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李威伸手一捞、再一捞,随后“扑通”一声落水。
大郎李雄立刻蹲下来探手去救,但四五岁大的孩子哪有什么力气,被李威在水中一拽,李雄亦一头跌进去。
湖水中暗流涌动,等内侍们回过神来,大郎已不见、三郎也漂出去了。
大郎被捞上来后,紧闭双目也无出气进气,谢贵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倒提着孩子的双脚拍他肚子。
大郎不停吐水,睁开眼睛,嘴角淌着水问,“二姨娘……我威弟呢?”
此时谢贵妃想到大郎这句话,仍哭。
皇帝移步,到榻上看望大郎李雄,他已无恙,太医们已走了。皇帝对大郎道,“我儿可比父皇强多了,父皇见兄弟落水,可能也不如你做得好呢。”
李雄说,“父皇,我骑大马,将来也要比父皇骑得好才行。”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不错,这便是铁血皇族的本色!”
一片乌云一下子就散了,金徽皇弟几个年幼的儿子手足情深,小小年纪便能舍已救助兄弟,皇帝感觉自己的孩子真是强过了上一辈、上上一辈,言语间流露着抑制不住的自豪。
在安慰李雄时,皇帝有两次脱口称他“太子”,完全是无意识的,皇后听了,气渐渐地消了。
她再与皇帝讲述细情,皇子有惊无险,内侍跑过来与皇后报信,口齿伶俐,唾花四溅,
“幸好贵妃娘娘在场,不然小的们早惊呆住了,动也不会动,是贵妃娘娘说,先救三郎!随后娘娘自己跳下去,小人们也跳下去……”
柳玉如只听到“先救三郎”处,后边什么也不听了。
皇帝勃然大怒,步出内殿,喝道,“是哪个随护皇子?是哪个报的信?”
有个内侍浑身打颤地站出来,回禀道,“陛、陛、陛陛陛下,是小人报的信,也是小人几个随护的皇子出玩,小人有罪。”
皇帝怒斥,“看护皇子使其落水,一罪!皇子落水反不如贵妃舍命,二罪!事后回禀皇后说二不说三,令朕的爱妃受了委屈,三罪!看朕不亲手砍了你!”
柳玉如等人都以为,皇帝只是吓唬吓唬拉倒,谁知他越说越气,一下子将腰间的乌刀拽出,高举起来,望着内侍的脖子、呼一下子劈了下来。
这可不象是假的,皇帝动真气了。
众人想拦也无法拦了,谢金莲也不哭了。
内侍一下子跪倒,举着两手护在头上、闭着眼睛哀求道,“陛下饶命!不是小人迟疑,而是贵妃娘娘跳得太快,”
当时形确实如他所说,谢金莲跳的太快了,贵妃连跑边喊,“先救三郎”然后跑到湖边一下子跳下去了。
皇帝本是用尽了全力劈下来,听了内侍的话,硬生生地收力,乌刀黑漆漆的刀刃停在了内侍的手腕处,只离着一两寸远。
“说!你腕上的红玛瑙珠子……哪里来的?敢说半句假话,朕再砍你!”
内侍颤着声道,“陛下,这是那日小人在太极殿获赏的。”
“你行事这样懈怠,还能有赏,谁赏的?”
皇帝就看他这串珠子眼熟,话一问出,便想到了一人。
但眼前的内侍他可真没什么印象,当时在太极殿外,皇帝突闻得子欣喜异常,也没正眼瞅报信的人,就跑出来了。
内侍有心按徐惠的叮嘱,说是陛下赏的,但此时问他的正是陛下,陛下要知,岂能再问?
性命攸关,不容内侍多加编算,因而匆忙回道,“陛下,这是给事中徐大人、徐太妃在太极殿门外赏小人的!”
柳玉如、谢金莲等人立刻探究地转眼看皇帝。
内侍匆匆跑去报喜,皇帝和徐惠两人一定都在太极殿中,徐惠为什么要私下里、赏内侍这么贵重的东西?封口的?
