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峻答道,“丙寅日。”
李治“腾”地一声跳起来,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再问,“丙寅日?”
太子道,“是丙寅日,就是我去东宫崇文殿的那日。”
李治直视着太子的眼睛,这是两人相识后的第一次。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可是丙寅日,我记得王兄你是陪父皇出游的,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王兄你不早说!这么说父皇回长安的当日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太子峻以无言作答。
李治胸中有一股大义凛然的愤怒,仍然直视着太子,大声道,“但王兄你竟然隐瞒了这样久,让我们一直蒙在鼓中,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不知国不可一日无主!你这是瞒天大谎,欺骗了普天下爱戴着陛下的所有臣民!”
太子峻解释道,“兄弟,本王可不想这样,但父皇立我为太子的诏书已经损毁的面目全非了!”
李治一愣,但立刻道,“啊!毁损了!只怕不知情的人会认为,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份更储的诏书啊!事有些麻烦了!”
他扭头问自己的妻子王氏,“放在你,你又会怎么想?”
王氏瞟了一眼太子和丽容,再瞟了瞟赵国公和江夏王爷,没敢吱声。
两位老臣对视了一眼,李治已然这么快地、从悲痛中挣扎出来了。
他话说得很客气,但正在借由诏书毁损一事,设想着对马王上位资格的怀疑。
七王妃丽容有些不解地盯着晋王和晋王妃,而太子峻平静地说道,“这便是本王没有及早、将父皇驾崩的消息告知你的原因。”
李治不会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如果晋王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份诏书,如果晋王不记得父皇更立储君的话,那么在朝会上他为何亲口承认?
现在,李治就是想在朝臣面前改口,也不大好改了。
晋王看到了马王眼中冷冽的寒光,放软了语气说道,“王兄,这些我们谁也不必计较!臣弟关心的是,父皇不能一直放在这里!”
马王道,“愚兄也是这个意思,国不可一日无主,但本王这个太子没有了诏书,兄弟你说怎么办?”
晋王鼓起勇气回道,“这不大好办了,没有诏书,王兄可怎么上位呢!”
他的妻子王氏偷偷扯丈夫的袍襟,提醒他不可忘了,眼下在甘露殿内就他们两个人。
但有一股铁血皇族的气焰在李治的胸中不停冲突、激荡,本王只是表示一下怀疑和担心,你马王手中有刀,不会在这里挥刀砍掉我罢?
但我今日不说,以后什么时候也没合适的机会了!
马王爷直直的看着晋王,有些无话可应的味道。
李治猛然想到了一件事,问他的王兄道,“王兄,郭孝恪本王听说他并未死,此时已经与原高府的五夫人一同在长安了,可有此事?”
说着,李治举目看向长孙无忌和李道宗,看他们的反应。但这两个人像两尊摆设,一言不发,看不出什么表情。
马王道,“是有此事,此时这二人便在永宁坊。”
晋王道,“郭孝恪犯有欺君之罪!王兄,他既然就在你永宁坊的府上,你总该及早报与父皇。”
马王道,“这件事可以容后再议,我们先处置了国不可一日无主的事,将来谁主国事,谁便来处置郭孝恪好了。”
晋王道,“历来储君上位无外乎两种途径——有凭有证的上位,这叫文上。无凭无证、也有凭着蛮横武力上位的,这叫武上。王兄你若想着武上,我无话可讲,你自去上。”
丽容急了,抢白晋王,“晋王,是谁在朝会上亲口确认了让储一事?”
晋王摊着手道,“王嫂,当初,这正是本王秉承着父皇的意愿才提出来的。只是这件事总得有父皇亲颁的立储诏为凭据。眼下谁都未见诏书内容,会不会有人说,陛下原来可能有更立储君的打算,但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国之君的确立不好儿戏啊!”
马王此时已然看出了晋王的意思,马王爷不动武,晋王又有了不甘的打算,又不敢说得太明朗。
以晋王的意思,好像马王要上位,只有武力解决一途。马王笑道,“这不与正与你商量!不过兄弟,在卫国公的病榻之前,父皇亲口说出更立储君一事,当时你也在场,难道这么快便忘了?”
李治拧着眉头道,“本王对此事的印象不大,想是当时卫国公正在弥留之际,里里外外乱成一团,王兄你听错了吧!舅父大人,你可记得有此事?”
赵国公冷哼一声道,“晋王,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不好让老夫说话。”
李治又看看江夏王,看对方的意思也不想发表意见,于是说道,“那就更好,王兄,不知你是什么想法呢?”
马王冷静地回答道,“好办,本王这个损毁了诏书的太子可以不上位。”
“不上位?”李治一时未解,片刻后就在心里涌起一丝希望来,“那王兄,你打算由谁接替父皇的帝位呢?”
