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大船上的货物足足卸了一个多时辰才完。第三艘船靠岸,船上走下来的,是刑部的都官郎中翟大人、扬州长史褚大人。
这是从扬州装的船,高峻抵达鄂州前,先期令人骑快马至扬州传令,让江宁、和州、扬州三地共同筹粮两万五千斤,陈年茶叶五百斤、干姜一千斤。
荆州、鄂州和沔州装船时,第三艘大船已在去扬州的途中了。
赵嘉的夫人和氏,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听到丈夫让迎贵客,她连忙赶到码头上来。
人们在码头静候,看着前两艘大船卸空离港,第四艘船缓缓驶入。
舰楼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有人给赵刺史夫妇指点着说,一个是兵部尚书高峻,而他身边站的那位女子,便是瑶国夫人柳玉如。在他们的身后,是三十名兵部尚书府的护卫。
等到二人下来,赵刺史才确切地看到他们的真容。
兵部尚书高峻中等偏上的身材,目光炯炯有神,英俊之中透着七分的威严。
而瑶国夫人柳玉如正当韶华、有倾国倾城之姿,但贞观初年即放了进士的赵嘉刺史,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双方引见过后,赵嘉这才知道,高峻所乘的这艘大船之所以落在最后边,是因为他们随着荆、鄂两船督后,最后才又拐去了杭州湾,由杭州装了两万五千斤粮食过来。
四艘船,十万斤粮食,泉州再不愁吃的了!
但武夷山根本就不缺茶,也不缺姜,赵嘉不知道高大人因何载了五百斤茶来,而且是陈年的。
当他终于忍不住问到时,高峻对柳玉如说,“你来给赵大人讲一讲。”
柳玉如嫣然一笑,对泉州刺史府和氏夫人道,“峻出来前,猜到泉州海溢不同于等闲的发水。”
和夫人问有何不同。
柳玉如说,“峻说,往常发水,水势来得再急,总会给人容个功夫、将储粮运往高处,但这次的海溢就是一下子,根本来不及呀!”
她说,“山中多阴而泽洼多潮,粮食一旦泡过,不发霉的一定只在少数。因而我们出来前请教过长安名医,一旦人吃过霉米之后最易得的病、以及如何医治。”
高峻道,“食积泄泻的疗法,所用的法子和药材倒是不少,但适于大批普通人家食用的,在下琢磨着,大概也就是陈茶与干姜最合适了。”
说罢又笑道,“泉州茶是不少,也很有名气,陈年的茶赵大人也有,不过,此时能有干的吗?”
长史赵昌贞道,“高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泉州连粮食都没有干燥的了,哪里还有干茶?!”
赵嘉暗挑大指,真不怪人家年纪轻轻的便是兵部尚书了!此次高峻赈灾,有几个方面所行都出了赵嘉意料。
一是在他起程伊始,便开始谋划赈灾所急需的物资,人到、粮也到了。
若按赵嘉以往的经验,为显着赈灾的火急,十个钦差里倒有九个,会马不停蹄地先期赶到目的地,然后再谈别的。
当赵嘉说到这一点时,高峻说,在下出行前,其实对刺史大人已经有所了解了,因而才敢这么做。
赵嘉刺史在海溢后八天内,便将详尽的灾情呈送到近三千里外的长安去,足见其处理政务的精熟与尽责!海溢后他缺的不是钦差,而是粮食。
高峻说,“我只身带人来又有何用?”
“但高大人所选的粮食筹集之处,则是令赵某钦佩不已的第二点。高大人所选的这几处均在沿江、沿海,又是富庶之州,就给迅速集粮和水路运粮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啊!”
“赵大人过奖了,在下是兵部尚书,鄂州有几条大船还是清楚的。”
赵嘉再道,“高大人你这便是过于的谦虚了!试问,有谁能只凭一份泉州的奏折,便提前预料到泉州大片区域的病情、并未雨绸缪,竟然连我这盛产茶叶的泉州没有干茶都能想的到?”
