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在柳玉如的面前晃了一下。
柳玉如一看,封皮上写的是。高峻微带着酒气,心满意足地对她说,“书里面可都是卫国公的心血,总结的行军、布阵之法都是我所急需的,句句读来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他已在李靖府上吃过饭,一头扎进书房细细研读,居然一直看到了后半夜。
卫国公中所写,言简意赅,一般的将领看起来可能有些吃力,但高峻则不然。
他年纪轻轻,所经历、或指挥的战事可能不如一些人多,但如李靖那样场场全胜。这是这一老一少两人的相同之处。
他们的不同之处可能是:李靖之法炉火纯青,对战场上细微的变化能够由表及里、明察秋毫、经验老道。
而高峻则完全凭借着天赋异禀,以已之心料敌,行事谨慎而且大胆,但却没有功夫像卫国公那样,对战场的规律进行钻研和总结。
但二人在对待战事的态度和方法上,本质却是出奇的一致。
此时夜静更深,高峻细细地、逐字逐句地研读这本兵书,再把以往他自己经历的大小战事回味起来,对于自己胜在哪里,便有了更为清楚的认知。
兵者,诡道,以战胜为目的。
我比敌强则我胜,强在力量、迅疾、恒久、稳定。
真强则用正、虚强则用奇。
正兵则大军压境摧枯拉朽,奇兵则攻其不备动其军心。致胜关键则在于我实知敌、而令敌实不知我,则我心稳而敌心乱,敌心乱则敌阵动摇,我虽四两可点拨千斤,天时、地利皆可为用……
高峻一边研读、一边把茶壶、茶杯比作千军万马,一件件摆来摆去,又从一本纯粹的兵书中推及人事,又是一阵顿悟——其实两人之间的对决何尝不是一次大军对垒?!
他想到了在剑南道平乱时,对方又是刺史、又是都督、折冲都尉,还有江夏郡王府长史李弥从中作梗。而自己这边只有一个人。在一般人看来,彼此双方的力量差得太多,这边根本就没有胜算。
但自己最后能够平乱成功,所用之法在那时看属于随机应变,而此时在中竟然都有总结!知已知彼,正奇虚实,快慢强弱,高低隐显,寒暑晨昏,山川石泽……只要利用得当,在敌人眼里无不等同于千军万马!
卫国公李靖,能将他凝结了毕生心血的赠予自己,其中的期望可想而知。廉颇虽老,心依旧在沙场!
丑时末,书房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六夫人李婉清悄悄跑过来,硬拉起兵部尚书,对他道,“峻,你不要命了!明天看不行么!”
高峻看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夹袍跑过来,虽然是六七月的天气,但在后半夜里也担心她着凉。因而连忙起身,解了半边袍子裹着她、半拥半搂地回内宅来。
内宅中一片肃静,两人轻手轻脚地闭拢了月亮圆门,进婉清的寝室去。
躺下后,婉清的意思是让他立刻入睡,但高峻却异常地兴奋,让他跃跃不安,胸中如伏千军,竟然执意地、要将书中的趣味在李婉清那里去试。
而李婉清在虚实莫测的兵法面前,只剩下了迷途难返……
后来他们又说起了在扬州时“二人”相识的往事,宛若别人不经意间点下的酒曲,时至今日,彼此间的情意已如陈年的佳酿了。
天亮时,婉清倚了他悄声说,“卫国公这样大方……将这本好书给你,我们总不能没有表示吧?”
高峻道,“真乃奇书!如今,我尚未读完,已感觉视万军有如俯瞰,看人事如透腹心,真是奥妙难测,我得此书如添双翼。可是你说,我该怎么谢他呢?”
李婉清道,“岂是一个谢字了得?难道不算个师父吗?”
高峻恍然道,是呀!正好我知太子殿下今日仍会滞留在翠微宫,我不必上朝,那你就随我去一趟卫国公府。
婉清道,“只我一人去就不妥当吧?柳姐姐、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她们都该去,方显拜师的郑重。”又推他一下道,“她们虽不知此书的妙处,但所缺的功课不会事后再补!”
天一亮,高峻便与家人说起此事,众人无有不应,于是抓紧不须上朝的这一日功夫,隆重准备了礼物足有半车,再加上众人的车驾浩荡出府。
在府外的大街上,正碰到了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高峻并不隐瞒,将拜师之事讲出来,褚大人马上调转了马头,对他们道,“我正想出城消遣一日,不去了,去给国公做个中人!”
