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审行这样耍,尚书令高峻怎能不知道,他再迟钝,从五夫人崔嫣强烈的不满上也能很快知道。
崔嫣再也不到兴禄坊去,无论三嫂安氏、四嫂王氏怎么请、以着什么新奇的理由和好玩的借口,她就是不再去了。
女儿联系着长安与西州,高审行发了次话请崔嫣过去,崔嫣连理都没理。
这天傍晚,崔嫣去芳林苑听戏,与贴身丫环、护卫们骑马回来,一行十几人刚刚踏上殖业坊漕渠的石桥。
石桥是个大大的拱形,底下的桥洞可以行船,等她们行至桥顶,发现桥南边正有一架马车快速驰上来,两下打了个对头。
这是鸿胪卿高审行,带着他的如夫人刘青萍刚刚从大慈恩寺回来,过了石桥也就到府了。
刘青萍从她娘那儿听说,戒日国来的和尚罗尔娑婆是个得道的高僧,他炼制的绝门胡药中,似乎就有专门根治不育方面的。
于是,她坚求着高审行、陪着她再回慈恩寺求药。
眼下重回高贵门庭,而且看起来,她几乎就是鸿胪卿内宅唯一的女主,那么无子之痛就更加的强烈。
高审行心情不错,因为罗尔娑婆一眼之下明确指出,毛病不在高大人身上,是在刘夫人的身上,只要刘夫人多来两回大慈恩寺,让他亲自监视着调理,那么问题不大。
此时此刻,高审行一眼望见了拱桥顶上出现的永宁坊五夫人——他的女儿崔嫣,就更相信胡僧的话了。
马车须得加加速,方可冲上石桥,但桥顶上十多匹马站在那儿不走了,单匹马可以侧着身子过去,但马车就不行。
车夫连忙勒住辕马“驭——”,车子停在了石桥的南半坡。
丫环的马就靠近着崔嫣,低声对五夫人道,“是鸿胪卿的车,”
崔嫣哼了一声道,“用你多嘴!”
丫环看五夫人脸上冷冰冰的,也不说让路,而半坡上的辕马已经显得有些吃力,两条后腿在石板桥面上用力地蹬住,不让车子打滑。
刘青萍在车内道,“老爷,怎么不走了?”
高审行骑马随行,此时也不得不站住,他以为,崔嫣无论如何也要让一让的。
即便不必退回去,那她们紧抽一鞭,赶快从桥顶上驰下来,也行。
但这十几个人就站在桥顶不动了。
高审行问道,“你们这是去什么地方?是去兴禄坊么?真是不巧,为父刚刚去大慈恩寺回府。”
崔嫣也不称呼,反问,“去大慈恩寺?是去看我母亲么?还是看大人的母亲?我母亲道空长老忙于修行,你们还是不要常去打扰的好!”
高审行只听了对方这一句话,便冒出一股邪火,又不便说出此行的目的,只是低声说,“哦,那你且速速过桥,好让车子过去。”
崔嫣扭脸对丫环道,“你看看,这里的夕阳真是好,水光潋滟,金羽浮波,用琵琶好像不大能弹出此时的景致。”
丫环为难地看一看鸿胪卿,不敢回话,因为高大人的脸色已然看不得了。
崔嫣说,“我知道了,夕阳再好也是黄昏了,此时的阳光好像知道夜暮将至似的,因而才这样招摇、放纵,令什么乐器也无法描摩。”
两边的护丛们面面相觑,看得出永宁坊这位五夫人是成心堵路了。
但主人不发话,原来打算着拨一拨马、让一让道的护卫们也不能动了。
五夫人借着说夕阳,好像是在说另外的什么人,因为高审行脸色都变了。
马车中也有一位刘青萍的丫环,此时就嘀咕道,“那也该给老爷让让路啊,真是不知大小,不然我们的车就要滑下去。”
刘青萍在车内低声制止。
崔嫣对丫环道,“谁在说什么?”