高峻摇着手道,“在下也的确是急出来的本事,不足自夸!”
柳玉如与泉州刺史和夫人说,“红豆与鲤鱼煮汤,正是固清除湿、利便之良方,在民间流传已久。峻说,即使泉州没有鲤鱼,红豆亦可煮饭,总不会运了来、却无用。”
和氏夫人连连道,“有,有!泉州怎么能找不到鲤鱼呢?”
旁边的众位长史、郎中们,闻此言纷纷颔首道,“确是如此,至少本官就没有想到!即便想到了,也大多是什么白芍、连翘、忍冬之类,但这些东西哪里又有陈茶、干姜好找呢?只须将这两样开水调服,既简单、品种又少、且极为便宜、普通易备!?”
高峻道,“若说谋划先机,在下所做真不值一提,倒是太子殿下令工部、户部、刑部的三位郎中同行,正是泉州亟待!”
众人纷纷地、异口同声盛赞太子殿下英明。
高峻说,“如今人也到了,粮也到了,药也到了,本官大事已毕,只剩下陪夫人游历泉州胜景!泉州有三部郎中、一位刺史和四个州的长史在场、谋划赈灾大计,赵大人你无事不要来烦我了!”
高峻说的没错,户部的仓部郎中郑大人最为了解和精通的,便是仓储、出纳和禄粮仓廪之事。
这次送到泉州的赈灾粮近十万斤,没有这么个人来分拨调派,修缮仓房,处置霉米、平易谷价,赈灾就不可能顺利。
而工部的水部郎中王大人,于治水工程方面深有独到之处,泉州地面的排涝防旱工程要如何施行?如何做到事半而功倍?这正是他的所长。
刑部都官郎中翟大人所长,正是掌役隶薄录,制疫、给衣粮、医药,又能兼顾泉州灾后治安,震慑宵小贼盗。
高峻说他已没事可干,只该陪柳玉如游玩,虽是玩笑话,但确有道理。
但他没留意最边上的一人,这人就是来自福王府的、正七品上阶的法曹参军陈蕃。
陈蕃将二十名手下留在华洲村,在桥边看住那些斗犬,自己随着泉州刺史赵嘉赶到码头,来见钦差、兵部尚书高大人。
那些村民们听说钦差驾到,知道死人的事一定会得到妥贴的处置,此时便都冷静下来。
但陈蕃对那些斗犬的看护却一刻也不能放松。
只是码头上忙忙碌碌地卸货,没有注意到他。二则从船上下来的,不是从五品上阶的各部郎中,便是三州的长史。
而荆、鄂、扬、泉四州都是上州,因而很是巧了,四位长史也都是从五品上阶,陈蕃就是想靠上前搭话,也得等这些人见过了面才有机会。
正当他踌躇着、以个什么由头上前时,泉州刺史赵嘉就先与高大人提到了他。
赵大人说道,
第1065章 惩前毖后()
“赵刺史,这件案子不好断判?”
他转向了陈蕃,说道,“陈兄大人是福王府的法曹参军,正该比一般人更晓得法度之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会是因为与福州有涉吧?”
说罢,高峻微笑着看向陈蕃,眼中精芒一闪而逝。
陈蕃心头一颤,连忙回道,“高大人多虑了,我们王爷、福州大都督身为亲王,一向注重维护律法威严,岂会以尊藐法?他更不会干涉泉州判案。”
高峻道,“我想也一定是!那么晋江县无须多虑,只管依法判来,逐级上报州、部也就是了。”
晋江县刘县令回道,“高大人,此案,下官已与赵刺史沟通过,虽是一件命案,但犯案的却是两条狗,于律法款项上没什么适用的……”
县令也想过了,既然此案难断,那么正好当面提出来,得了兵部尚书、钦差大人的示下,也省得刺史赵嘉为难。
陈蕃暗中观察高峻的表情,不知他接下来要怎么说。
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难题,如果他能识趣,那么刘县令的话也可当作一个说辞。
兵部不管刑事,钦差大人只须以此为借口,说上一句“从长计议”也就可以了。
判案是州县之责,他这么做也这样完全说得过去,即使给福王个面子,也不着痕迹。
高峻略略思索,说道,“按理说本官不该深掺此事……”陈蕃方在心里想到,果然不出我所料。哪知高峻转而问刑部郎中翟沈生,“我于刑法不甚精通,不知翟大人作何见解?”