于是,两位大员同时光顾卫国公府。
李靖自与高峻畅谈一次后,病情居然莫名地转好,众人入府时他正自己拄了拐杖在屋外慢步,气色也好看了许多。
褚大人是位热心人,将来意讲明,李靖想客套、推辞几句也是不允,当时硬是将李靖摁到高座上。
高峻上香敬茶,又有柳夫人、谢夫人等人逐次上前,这个敬细绢五匹、那个献西州驼绒毡一条、于阗玉杯一只、茶敬多少……
卫国公先是惊讶,觉着人家是堂堂的兵部尚书,又如日初升,而自己已至暮年,赠书之举纯属视之为忘年知已。
但高峻举家至府,又有褚大人像模像样地主持,再拒绝半句就不好了。又想想高峻的年纪,他既有此心,又大张旗鼓地来了,那就绝不会是虚情,因而也就认同了。
但褚大人还没有完,高峻不论在皇帝那里、还是在太子殿下那里是个什么份量,褚遂良看得最清楚。
英国公李士勣能征善战、谋略出众,在出任灵州刺史、抵御突厥时期,曾被陛下比作北方长城。但此时在褚大人看来,皇帝、储君同时对新任兵部尚书的青睐,一定又胜过了李士勣几分。
恰恰由于褚大人的加入,李靖也不必担心什么——比如朝野中滋生出重臣之间过从甚密的传言。他要照理安排盛大家宴,请到府众人入席。褚遂良也不须让,因为从樊莺那里看,他还算长辈,就与李靖坐了上座。
他悄悄对李靖道,“国公长子……在贞观十七年之事,弟已尽知……有机会自当为他仗胆直言。”
李靖的长子李德誉曾经官至从四品将作少监,贞观十七年时,因与故太子李承乾友善,而受到连坐流放岭南,但他本身并无确切的参与之事。
这些年来,李靖虽然思子心切,但以他谨慎的性格,总不能做老子的自己到圣驾前去说情。
年老、加上抑郁,早已损坏了他的身体。
但褚遂良主动说出来的这句话,无疑是一股清风,让李靖的心头一片敞亮!以褚大人的灵活和办事的稳妥,没有八成的把握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李靖居然不须拐杖、便从座位上稳稳地站起来,端了酒杯对褚大人道,“褚大人肯为犬子进言,让他回我膝前服侍,靖已大为欣慰,不敢求他再有什么功名!”
褚大人连忙扶他坐下,说道,“李兄你说得哪里话!樊莺是弟之侄女,那么你我便亲如兄弟,有道是亲三分向,但有三分可能,弟总会尽力!”
于是,不须李靖再说话,樊莺便率先起身举酒敬褚遂良。她方坐下,丽容、李婉清等人又都来敬他,连新任的外宫苑总监苏殷也如樊莺一般,称褚大人“叔父”,褚大人乐得不拒绝,一转眼六、七杯酒就喝下去了。
李靖暗自感慨,运势、运势!四五年里令自己积郁成疾的难题,四五年里褚大人都没提过一句,但今天偏偏就想起来了。
他深知这不怪褚遂良,只怪自己收这位硬气的徒弟太晚啦!
高峻在西州出道时,李靖早就留意到了。但他谨言、对高峻并没有什么片言的扶持和助力。这也不怪李靖没有先见之明,都是性格使然。
卫国公心中为自己开解道,难道高峻此时上来便不是运势使然么?
而这位兵部尚书的第一次来访,仿佛便是卫国公府运势的拐点,赠书乃是畅谈之后的自然行事,而这件事所引发的一连串反应,深谙用兵之道的卫国公,居然也想不通了。
三日后,李治从翠微宫回长安。
他以仁孝出名,三日里时时陪伴的皇帝的身边,既随时请教治国之道,又向陛下暗示:他一离长安三日而不须急着赶回去,是朝政稳定、内外都在掌握的征候。
但皇帝却不大需要他总陪伴着自己,显得已十分老迈似的。近期的调养看起来让他恢复很好,皇帝前日还带了亲卫们去太和谷外狩猎一次,斩获不小。
而且皇帝对李治说,他在太和谷看到谷内不知何时正在动工,车辆和民役都很多,已在树木丛中修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石路,亭台、小桥已现雏形。
太子对皇帝道,“儿臣采纳了新任外宫苑总监苏殷建议,也不须花什么钱,因山就势多加利用,可为父皇在翠微宫就近、开辟出徒步的清幽去处。”
皇帝很高兴,当时便要深入太和谷去看看,并对太子道,“你不须陪我,去忙一些大事吧。”
李治就回了翠微宫边他的安喜殿,去时看到武媚娘与他新近宠幸过的杨立贞在一起读书。李治看到武媚娘,感觉整座安喜殿都明亮了,但他却对杨立贞道,“以你资质,若持之以衡,三载可以为寡人侍读了。”
杨立贞回道,“只是须姐姐伴我才读得下去呢!”
第1049章 关于赛事()
李治问,“哪个是你姐姐?”
杨立贞以目视武才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武媚娘心中一惊,杨立贞这么说显得有些唐突,不知太子是什么反应。
但听李治只是哼了一声道,“你倒不笨,请到这么好的师傅,又拉了亲戚,但三年之期便改作一年了!”
杨立贞瞧瞧她的义姐,有些恃宠而娇地道,“殿下,奴婢太笨了,只好日夜不休了,但殿下可会允许姐姐、天天夜夜教我读书么?”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下,发现她青丝如雾遮了半边的脸,眉目低垂、仿佛不在意,但恰在用心听着。
便道,“这个……何须我同意,陛下早有口旨,她是可以宿到这里的。”
杨立贞再道,“那么,今日天晚,殿下你就不须赶回长安去了吧?”