但此时皇帝刚刚暴怒过后,没人敢问。
只见他上前一步,伸手从内侍的腕子上摘下玛瑙珠子,对他道,“滚吧,看在此珠份上,朕饶你不死!”
内侍爬起来不敢走,连声谢皇帝恩。
他到太极殿跑着报了一回喜讯,到最后得了徐惠掷过来的那十几只大钱,玛瑙珠戴了两天就没了,但拣回一条命,这帐一时算不清楚。
晚上,皇帝要宿在皇后处,陪陪大郎,但皇后说,“大郎自有臣妾来安抚他,陛下去陪那个受过委屈的人吧。”
皇帝便去谢贵妃处,谢贵妃私下里还是有些法门的,委委屈屈,令皇帝更觉不落忍。
机会难得,贵妃提到了女儿甜甜,皇帝金口大开,承诺明日早朝,便封女儿甜甜为“永宁公主”,赐第永宁坊。
永宁坊,是长安数得着的阔门高宅,皇帝一句话,便成了永宁公主府第,谢金莲总算心满意足,此宅本是侯君集旧府,冥冥中似有定数。
贵妃问,“陛下,那……郭叔叔和母亲怎么办?”
皇帝道,“公主一向跟着宁国夫人,暂还要住在一起,而崔夫人也说过,她不大愿意常住长安,一是郭孝恪的身份不宜出显,二是夫人觉着她也不大自如,因为长安许多人都知道她原来的身份。”
“那母亲要去哪儿呢?”贵妃问。
皇帝道,“朕早有安排,不过,暂时保密。”
谢金莲就不再问了,转而专心侍候皇帝,婉转承欢不在话内。这是那年,在山阳镇菜地边、雨地里的那次之后,皇帝对她很少见的兴致勃然。
谢贵妃乘胜再要求说,她想要皇帝腕子上的那串红玛瑙珠子,“我就想要嘛!”
皇帝想了想,本来要送还徐惠的,念在谢金莲的委屈,亦摘给了她。
人们都发现,因皇子落水一事,贵妃谢金莲出乎异常的得宠起来。
皇后因为在这件事上对谢金莲言语失周,有心补偿,因而并无什么不满,再说了,有个谢金莲便能牵住皇帝的心,别人就更不会有什么表示。
……
九月初十,甲寅日,天刚蒙蒙亮,有同州某坊早起的坊正,出来打开坊街大门,见坊门外的门脚下俯卧着一人,衣衫褴褛是个乞丐。
坊正招呼道,“兄弟,你怎么能睡在这里,大明面的,哪怕你找个墙角呢!这要是让刺史褚大人知道了,一定有我们好看!”
自皇帝放出过话,哪一州敢饿死一个乞丐,哪一州的刺史便不要做,同州刺史褚遂良十分重视,申令下去,各坊各街不准有乞丐!
褚刺史说,一旦在同州城发现外地乞丐,各坊均须好生照看,最好管吃管喝、礼送出境,让他到别的州去!
对本州民众,褚遂良也是十分关怀,时常带领属官深入下去,走坊串村巡察不息,对贫苦人家多有抚恤,使同州城齐声赞扬。
褚大人知道,金徽皇帝上位,自己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别人死了乞丐可能没事,自己这里敢死一个,便有可能让他这个堂堂的刺史翻船。
路子可都是他自己走的,怨不着别人,唯有兢兢业业。
坊正喊了两声,那人不动,但他身子正好倚住了坊门,坊正只能吃力地将门往外推开一道缝。
那人被门推着,总算翻了一下身子,仰面朝天,双目紧闭,半边的口鼻是歪扭的,也不能复位。
坊正长声喊,“不好啦——有——死乞丐!”
