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兵部的繁琐事务比较,马洇的这件事在高峻眼里可大可小,很快就不在记着了,他不时地鼓励家中的女人们,在大赛中绝不要顾前顾后,拼力去搏也就是了,到时他会亲临现场为她们鼓气。
但是,在大赛的前一天早上,来自泉州的奏章,把高峻的计划打乱了。
……
泉州海溢,发生在八天之前的壬戌日子时。
此刻泉州城乡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但排山倒海的浪啸声,将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们在刚刚醒来的片刻混沌中、辨别黑暗中传来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突袭过来。
紧接着,紧闭的窗子被大浪瞬间推到床上来,腥咸的大水毫无一丝缝隙地汹涌而入,很快灌满了他们的屋子。
男人们惊叫着呼唤家人,“是海溢!快些起……”
女人们摸着黑在床边摸索她们的孩子,但她们呼唤孩子的话音刚一出口,立刻便被大水淹没了。
泉州湾状如葫芦,有两道河流入海的河岔,
第1057章 一派胡言()
庭议时,李治殿下忧心忡忡,有些游疑、要不要将此事奏报翠微宫的皇帝陛下知道。
他先请太卜署的人上殿,让太卜署依据接到泉州奏报的时间与事由,起卦,卜一下大势吉凶。
太卜署来了一位卜正,年纪约莫六十岁了,他是个正九品下阶,此时颤微微上殿来。
当着朝堂上的太子殿下及一班王公大臣,此人占卜道:“泉州临海,居于泽洼之国。海水溢,则是水入泽乡,起得‘水泽节’卦。”
“如何讲?”太子问道。
卜正详思之后回道,“殿下,节卦总诀曰:一鸿天下孤飞翼,花有暗香月有斜。桃花满园未见果,一枝惊坠入皇家。”
兵部尚书高峻在底下听着,不知他云遮雾罩地说些什么。
又听他道,“节卦次诀有云:户庭不出姓名香,久滞宫中未见伤。如待四方重照日,拾节重至西北方。”
太子听他如此说,心中狐疑渐盛,而诀语中的“暗香”、“坠”、“户庭不出”和“未伤”之词,在他听来居然都似暗有所指。
他沉声对卜正道,“你不须说这些模楞两可的话,只说泉州海溢有什么征兆也就是了!”
卜正回道,“殿下,节卦上为坎,借指中男。下卦是兑借,指年轻女子。互中见颐卦乃是宫门之象。依小臣看,宫中定有中男少女败坏风俗之事,于天道、人伦有损。有失节才有拾节啊。泉州海溢,绝户三百、毙命三千人,实乃上天垂警……”
“一派胡言!”太子勃然大怒,冲下边吼道,“来人!将这胡言、惑乱人心的家伙给寡人拖了出去、乱棒打杀了!”
马上有四名金甲禁卫冲上来,像捏小鸡似地抓住卜正往外就走。卜正被人拖着走,手中抖着一本卜书,声嘶力竭地衰告道:
“殿下息怒,小人哪敢乱语!皇帝问卜,该当九五爻为用,储君动问则是二爻为用。象曰‘不出门庭,失时极也。’讲的确是失已昧时、怀宝迷邦、洁身****……”
李治在今天的反应大大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因为在历朝历代,无论行政宽严与否,均以广开言路为标榜。
而各类官署之中,有三个部门拥有“胡言乱语”之权、而很少被当庭斥责,更不消说因为一两句话就被乱棒打死了。
它们便是太史局、太卜署、御史台。
不然的话,是想要写史的人罔顾史实、一味粉饰?让占卜的人察言观色、只报喜不报忧?还是令那些专事参劾大臣过错的御史们,遇事时噤若寒蝉?
事发突然,多数人不知所措。但兔死狐悲,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连忙现身,制止道,“殿下,不可呀!”
此时的太子已经回复了常色,喝道,“将这老儿给寡人推回来!”
褚大人看看吓得浑身乱抖的卜正,心里说道,若不是我的内常侍负责如实记录皇帝、及监国储君的言行,依着太子今天的怒气,我是绝不会为你求情的。
只是,太子殿下真因为几句话便将你打杀了,我是记录呢?还是不记呢?
褚大人奏道,“殿下,人一老便有些昏聩,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依微臣看,方才的占卜也太过草率!海溢发生于壬戌日子时,他全然不加考虑、便信口开河,因而看差了也在所难免。”
卜正哆哆嗦嗦,知道褚大人是在为自己开脱,颤了声音回道,“正、正是,罪臣执卜不精,丢开了最关键的参照,多亏了褚大人提醒!”
“再断!”太子喝道。
卜正重又仔细看过了卦象,回道:“罪臣果然看差了……褚大人所言‘子时’大有学问,正该仔细端详。这次罪臣再看,互卦中现‘颐’卦,的确是宫门之象,但子时正应在北边,小臣推断有年轻女子在北宫门内逾制。”
卜正这次不敢极度危言耸听。
但被太子一吓、便来个大转弯,就显得自己第一次真是胡说了。因而他第二次的断言仍旧不离宫中,却只说有宫女逾制。至于逾什么制,范围就广了许多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李治听罢,心中又是一惊。
但是这回他就不那么冲动了,冷冷地说道,“宫内宫女众多,逾制之事总会有些,内侍省严加巡察处置也就是了。”
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什么,但觉着阶下这位卜正,弄不好真的窥到了什么机密,此人再也不能留了。太子说道,“你已老迈了,致仕去吧!”