皇家行宫,是杨立贞以往梦都不曾梦过的地方。
在这里,她如偶然闯进人家菜园子里的小兔,面对着取之不尽的萝卜、青菜欣喜而惶惑。
要是有另一只小兔子陪伴她的话,就更心安理得一些了。
但太子变色道,“你大胆!!!”
杨立贞一下子跳起来、低头而立,吓得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而武媚娘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手中用力地掐着笔竿,但几根指头已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李治道,“安喜殿是寡人的别宫,我想宿便来宿,想走便可走,岂容你一个侍读来安排!?寡人何时来,要不要先通禀你呢?”
“奴……奴婢知错!”
武媚娘要听太子接下来如何处置这位不知轻重、斗胆乱讲的杨宫人。
但李治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在盛怒之下称她为“侍读”,那便是原谅了。
直到太子大步出去,杨立贞的恐惧仍停留在太子的语气中、被他的厉言厉色惊傻了所有的思维。
但武才人却没有像小丫环似的惊惶失措。
与其被年老的皇帝不闻不问地丢弃在深宫自生自灭,真比不上被年轻的太子——也就是未来皇帝的留意。
虽然太子对她的这种留意,是被他刻意地加以掩饰着的。
他的目光在这么一个短短的功夫里,曾经数次在她身上极短地拂过来、拂过去的。
她甚至嗅到了一头雄鹿的味道,如同一朵盛开中的桃花,忽然感觉到蝴蝶许久不至的翅风。
她此时的处境真不如杨立贞,虽然比杨立贞强上一百倍。
太子回长安不到一天便再次赶回翠微宫,傍晚回到安喜殿时,居然将朝堂上的大事对着她们说起。
李治说,因李承乾一事被牵连的、卫国公长子李德誉,经他提请、皇帝点头,即日由岭南的流放地、起复到归州出任长史了。
太子说得不经意,说卫国公身边早该有人侍奉,但一时在长安左近州府实在没有合适的空缺,让他暂去归州,只是个过渡。
武媚娘听得出,太子是在炫耀他的力量,他可以仅凭一言、而令一名多年的流徒成为一名下州长史。
而昨天,他才刚刚因为杨立贞的多嘴而气势汹汹斥责过她,今天他自己便忘了规矩,将这样的大事对她们说起。
这好像不是太子的健忘,也不是随口一说,因为太子并未因杨立贞的唐突而惩罚她,今天,反而对杨立贞更和蔼了。
这样翻天覆地的权力,让同样孤单、而且没什么依靠的武媚娘,怀着千万分的敬畏之心去期待和仰望。
因为这种心思在她的父亲去世后,堂兄们对她和母亲无所顾及的亵渎中就形成了。
她给太子一个十分崇拜的热望,并双手合什,大着胆子对太子道,“哦——殿下!”
李治微笑着看向她,仪容秀美也不做作,便问她道,“你有何话讲呢?”
武媚娘道,“殿下菩萨心地、霹雳手段,是把媚娘惊到了。凡人如有殿下作主,那便什么委屈也不须怕了!”
太子想了想,问道,“你是寡人侍读之姐,因而不能有什么委屈的……但你可有委屈?”
武媚娘欲言又止,李治鼓励道,“你且大胆地讲来,让我看一看,是谁吃了豹子胆!”
但这位女子飞快地在心中想了想,马上回道,“殿下,我、我没有委屈。如果有的话,我会与殿下讲的。”
太子看出她的犹豫,完全是因为与自己的不熟悉,但他又不能过分的鼓励她再讲下去。
但这样的谈话已经让他心情十分的愉悦了。
褚遂良向他提起李德誉的事时,特意提到了兵部尚书高峻,以及他与卫国公李靖刚刚确立的师徒关系。
让他下决心替李德誉求情的原因正在于此。
不然,仅凭一个老迈而朝不保夕的卫国公,李治在这件事情上根本无须如此急切。
起复一个流徒、让他出任归州长史的动静并不算小,既给了褚大人面子,又体现了太子对老臣的体恤、以及对新任兵部尚书的亲近之意。
李治对于父亲的用人之道从来不曾怀疑过,他只要对高峻示好也就是了。
高峻这个人出身高府,却没有一般门第显赫之人常常具有的倨傲之气。
他往朝堂上一站,低调而沉稳,但朝议的风气却因他而改观了。
李治发现,一直以来、不停在暗中顶牛的赵国公和江夏郡王的关系,在忽然之间改善了许多。
高峻从不轻易发表什么言论,即使是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如果不问到他,他都很少开口。
但高丽战事平稳推进,战局尽在掌握。
对于前方报来的战报,李治只须问,“不知兵部是什么意思?”
高峻便能立刻给出恰如其分的建议,而每次李治都感觉,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答案。
驭人之道,在于恩威并重,恩不可轻加。
太子选择在此时起复卫国公之子李德誉,几乎就与高峻拜师一事发生在前后脚。
他相信,不论是朝臣还是高峻,一定也会知道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了。
皇帝到翠微宫以来,没有什么比朝政与军政的平稳、朝臣之间的和睦更能彰显太子之能了。
与皇帝提起李德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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