同州至长安二百四十里,次日,含元殿早朝只进行到一半,皇帝便接到了同州消息,又是御史大夫萧翼先接到的信,有早起从同州到长安的客商,估计褚遂良想瞒都瞒不住。
因而同州的飞报也到了,“死者系外乡人,臣同州刺史褚遂良,正率部属紧密勘察,详情容察清后另报。”
臣子们以为,皇帝一定会拍案而起,喝令刑部派员去查个清楚,看来褚遂良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但皇帝只是听了听,便又说别的事,至散朝也未再问过一句。
今日是乙卯日,散朝后,皇帝移驾太极宫,与赵国公、江夏王等人议政,晋王未到,在场的只有长孙无忌、李道宗、徐惠、武媚娘。
赵国公提到了这两日的清议结果,有些闪烁地谈到江南富户的不满,因为金徽皇帝的大政好些杀富。
皇帝笑道,“岂有此理!朕的治下百业兴旺难道是坏事?就拿乞丐的事来说,朕倒是说过狠话,哪个刺史饿杀乞丐,刺史便不要做。但你们想一想,朕替乞丐所求只是一饱,这很偏心吗?”
他问徐惠,“朕如若也这样替你说话,你会知足吗?”
徐惠笑着,无声冲皇帝摇摇头。
皇帝道,“这就是啦,那些江南富户也太小家子气,与乞丐争食!真应了为富不仁的话!但他们也不想一想,遍地流民,他们睡觉也不踏实!难道只想他们几家得利,而让朕南南北北为其平乱?朕还不乐意呢。”
“朕稳下大局,可令他们安心于厚利雅业,朕可是绢不厌其细,瓷不厌其精,茶不厌其馨,果不厌其鲜,曲不厌其高,器不厌其美,饰不厌其华,船不厌其阔,连青楼,朕都不厌其雅致……”
赵国公和江夏王倒没听出什么来,只觉有理,但武媚娘和徐惠暗道,“皇帝说话太不讲究,连青楼之辞也冒出来了。”
皇帝道,“只要他们依着法令给朕纳税,朕亦有钱办事,定会兴繁百业,利已利国,朕有何不喜!他们若只是一门心思与平民欺几分地利,因保几人之富奢,而动摇朕的国基,朕必瞅他眼青!”
第1253章 刺史骑驴()
长孙大人数次暗暗给武媚娘使眼色,但武媚娘数次话到嘴边,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皇帝再对江夏王道,
“以后民情益稳,兵也要精。”
江夏王似是仍在回味皇帝方才之语,只是“哦”了一下,片刻后方道,“微臣这便与人议一议”。
皇帝说到去往崖州的长孙润,对几人道,“朕要的便是薛礼和长孙润这样的精兵,大可列阵破国,小千里之外,取贼首级!”
赵国公看出来,皇帝刚刚所说要精兵的话,江夏王不是没听仔细,王爷故作含乎,只能说明这已触及到王爷的根本了。
大唐关陇、山东、辽北、西州、剑南几大军事力量,辽北一带不知不觉已被皇帝分化了。
李士勣一蹶不振,李弥到底是离江夏王近一些,还是离皇帝近一些,眼下连江夏王都说不好。
西州军界随着阿史那社尔的启用,自然在皇帝的绝对控制之下,剑南军力稍弱,也不在第一阶层,但李道珏和黑达在那里。
而当下份量最重的关陇、山东两派,分别以长孙无忌、李道宗为首。
在长孙大人这边,京师一带因鄂国公和卢国公的存在,关陇靠近京师一部最重要的力量早已经依附了皇帝,那么剩下的就是李道宗了。
潼关以东,河南府辖境二十座县,却设置着武定、复梁、康城、柏林、岩邑、阳樊、王阳、永嘉、邵南、慕善、政教、巩洛、伊阳、怀音、轵城、洛汭、郏鄏、伊川、洛泉、通谷、颍源、宜阳、金谷、王屋、成皋、夏邑、原邑、原城、鹤台、函谷、千秋、同轨、饯济、温城、具茨、宝图、钧台、承云、轩辕共三十九座折冲军府,每县平均供养着近两座军府,民生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那里全归江夏王掌握。
皇帝一向对军力掌控很紧,眼里不揉沙子,已经在给江夏王洒毛毛雨了。
国乱盛兵,国泰精兵,皇帝没有错,这将大幅度减少开支,与民休息。
赵国公猜测,到最后,江夏王也不得不做些妥协。
因为一向以来,李道宗都是站在皇帝一边的,皇帝只是削些兵,又不治江夏王于死地,他只要支持皇帝,荣耀与尊崇只会日益稳固。
皇帝诏令以赵国公、江夏王为首,组建的两大清议班子,便是给这两位重臣人人可见的超常尊崇。