“父皇当日在卫国公的病榻前、讲出立马王为太子这番话时,长孙大人和江夏王爷都是知情者,但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为兄不打算让两位老臣牵连到储位的纠葛里来。”
晋王又是不解,他的这位王兄,先说放弃使用武力上位,这次又明确说,不想借助这两位在朝中说话极有份量的老臣。
而这二人的神态分明就是偏向马王一方的。
赵国公和江夏王爷听了,不约同地对马王道,“微臣谢过太子殿下体恤。臣等知道太子殿下的意思,不论臣明确支持马王、还是别的谁,都不是皇帝陛下所乐见的!”
李治心说道,“可笑!还说不支持,这跟支持有什么两样。”
马王爷果然哈哈一笑,朗声道,“我都不敢上位,谁敢!!”
“父皇千古一帝,万民爱戴,又怀有凝血宝珠,当然能够永远活着。那么,为兄这里有没有诏书还重要么?!”
李治眨着眼睛,很快明白了马王的意思。
马王又道,“陛下早有明旨,本王可以带乌刀上殿、斩惩任何不法之徒,难道这比做个太子差么?只要本王愿意,在本王有生之年,贞观大帝便一直位居九五之位!”
晋王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讶,他没有想到,他的马王兄居然作着这样的打算!
那么,自己这个“有凭有据”的太子,就算跑到朝堂上去尽毁前言,不承认有更储一事,就算每个臣子都信了晋王的解释,就算马王、赵国公和江夏王不会从中作梗、让自己恢复这个太子的虚名,又能如何?
从此他连做个汉献帝都不够格——人家汉献帝好歹还算个皇帝。
马王笑问,“只要为兄坐稳了这个主管六部的尚书令,便别无他求了。但是兄弟,你意如何?”
晋王妃在李治的身后,又悄悄地拽他袍子,提醒他话不可乱说。
连她都听出来了,马王爷说的虽然客气,但晋王绝不该没深没浅地、涉足到胜负难料的争储之事中。
不然,一个执掌了帝国绝大部分实权的、可以时时刻刻乌刀不离身的马王殿下,绝对是晋王的恶梦。
而赵国公和江夏王爷表面说是不插手,那是马王不需要他们插手。一旦马王有话,这两人一定会坚决站在马王一边去。
李治方一迟疑,马王便道,“或许晋王正该速去叠州,问一问英国公的意思。英国公经多见广,又是一位战神,力量不容小视,他若支持谁,连本王也不好视而不见!”
晋王连连摇着手,对他的马王兄说道,“王兄!看看你说的哪里话!臣弟只是突闻父皇驾崩,有些惊愕,或许看起来也有些急躁了!但父皇不在了,你我兄弟不正该同舟共济,以保朝政平稳么?你那份诏书毁损了有何关系,这么多人都知道父皇改立王兄为储君,臣弟又怎敢怀疑!”
马王问,“那依兄弟的意思”
晋王道,“君亲怎好不早日入土为安!我意,王兄你还是速作继位的打算,我们料理了父皇的后事,让他与母后早日相会,才是正理。”
丽容也插话道,“峻,晋王所说的有理,我记得父皇在翠微宫病危时,也曾经这么说过的!”
马王沉思片刻道,“难得兄弟有这样的想法,为兄很是欣慰!你能有此同心同德之意,为兄将来定然不会负你!就让我们兄弟几个,将父皇开创的伟业再度光大。”
赵国公欣然道,“晋王,老臣深为你方才的话、为你们的母后而高兴!”
江夏王也说,如此,盛世可继了!
马王却说,此事虽急,也急不过叠州的灾情,他对晋王道,“不如兄弟你依着我们先前所定的去叠州,回来后,我们再隆重操办父皇的后事。”
为了替晋王的安危着想,太子执意建议晋王此行带上左千牛大将军薛礼,“我们的这位义兄戟快箭急,真正可称得上‘万人敌’,有他随你前往叠州,为兄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说罢,不等晋王表态,便对丽容使个眼色,丽容转身出去。只过了一会儿,李治惊讶地发现,大将薛礼大步赶到。
他与在场的每一人见过礼,马王才对薛将军说,“兄长,晋王此去灾区,也不知那里是个什么情况,我请你去一路保护晋王安危。晋王在如同我在,别的,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薛礼当时应允,转身下去准备,而晋王李治此时就不再想什么储位,而是想叠州之行。
随后,太子再问李治道,“英国公年事也不算小了,本王听说,他去叠州赴任时连家门都未进。他在叠州也没个亲人照料依兄弟看,你此去要不要将英国公的家人全给他带上?料想英国公也会感念你的细心了。”
赵国公吃了一惊,黄峰岭山庄一案最后的处置结果,还没同李士勣见面,马王先把能够牵制李士勣的人都给他送过去,就不怕放开李士勣的手脚?
第1222章 老树新芽()
李治道,“臣弟只以王兄的意思行事!”
马王道,“那就不带,不然你们一路迟延,不知几日才能回来。”
他居然又问晋王妃王氏,“弟妹你的意思呢?如果你们全家都想随着晋王去叠州看看,本王便豁出来,同意你们、和英国公的全部家人同行!”
江夏王不由得暗挑大指,马王爷这是先表个态了!