翟沈生知道,高峻早晚会有这一句,因而在心里早就准备好了答复。
闻言,他回道,“高大人,案情千奇百怪,不可能出一件新奇、便拟一道相应条款,那会无从应对的。人命案子也同样如此,致人死命乃是案中之最恶劣者,惩治元凶的事,不该因任何原因而受影响。”
翟沈生身在刑部,却是一位都官郎中,主管的不是刑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仍要维护本部威严,将刘县令方才所言“没有适用条款”的话给顶回去了。
高峻点头,“有理。”
翟大人再道,“严肃律法,只为惩前毖后。今日不惩,则后日不戒,惩之不准,则戒之不明。因而在大唐律中,凡涉及人命案的条款虽然明面上是三则,其实只有两则:一为故意、二为过失。而第三则——在‘市众中惊动扰乱致人死命’这款,实应归在‘过失’一项中。”
高峻一乐,心中暗赞翟大人应对之快:谁都别说人命案的适用条款少,三条都有些多了。
他说,“这就对了,华洲村人命案虽然看起来与狗有涉及,但我们不要只对着狗说事。不然,下次可能无人敢纵狗伤人、但却要养虎伤人了!这便有失了‘戒’字的要义!”
刺史赵嘉听罢,心中暗舒了一口气。此案扯上了福王,说心里话,他在被福王府两位护卫威胁时,心中就有过犹豫,但有钦差表明态度,泉州、晋江县在断案时就再无担心了。
陈蕃道,“高大人英明,卑职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在桥边时、卑职就说过要把看狗不严的两人留下、让我们赶路。但群情汹汹的、非让将两头烈犬也留下来,这才耽误了我们王爷的大事。”
兵部尚书刚刚提到不要只对着狗说事,他就顺竿儿爬上来了。
高峻哼道,“陈大人不要说了,本官并没说过狗就没事!你刚提到了‘群情汹汹’,那么我们在这里坐而论道就不成了!我们速去华洲村!”
……
县令、刺史及福王府法曹参军离开后,华洲村的木桥边倒有过一段平静,因为人人都听说钦差到了,这件案子总会水落石出。
但三位官员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死者万顷的妻子就担心他们官官相护,此时八成在那边商量着如何大事化小,让万顷的冤情不了了之——谁肯轻易得罪福王呢。
赈灾的粮物到了,村民们的生活有望,但她与另一家的主梁却倒塌了。她拉着十岁的小儿子,与另一家的家属悲悲切切、哭个不停,最后连孩子也哭起来。
先头给陈蕃出主意、污陷泉州民众要截路吃狗的那个人此时说了句,“一百二十斤铜,够你们母子花用下半辈子了,还哭个什么!”
只这一句话,一下子激起了众怒。
桥边再一次骚动起来,有人喊道,“看他讲的什么混帐话?我们打杀了他,再给他老婆捎去一百二十斤铜如何?”
双方剑拔弩张,犬吠声不停,晋江县的衙役们两边喝止,生怕闹出乱子。正在此时,钦差率着天南地北,外地本地的官员们赶到了。
场上立时整肃起来。别说钦差和尚书省的三部郎中驾到,便是泉州刺史,如果不是因为灾情,平日里谁又能轻易得见?