丫环低声答,“五夫人,那个丫环说,叫我们让让路。”
崔嫣冷笑道,“这是谁的丫环,敢在此插话,而你就迟钝的不行。”
丫环说,“夫人,依婢子看,该让路的不是我们,他的马车跑上来,也才到了半坡,我们慢慢上来已到桥顶,说明是我们先上桥的,不该让。”
时间已经不早了,从北面衙门里出来、要回城南的官员,有的已经骑马上桥,他们从一侧挤上桥面,一眼看到底下脸色铁青的鸿胪卿高审行,而另一面却是鹞国公府的五夫人。
他们只在马上对高大人拱拱手,便快些地下桥。
只听着身后鸿胪卿对着桥上吼道,“你是哪里来的贱脾,敢这样对老夫说话!”桥上的丫环吓得连忙噤声。
高审行吼道,“还不快给老子闪开!老子再怎么说也是个鸿胪卿,还能过不得桥了?!”
崔嫣偏偏不动,“大人此话不对,鸿胪卿难道是去公干?再说我们又挡不了鸿胪卿,大人拍马就过去了。但车中是什么身份?我是郡君,要看一看该不该让道。”
她的贴身丫环补充道,“我们老爷可是永宁坊的宰相、鹞国公,不知在长安还有哪个官眷,敢让我们让道……”
已过了桥的官员,已经在桥下勒马回头看了。
高审行变得怒不可遏,他飞马上桥,挥起手中的马鞭朝丫环打下来,“我让你胡说八道、不识尊卑!”
丫环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头,鞭子已经抽了下来。
崔嫣想不到才这么几句,对方便吃不住劲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拦,高审行的鞭子结结实实打在崔嫣的胳膊上,鞭梢儿又回卷了一下才抽回去。
崔嫣的胳膊上立时火辣辣的,像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下。她“啊”地一声缩手,伸另一只手去捂,疼得眼里都转出泪来。
高审行一惊,这可没预料到,他有些气馁,像是要再掩饰一下,又迁怒于丫环,再挥一鞭打下来,“老子打的是你……”
但鞭子却被永宁坊的一名护卫一把薅住,“大人请息怒,不然小的回府没有话说了!”这件事已经不好交待了,连夫人带丫环都挨了打,护卫之责。
鸿胪卿连夺两下未夺动,第三下,对方才撒手。
第1149章 余怒不消()
他余怒不消,再一鞭子打到护卫身上,“我让你说话,还不滚开!”
护卫直接受了这一鞭,但他在马上一动没动,“老爷,小人总要听听五夫人怎么说。”五夫人崔嫣不说让道,他就是再挨十鞭子也不能动。
高审行转向崔嫣,脱口道,“女儿,为父可不是有意,但你”
崔嫣含着眼泪回道,“高大人,你不要与我们摆老子的威风,我母亲都有家不能回了,还哪里来的女儿我不是你女儿!”
高审行一惊,发现崔嫣是真伤心了,那么,在桥上的遭遇便是这丫头成心的了。从小到大,他可一个指头都没拄过崔嫣。
但就这么两下里僵持着,自己的脸也就没处搁了。他身后的马车已经吃不住劲,有两名随从跳下马,跑到车后边用手攀住。
从崔嫣的身后又上来几匹马,为首的正是兵部侍郎李士勣,他寥寥几眼,便把事情猜个不差。
他示意着手下,也不便呼喝着开道,而是擦着身子挤过来,对着高审行、崔嫣分别拱拱手,笑道,“幸好本官马瘦,能过来,但你们一家这是闹的哪一出?”
高审行自嘲道,“这是怪她母亲在西州不回,要在桥上找我晦气呢!”
李士勣暗道,“有谁家的儿媳肯为了婆婆这么玩命出头,真是怪哉!”
于是再对崔嫣拱拱手,“原来如此,但五夫人就不好说那样绝情的话,不然让高大人如何伤心呢!”
