐惠的身份,与她心意是相拧的。
他看了皇帝一眼,将后边的话咽下了。
皇帝却没有在意,而是由衷地对两位老臣说道,“她年纪也不大,有些地方确实有些粗糙,但瑕不掩瑜,你们两位长者对她,须时时加以爱护、指点,务求不令她有什么错厄!”
两人连连点头,暗思皇帝此话有没有什么之外的用意。
皇帝话还未完,最后更像是下定了决心,对赵国公和江夏王说道,“焉知朕就不会许给她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的女尚书令?!”
对于徐惠的两份文案,金徽皇帝几乎一概同意,除去那些“门下、门下”一个字也不改了!
一想到自己已经许多日子不在长安,而且洛阳裁折冲军府之事已近尾声,他对赵国公和江夏王道,
“你们可先回长安,再与徐惠商量得周详一些,北方军屯大事已了,朕意于下个月开启根绝恶钱一役!同时江南兴办百业,国公和王爷可去监督徐惠、替朕拟诏时万万不可多提‘门下’之辞!”
赵国公问,陛下何时回京?
皇帝道,“十三军府马上便要通过潼关驻往河套一带去,朕总得在潼关城头见一见将士们,给这些人送送行,另外晋王、樊大人、兵部尚书、永宁公主这些人也快到了,由右武卫大将军陪朕迎一迎他们便可。”
……
函谷折冲府都尉姓万,万将军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他派出去的五十人还未回来,万将军便已接到消息,函谷军府撤销了!
函谷府就在金徽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最先接到集兵之令,但在前十三名里却没有占到一席,他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憋屈,生怕话传到潼关去。
几天后,万将军派出去的五十人回来了,这些天好酒好肉每个人都胖了,越发显出万将军憔粹,万将军点着头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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