只因几句话的缘故,卜正便丢官回家了。
接下来就议论泉州赈灾由哪位大臣出面前往。
在太子李治内心里,实在不想此时将泉州海溢之事奏报皇帝。要报,也最好在赈灾一事有个不错的眉目时再报,不然就显得他主持不了突发事件似的。
但赈灾之事绝不能久拖之下而没什么进展,不然到那个时候陛下再问起来,对太子能力的影响也不小。
泉州有民户二万三千八百六,人口十六万二百九十五人。有四个县。此次海溢中,有三百户倾家而没、毙命的达到了三千人,伤者不计其数。
而倒塌和损坏房屋、淤没良田数目到现在也没有统计上来,不清楚有多少的人流离失所、生计无着,其中的隐忧确实不小。
李治知道,这种费力的差事没有人愿意去。
不过他深得皇帝的问事之道,在问过“不知有哪位大人愿往泉州赈灾”之后,便举目去看兵部尚书高峻,他坚信高峻的能力。
高峻心里叫苦,但人却没有瞬间迟疑,挺身说道,“殿下,微臣愿往!”
李治有些感激地看向兵部尚书,暗道父皇说的果然没错,“但高丽军前有战事,高大人你可脱得开身么?”
高峻暗道,我倒是脱不开身,明日赛马,夫人们还严令我去观战助威,但你总拿眼睛瞟我干什么?我岂敢不去?!站出来晚了便是毛病!
“殿下,高丽战事自有英国公李士勣坐镇,国公久历战阵,又有薛礼及思摩相助,微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李治问,“高大人对下一步的战事走向……不知怎么看呢?”
高峻道,“殿下,新罗国女王广集工匠打制金、银、铜、竹四色赛马号牌、襄助长安的赛马盛会,说明在她新罗边境上的压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微臣想,只要再有一次奏捷,天气也入九月,英国公自会奏请撤兵。”
李治道,“好,那么高大人准备何时动身赶往泉州?”
高峻心说,我想赛马完了再去,你同意么?“回殿下,赈灾事急,微臣散了朝议后立刻就要动身。”
李治觉得过意不去,想了想道,“高大人千里赶赴泉州,去后身边也无人照应起居,寡人便令我那位贤嫂——外宫苑总监——苏殷与你同行,她是个细致的人,你们遇事有商量,且公私兼顾了!”
自始至终,从西州至长安,高峻官越来做的越大,却一直不敢对八夫人苏殷动什么心歪思,充其量也就是偷偷咽两口唾沫。
她若跟着自己去泉州,高峻估计着,柳玉如八成连赛马的心思都不会有了。而且自己总有从泉州回来的一天,他可不想挨咬。
他想了想,郑重回道,“殿下,子午谷的行苑建设正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候,微臣可不想这件工程受什么影响,只想让陛下早日有个近便一些的适足之园。”
李治点点头,不再坚持,“凡涉及赈灾之事,高大人有便宜行事之权,州、府、郡、县悉听调派,工部、户部和刑部随员听调。寡人唯求泉州军民早日安居乐业,以慰陛下爱民之意。”
此事议定。在高丽战事未定时、有兵部尚书亲去泉州,足以体现太子对救灾之事的迫切态度。
而且高峻对北方的战事也给出了大致的预计,李治心里有了底。罢朝之后他未回东宫,而是马不停蹄赶往太子别宫。
他轻车简从,直接进了金华门,也未去翠微宫。因为去了也不便与皇帝讲泉州之事,太子立意等泉州之事有了眉目再说。
在安喜殿内,武媚娘和杨立贞正在议论一件事:
不久前,杨立贞自己出去宫外练马时,在旷地上的草丛里拣到一块赛马排位的银质“三十三”号牌子。
她知道这块牌子正是黔州吕氏的,因为杨立贞在吕氏的马鞍上见过。
不过杨立贞拾到银牌之后并没有给吕氏,明明见吕氏及她的侍女们不止一次地找寻,她也没吱声。
只是今天,这块三十三号牌子被武才人无意中看到,杨立贞就不能不说。
两人将拾到的牌子与武媚娘手上的银牌子放在一起比对,发现它们并不完全一样。
武媚娘的牌子是李治来时亲手交给她的,号码是“三百二十一”。
两个牌子虽然都是银的,但武媚娘手上的略大,号码上还涂着醒目的朱漆,拴挂红色绸带。而吕氏的这块字上无漆,只拴着绒绳,但与绸带比较起来就不算醒目了。
太子抵达前,这姐妹二人刚刚达成一项协议:不将这块三十三号银牌送归吕氏了,就是不想让她参赛。
杨立贞只用了一句话便让自己的愿望得逞了。
她对武媚娘说,“吕氏练马时曾炫耀她的出发位次,说在长安有资格用银牌子的,几乎没有几个人排在她的前边——只有区区三十二人而已。”
太子一到,杨立贞便识趣地躲开,再去外边练马。在旷地里她又看到吕氏带着两名侍女、骑着马在草丛里来回地寻找。
她跑过去假装不知,就要看她们焦躁不安的样子,心说我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从黔州跑过来气我,就让你一无所得地回黔州去!