崔嫣不理,就是不走,在那里抹眼泪。
一个因为不随心意、就要跑去清心庵,连她娘都拉不住的人,再入长安又是这样一个尊贵身份,谁又敢拿鞭子抽她。
李士勣又劝道,“只当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佛心,看在鹞国公的份上,也不该令你公公这般难堪”
崔嫣看到,桥底下西面的渠面上,从余晖里驶来一条船,是平康坊的。
她记起二妹高尧说过的王苏苏的事,担心话再曲折传到长孙冲耳朵里去,而李士勣的最后一句话也让她心惊,是呀,今天闹这么一出,于儿媳的身份来说真有些不合时宜了。
想至此,崔嫣也不理会两人,拉起马僵下桥。
她身后的丫环、护卫们自然纷纷下桥,让开了道路,无形中就似给了英国公李士勣一个面子。
英国公对高审行道,“高大人的火气也是忒大了些,下官想,新罗国你那女王儿媳,是不是也要惧怕大人的虎威呢,哈哈。”
“还反了她了,老子也气得不轻!”他挥手对车夫道,“过桥!”
崔嫣回府,挨了高审行一鞭子的事很快被家人所知,高峻撸起她袖子看,白晰而圆润的小臂上肿起来老高,像套了只红玛瑙环子,
“快请黄莲珠”,尚书令叫道。
樊莺说,“这也不对症,只是肿,也未见血。”
“欺人太甚!”尚书令说。
几天后,曾随鸿胪卿去过大慈恩寺的、一名兴禄坊护卫忽然有人叫请,作东的正是英国公府上二管家颜麻子。
只有两人,在酒店中要了个单间,颜麻子拎出一只红木包铜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五封银子,顶上摆着两只黄灿灿的金锭。
护卫诚惶诚恐,“颜管家这是何意,人常说无功不受禄。”
颜麻子道,“其实兄弟只是好奇一件事,而哥哥你是见证过的,只要对兄弟略略说一说,这些,连箱带物可都是你的了。”
护卫问,“是什么事,在下知道的都算上,也不值这么些钱。”
颜麻子道,“上次鸿胪卿高大人,与永宁坊五夫人是怎么在石桥上打起来的,这个哥哥不比谁清楚?”
“哦,是那件事呀,有什么好说的!”护卫说。
“嘿嘿,有关尚书令府上那些美貌夫人们的事,谁不想问个究竟?哪一件都值这些钱!我听说,鸿胪卿高大人,称呼永宁坊五夫人为女儿?”
“倒是有这么回事,而且五夫人负着气,也说她不是高大人的女儿。但在下以为不算什么事,因为西州的崔夫人对每位儿媳都这么称呼。”
但一位儿媳,无论如何也不该为了婆婆、而与公爹闹这么僵的。
颜麻子又陪着喝了一阵,起身对护卫道,“以后再有新鲜听闻,你想着对兄弟说一说,我有个当家的兄弟在长安县开茶坊,人们往茶坊中一坐,可都爱东传西访,不知不觉五六碗茶就下去了。”
护卫绝不相信,对方为了五六碗茶,会下这么大的本钱。但真金白银哪能不要?喝过了酒,他兴冲冲地带着东西离开。
英国公刚刚说到了新罗女王,新罗国的一位使者就到了长安。最近,新罗与长安走得很近,女王刚刚走,信就到了,接着使者又来。
本来,接待一位外蕃使者也不必鸿胪卿亲自出面,但典客跑来对高审行说,这个新罗使者非要到永宁坊去面见尚书令。
高审行这才决定见见使者,问他原因。
使者说,“来时女王叮嘱,有个事要对大唐尚书令说,别人不能知道。”
高审行笑道,“本官是尚书令的老子,难道你还敢有什么事瞒本官!”
边上有高审行的下属连忙证实,“高大人岂会与你开玩笑,这是真的!”