李治刚才的态度,也许有些碍于情势,不一定就是他内心里真想说的。
而马王爷就是在告诉晋王夫妇:不要委委屈屈,如果你们仍想与英国公在一起搞搞事情,那么这一次马王爷给你们机会,绝然不给你们留后顾之忧!
也说明马王根本未将英国公放在眼里,有事自管搞你们的!
晋王妃未曾说话,李治先抢着道,“王兄,不必!臣弟只想从速办完叠州的差事,好回来见王兄复命!”
马王上前一步,拉住晋王的手道,“我们一言为定!临行之前,为兄再同你见一个人,以壮行色!”
马王说罢,牵了李治的手,大步出甘露殿。
丽容和晋王妃不知要不要跟着,不知道马王要带晋王见什么人。
赵国公说,“太子既然未发话,我们不好同去。”
这几人站于甘露殿的高台之上,看到这两个人手拉着手、穿过殿外的开阔广场,他们未出月华门,而是再往西走,进了孔庙。
晋王妃有些担心丈夫,因为此刻,文质彬彬的李治只身一人同马王在一起,而马王爷还挎着乌刀。
“王嫂……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有何事?为何……非要去孔庙?”
丽容笑着说,“可能他想让晋王殿下在临行之前去见一见孔夫子,王妃不要惦记。他说见的那个人,我估计就是孔夫子了。”
晋王妃暗道,也许就是丽容说的这样,晋王又一次当着两位老臣的面、表明了无意于储位的心迹,那么太子殿下一定是想在兄弟二人分手前,共在孔夫子的圣像前盟些誓愿。
但晋王出行在即,吉凶未卜,长安只留下她们这些晋王府的妇孺,晋王妃心中忽然生出许多的惶恐。
但太子七妃却与她说起了去年八月,长安赛马之事,
“……那可真是一场盛会,尤其是弟妹你,看起来那么光彩照人!等我们的大事一了,我将求峻准允,再开赛事,到时弟妹你一定还要参加呀。”
晋王妃知道,丽容与她回忆这个,意在使她放松,但此时听起来,却令她的精神有些恍惚——短短时日,又是一个物是人非!
若是再开赛马盛会,晋王妃不知道,她将如何上场。
丽容忽然意识到了晋王妃的尴尬,低声与晋王妃补充道,“其实不摆那么大排场也行,我们两府姐妹们结伴去城外,骑着马闲逛也很不错啊。”
晋王妃点头称妙,可在她看起来,就连闲逛的心思也不会有。
正在胡思乱想,太子三妃樊莺来了。
……
孔庙内,热伊汗古丽带着几名女禁卫,将一个人押到马王和晋王的面前。这人像是羁押了有些日子,神情委顿,被人一松手,便瘫坐于地。
李治一看,激零零打了个冷战!此人正是在翠微宫侍奉皇帝的那名近侍!情急心慌之下,晋王居然想不起这人的名字了。
此人在鹞国公身份疑案将要水落石出时,曾偷偷跑到东宫,向李治通报消息,因而才有大理寺狱下毒一事。
李治在储位之争最紧要的关头,也去翠微宫找过这人,因而才有翠微宫下毒之事。李治发现,马王兄手中还有一件、可以将他打压至万劫不复的证人。
那么这一次,马王爷在晋王临行前,一定要让晋王在孔圣人的面前、好好地再回味一下做人的道理了!
马王冲热伊汗古丽挥挥手,她带着手下退出孔庙外,里面只剩下了三人。
内侍头也不敢抬,晋王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此去叠州他再敢不中规中矩,或是拉着什么人做出对抗马王殿下的什么事来,那在长安等着他的,极有可能是彻底的身败名裂。
有这名下毒的内侍握在马王手上,只要马王当众抛出他来,李治不要说躲到叠州,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去,也难逃人神共愤、一世不能抬头。
“王兄……你,你带臣弟来见的那个人,就是……这人么?”
“正是此人。”
“但是王兄,你该将之严密看守,直到臣弟从叠州归来,直到父皇平安入土,直到你顺利荣登大宝……”
但是马王笑笑说,“本王留这个卑鄙小人做什么,难道他是什么宝贝?”
内侍惧极,挣扎着伏身、对着马王叩首不止,流着涕泪乞求道,“马王殿下饶命,只求饶过小人一命,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誓死为殿下所用!”
马王哼道,“人人誓必称死,你今又说誓死!既然视死如归,你又何必求我?当初给我父皇下毒时,你可曾想到过死?大约只想活得更好些吧?”
内侍依旧叩首供道,“小人全招!小人当初得知马王身份,曾去东宫报信。后来在翠微宫,小人也曾得到过一位大人物的暗示,接了他递过来的烈毒,投在陛下茶中!只要马王爷能饶我一命,小人尽可说出这人底细!”
晋王李治脸色煞白,仿佛被人击中了最为致命的要害,世事无常,圣人难料,既有现在,何必当初!
马王抬手,制止内侍再说下去,内侍得令,如犬待主,眼露期待。而晋王李治面如死灰!
马王道,“世事无常,圣人也难料,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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