兵部尚书府的三十名劲装护卫一到,先在两边驻马站定,刀、弩在手,谁都知道,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万顷妻子拽着儿子跑过来,也不知道哪个人才是钦差。
她明明看到众位官员簇拥的中央是一位年轻官员,连三十岁都不到。在他身边一匹周身火红、四蹄乌黑的骏马上坐着一位美貌夫人,却断定不是他。
她认为人群中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官员仪表威严,以为他是钦差,便上前哭诉道,“钦差大人,你要为小妇人作主,替我丈夫伸冤!”
此人正是刑部的都官郎中翟沈生,听了她的话,连忙道,“这位夫人你认错了,钦差大人是这位,还不快来见过高大人、柳夫人!”
妇人这才认准,她顾不得惊讶,认准了女人好说话,便转向了柳玉如,哭道,“柳夫人,你可怜我们孤儿寡母!”
柳玉如安慰道,“姐姐你放心就是,今天在场的每位大人,都是长安有名的公正官员,你稍安勿躁,且听大人们断判。”
高峻道,“刘县令,你便在这里升堂!要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地如实断来!律法大如天、县令为父母,你不要顾虑什么钦差,钦差也大不过天!”
刘县令已经听得很清楚了,钦差这是给自己吃定心丸。高峻说的是自己,但言外之意是:你只须审案,也不必考虑什么福王。
当时,便有衙役们上来在两边站定,有人由村中搬来一只饭桌权当公案,一只矮登子权当县太爷的椅子,而在场的另外那些官员们有一个算一个,只能在马上坐着。
刘县令知道,今天不同以往,案子判的要准、而且还要快,不然只有他这个小小的县令坐着,迁延一时、自己难受一时。
有县内的文吏,就在饭桌的另一边蹲下来、将笔墨摆开,审案开始。
片刻之前闹得最凶的福王府两名护卫,此时也把头耷拉下来,因为他们看到,法曹陈蕃大人此时瑟缩在对面最不显眼的角落中。
刘县令道,“是哪两条恶犬害人丧命?”
有村民纷纷用手指着道,“那两条!!!”
刘县令问,“给本官去验过了犬笼,看有没有夺门而出的痕迹。”
有衙役跑上前去,站在笼外看过,回道,“回大人,笼门完好,锁链完好,无人解链开笼、狗断然不会自己跑出来。”文吏一一记录下来。
刘县令问,“是谁负看管之责?谁开的笼门?”
给陈蕃出歪主意的护卫不得不站出来,回道,“县令大人,是我。”
陈蕃低声道,“他是陈小。”
陈小为自己分辨道,“因这两头斗犬最为值钱、我看它们饿的可怜……但法曹陈大人先说过的,出钱十缗买他这驴他也不卖,我想,只要将驴咬伤,他便不得不卖了……”
“可有人指使?”
那人看看陈蕃,咬咬牙挺胸道,“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人指使。”
县令今天也没有醒木,只好狠狠一拍饭桌,喝道,“大胆狂徒,人家不卖你就敢作此打算!简直比强抢还可恶!今天不判你何以服众!”
陈小再辩解道,“可他们若非举棒击犬,也不会发展至此,大人你断判时必要加以考虑。”
刘县令没功夫听他胡搅,判道,“贞观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福州都督督府护卫陈小,运犬入京,途经泉州清源郡、晋江县华洲村。因桥断受阻,犬饥撞吠,陈小买驴喂犬不成,放犬噬驴……”
陈小高声道,“大人!我方才说的十缗因何不说?十缗一头驴,能证明我们福王府并未亏待卖主,”
刘县令喝道,“住嘴,再敢搅挠公堂定不轻饶!”
他接着判道,“……放犬噬驴,欲先伤后买,但恶犬顽凶、逼驴主万顷及村民一人坠江丧命……”
陈小再嚷道,“大人!万顷和那位村民挥棒击犬、致犬狂怒,你因何不说到里面?不然因何会出人命?!”
刘县令喝道,“好贼!数次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