使者很惊讶,他偷偷地问旁边的人,这些人再证实,鸿胪寺正卿高大人,只有尚书令这么一个儿子。
他的态度立时就变得谦卑起来。
高审行意犹未尽,眼睛一眯,又道,“你们的女王,也是本官的儿媳,你倒是给本官说一说看,她的什么事是本官不能问的?”
只这一句话,新罗使者更是惊呆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层。女王回国后,与什么人都没有说过有这事。
金善德让他务必到永宁坊去,一是好好地观察一下府中的陈设布局,如有可能的话,再观察一下府里每位夫人,将她们每个人的模样回去与她说一说,就更好了。
二是,金善德让使者在单独与尚书令在一起时,告诉尚书令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高掖,或者是高婷,总会有一个了。”
使者在来长安的一路上,以为这只是女王对大唐尚书令、鹞国公家事的好奇,而此时再一回味女王的话,好多的地方就全然不同了。
“大人,只是小臣不知,女王所说的高掖或者高婷是什么大人物。”
高审行也不知道,但却猜个不远,女王来次长安,肚子八成已然发芽了。
因为前日与崔嫣在石桥上闹的不愉快,高审行心里一直忐忑着,新罗的这件事也算是喜事,又正好是个去永宁坊的由头。
鸿胪卿对使者说,“这好办,你等本官忙完亲自带你去永宁坊走一趟。”
在剑南道西南一千二百里,有一国叫作骠国,国土阔约吐蕃三分,与大唐隔着崇山峻岭,中间又隔着望部、茫部等小部落。
由三人组成的骠国使团也来了,带来了丰厚的贡物。
为体现大唐对远道而来的使团的重视,不让他们和手下感觉到鸿胪卿对骠国使团与新罗使团存在着亲疏,高大人同样准备亲自出面接待,忙得很。
新罗使者生怕高大人一忙起来,就忘了要带他去永宁坊的承诺,这将让他费好多事,还有可能去不成。
鹞国公府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闯进去的,那么新罗女王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岂不要耽误?
于是,这位二十来岁的使者对高大人请求道,“大人,你能不能允许我跟着你呢?这样你这里的事一完,我们就可以去永宁坊了。”
高审行仿佛又猜到了对方的小心思,这次新罗使者被派到长安来,其实任务都在永宁坊呢。
鸿胪卿大度地说,“当然可以,但你要注意外事的礼节,不可随便说话。”
骠国的使团这是第一次到大唐来,任嘛不懂,连最基础的礼节都得现教。
要在短期内让他们达到被大唐皇帝陛下接见的标准,好像有些难度。
好在他们的语言与剑南道南部的方言差不多,与茫部的话也差不多,在传语者的协助下,高大人与他们沟通不算问题。
高审行亲自为使团拟定了教授礼节的功课,分派了最好的典客教他们作揖、行礼,站要如何站、坐要如何坐,以及在面君时说话的规矩。
如果陛下点头,同意他们下次再来长安的话,还要马上发放给他们十二枚雌鱼符,还得教会他们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不知怎么的,骠国得知大唐军中有一种刀,称作陌刀,刀口锋利,威力很大。这次的出使,使团的主要任务便是求大唐皇帝的赏赐,得到陌刀。
骠国周边蛮夷肆虐。
这是骠国使团的原话,“已经危及到骠国王室的安危了。只要能得到这种刀,我们愿意用本国最最珍稀的东西来换。”
高审行暗笑,原来蛮夷一词还可以被蛮夷这么用。
他沉吟着,对他们道,“这不大好办按着规矩,给不给你们陌刀,要请示兵部,很麻烦的。”
新罗使者插话道,“高大人,难道这很难吗?”
话外之意分明是:你是鹞国公的老子,而鹞国公又是大唐的兵部尚书,怎么连请示兵部这样一件小事也把你难住了。
鸿胪卿道,“这不是难,是规矩!我都讲在前面了,不准你乱插话。”
新罗使者就不说话,高审行对骠国使者道,“但一会儿本官要带新罗国使者去一趟永宁坊,可以顺便替你们问一问。”
新罗使者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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