唯独这两人在朝会时可以享受端坐议事的资格,是同样的意思。
以赵国公自己的情况来设身处地的揣摩,江夏王爷除了按着皇帝的意思去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赵国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至于将来如何平衡几大军力的分成,就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这个年轻人,稳扎稳打,目的明确,几乎每一步都令人无法拒绝。
看得出,皇帝的精兵之语只是先期吹风,他无意逼着江夏王即时表态。
事实上,江夏王自从领命组建兵事清议班底之后,清议的成效并不如赵国公显著,那么从情面上看,江夏王即便有些不大乐意,也得挥刀自宫一段了。
赵国公不由得微微一笑,再用眼神去提示武媚娘。
但他看得出武媚娘有些紧张,眨着大眼睛数次盯着皇帝的唇型、揣摩他在哪里、会留出个使她插话的停顿,不过她的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此时,皇帝已对徐惠说,“今日到这里吧,你留下来与朕研商一下,鼓励江南富资者兴办茶、酒、丝、纺和瓷、肆各业的法子。”
其余人站起,同皇帝辞别,只有徐惠未动,武媚娘脸上瞬时闪过的落寞之态,被赵国公看在眼里。
赵国公心中暗道,“徐惠的地位看来真不好撼动啊!想不到先皇驾前一个赶制、应景之嫔,到了本朝,却成了陛下跟前捉笔如刀的红人!”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解,“都说柳皇后的醋劲之烈,一点不弱于房玄龄的夫人,怎么她对徐惠就能这样放心,真是邪门了。”
赵国公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回到府上时已是午时,家人迎出来回禀道,“国公,府上有客到了!”
赵国公进府时,在府门之外并未看到什么车驾、仪从,只在府门之内拴了一头毛驴。
他哑然失笑,兴致很高地站下,对家人道,“你先莫说是谁,让老夫猜猜看是不是同州刺史到了?”
家人惊讶地说,“国公,正是褚大人来了。”
赵国公暗暗哼了一声,举步入府。
按理说褚遂良是来访者又先于主人入府,此时主人归来他总该出来迎上一迎,但他没有。赵国公也不怪他失礼,移步入了客厅。
他看到同州刺史褚遂良并未身着官服,一副普通小商人打扮,头上戴着一顶无沿儿粗布帽子,旁边的凳子上还放着一条搭裢。
“褚大人,你就是骑驴到本官府上来的?本官的家丁倒没将你赶出去!”赵国公拱着手,问道。
褚遂良已起身回礼,赧颜道,“国公,你莫笑下官了!下官地界里出了人命,早已坐卧不宁,进个京也要乔装,生怕陛下知道了责问下官!”
赵国公笑道,“褚大人毕竟是三朝之臣,陛下不会的,你是多虑。”
褚遂良道,“金徽皇帝陛下当然一向宽仁为怀,但架不住他后边的那个淑妃,自鹞国公一案后,她一向看下官眼青,备不住枕边拱火。而陛下又说过,‘敢饿死乞丐者,刺史不要做’,下官就怕陛下万一认真起来,给下官来个杀一儆百,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死在你那里的乞丐,身份查明没有?”
褚遂良道,“那个人哪里是乞丐!分明是前些日子、陛下赦令还俗的红云寺和尚,那小子一向养尊处优,生前一定眉清目秀,膛油比下官还厚呢!”
赵国公去看褚遂良,年近半百的人了,果然是衣带渐宽,颧骨也支楞着,不知他这些日子都受了什么煎熬。
赵国公婉惜地说道,“褚大人,你可真受苦了!”
褚遂良深受感动,眼圈发红,起身深施一礼,“国公,褚某在朝时一向与国公同进退从无二心,眼下下官八成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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