就这么一上午,杨立贞就看对方找过来、找过去的,而她在袖子里握着吕氏那块牌子暗自发笑。
午饭时,杨立贞回安喜殿,发现太子已离开了。
但是武媚娘却告诉杨立贞,太子得知此事之后,明确吩咐要将牌子送回给失主。
不过武媚娘说,“只是我原来的位次太靠后了,竟然排在三百多名之后,我想把两块牌子换一换,你帮忙,把我的这块立刻扔回旷地里去。”
杨立贞只有照办,马上出了金华门,看看无人,把系了红绸的“三百二十一”号银牌子往显眼处一丢,鲜艳的红绸在绿茵地上一眼就能看见。
她猜测,明天便要开赛了,这些人不会甘心,午后一定会来再找一遍。
回来后,杨立贞登上安喜殿的顶楼,看到吕氏主仆果然不死心又来找了。杨立贞远远地看见她们拾到牌子后很快离开,就跑回来向武媚娘回禀。
……
八月三十,长安城第一次各界女子马事大赛正式开赛。
一大早,城中万人空巷,坊民们扶老携幼,纷纷就近、出了离家最近的城门,到城外的宽阔赛道两旁等候大赛开场。
卯时三刻,在京亲王、大臣、外方使节、按时到达了通化门外的赛场起发地点。
他们在那里登上了全程赛道上规模最大的看台,看台高过一丈、分上下三层,各层有木梯相连,四周挂着彩绸,上搭着席棚,看台下有鼓乐队开始鼓吹。
内侍省褚大人、礼部尚书莒国公唐俭、及户部尚书在看台的前面就坐,兵部高峻的位子空着,看来已经起程去泉州了。
太子殿下未亲临此处,他将在大明宫的宫墙之上观看这场赛事,那里有司天监的一座高大的观象台,太子去了那里。
大明宫是贞观皇帝为太上皇颐养天年,而在贞观八年时对隋永安宫大事扩建而成。
它建于龙首原之上,渭水之滨,往南可俯瞰整座长安城,往东、往北、往西可以极目,将东西两处城外的禁园尽收眼底。
因而,太子殿下只须在大明宫的宫墙上动动步子,便可观看到近三分之一的赛程盛况。
时间距离辰时已经很近,第一组——三品之上贵妇的比赛即将开始,参赛人已开始在组织者安排下验看金质号牌、对号进入赛道。
这一组的比试有四大看点:
第1058章 宫墙之上()
第四点也同样有的看。
五十名持有金质号牌的夫人之中,为数众多的人已经年纪不轻了,这些功勋卓著的当朝重臣的妻子们、国夫人们到底有着怎样的骑术,同样是令人期待的。
远处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而看台上的那些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生怕落掉了每一个细节。
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在昨天傍晚、刚刚软硬兼施地说服了手下的内侍。
他们将太卜署那位险些丧命的卜正的、胡言乱语的记录全部都删除了,改之以简单的几个字,“贞观二十二年八月,泉州海溢,兵部尚书峻往赈。”
此刻他的心情是很放松的,宣布第一组大赛开始。
鼓吹声停止了,人们看到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一提白马,站到了起始赛道头排、头名的位置。
“站在第一个出发位的是太子妃!”有人情不自禁地说道。
太子妃王氏的白马是精选出来的,个头匀称、品相不错,饰着精致的辔头。它极通人性,太子妃只是稍稍地带了下缰绳,这匹马就已经会意了。
太子妃只有二十岁,可能是担心赛马途中出汗,所以她没有画宫妆。但所有人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场内场外瞬时静了一下。
看台距离赛场有些远,有些人目不转睛,抱怨规划者的粗心。因为这让他们不能利用这次光明正大的机会,更清楚地观察太子妃的美貌。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的拘泥,身着太子妃独有的黄罗鞠衣,头上也没有插钿钗,因为要骑马,怕颠落。
这是一款类如“褕翟”——也就是太子妃受册或参加朝会大典时所穿正装,只是不是青色而是黄色的。衣服上加着金饰,而佩、绶的规格与皇太子相同。
接着进入赛位的是四位亲王妃,她们年纪略大过太子妃,但是都不过二十几岁,而且个个引人注目。
紧临着太子妃的正是江安王妃冯氏,她今年二十四岁。
江安王李元祥是高祖皇帝与一位杨姓的嫔所生,最初封为许王,做过四个州的刺史,在亲王之中算个实力派。
李元祥身材高大,腰带拉直了比人都高,食量一人抵得过三五个人。
不过此人贪暴,脾气不好,那些得到任命、去江安王府做王府官的人都百般推托,谁都不愿意去上任。
再看这位冯氏,因为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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