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峻说的恳切,但王爷从中已看出,高峻无意在兵部根植自己的力量,甚至在他最有发言权的、马部衙门的主事人选上也不想参与意见,这就更为可贵了。
王爷能猜到,李世勣离开兵部,并非空穴来风,在眼睫毛都空了的皇帝面前,李世勣一个瞬间的心思活泛,都会被洞察。
大智损于欲。
李道宗一边喝着酒,一边也认为,陛下擢升高峻上来,将兵马合政,居然又下对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妙棋。
第二天,王爷邀请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与他一同前去视察营州的军需输送情况。路上王爷说,驮马还是有些不够用。
高峻问,“为何?”
李道宗说,开始够用,但驮马送给养上去,从高丽战场上再返回来,十之七八都犯了毛病,运力大减,最近已在临近驿站中征调了一部分驿马。
高峻问,幽营都有牧场,王爷怎不征调些马匹呢?
李道宗苦笑,“我若早知你入主兵部,后兵政、马政归一,恐怕早就下这个令了。但之前则费不起这个事。”
他们到达营州城郊的军需场,唐军一支后勤人马整装待发,有驮马队源源不断装载物资,编号结队正要出发。
但他看到其中有四成马匹正如王爷所说,状况不妙,恐怕再往返一次,也就回不来了。
李道宗叹道,“十八年陛下亲征高丽,十万大军只损失了一千二百人,但
战马四万匹,死者十之七八。无角之龙,军中良友也!”
高峻这次出行匆忙,也为躲开丫环附崖一事的嫌疑,因而未张旗帜、轻车简从。
随李道宗前来巡视,这些军士和将领们几乎察觉不到,大唐的新任兵部尚书其实就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有一位军中将领,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高峻看他装束是个从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身高体大,勇武有力。王爷说他是这次军需护送的主将。
此时他正牵着坐骑,也在巡视驮队的准备情况。
他仿佛心情不大好,对手下军士骂骂咧咧,正好来到一匹驮马的跟前,用马鞭指着这匹马身上的货物,质问道,“怎么载这么少?它是去高丽战场逛风景么?”
有位役夫上前,恭敬地回禀,“李将军,你看它像是病了,不能再多装货物了,不然恐怕……”
李将军一鞭抽过去,“军需运不上去耽误了战事,总管李大人可不管它病是没病。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我却体谅一匹马?给我装!”
李道宗要发话制止,告诉他兵部尚书高大人到了,但高峻示意不必。
李道宗说,“这人叫李继,是李世勣的干外甥,听说是员骁将。但李世勣不将他派在军前效力,怎么反倒让其跑到后边来押送粮草。”
“怎么才是干外甥?”
“李世勣的夫人享有‘英国夫人’的爵号,这倒与你家的瑶国夫人位置不差。而这位李继,则是李世勣二姐的干儿子。”
李道宗说,“李大人的二姐也是一位县君,这就又与你另七位如夫人位置不差。”
高峻笑道,“王爷你就莫再强作比较了!”
说话间,役夫已再将两大包军粮各抬到那匹马的身上,一边一包捆好。
李继这才满意,看了看再挑不出毛病了,这才放过。
但方举步,那匹马已经不堪重负、腿一软伏在了地上,任人挥鞭驱使,但重物在身上压着,它只是徒劳地昂一昂脖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李继大声抱怨因为一匹马误了军情,他十分焦躁地大步过来,一手牵缰、一手探到驮物的下边,“嘿!”的一声,竟然助那匹马站了起来,其中力量让高峻也吃了一惊。
李继拍拍手喝道,“给我出发!”
但身后,“咕嗵”一声,那匹马又瘫倒了。李将军大怒,返回来挥鞭连抽两下过去,“你个废物!”
但那匹马只挨了一下,脖子上便淌下血来,它衰鸣着躲开另一下,鞭子抽在粮袋上,粮袋立时破了。粟米如泻洒了一地,役夫们忙着卸粮堵漏,场上一时混乱。
李继仍不泄恨,怪它耽误了行程,大步过来、抬起脚对准马头便踹,“我日死……”
但脚也踹出去了,却被另一只脚伸过来、在他脚脖子上灵巧一勾卸去了力道,再一拨,李继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下身子站在那儿,但马就躲过了这一下。
李继一向自诩神力,鲜遇对手,如今当着众手下的面让人一脚挡住,而且站相极是狼狈,当时便怒道,“你是何人?!”
看到高峻身上的三品服饰,他有些不信,因为对方的年纪比他还小许多,在军中根本就不认得,“军营重地,你竟敢乱穿、祸乱军心!”
高峻笑问道,“那你看这位李王爷是不是乱穿?”
李道宗喝道,“新任兵部尚书高大人在此,你还敢放肆!”
第1027章 亦正亦邪()
高峻竟然一下子让他噎住,瞪瞪眼睛没话来答。当着众军士和役夫,这个面子也算丢的不小。
李道宗怒道,“李继,站在你面前的不仅是大唐的兵部尚书,也是新任的总牧监,他对马匹的心得岂会不如你,你太放肆了!”
高峻道,“王爷息怒,马匹少,半数生病真是实情。”
此次出讨高丽,太仆寺已按着兵部要求的数量提供了足够的马匹,战马、驮马都足数。
只是常言有道,春捂秋冻,马匹也是如此,刚刚过了冬,便将它们拉到苦冷的高丽战场上去,因气候的原因,马匹损耗不小。
但额外再从牧场抽马,就影响到了幽、营牧场的等级,牧场积极性不高。
加之传言马政将要划入兵部,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牧场的马匹都抽空了,将来在交割的时候脸上不大好看,因而连太仆寺都想再等一等。
上层的这个细细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了李道宗的后勤大计,他连就近的驿马都抽出来了。
高峻对手下道,“分头速去幽、营牧场传我命令:天黑之前,倾两牧健马到这里归王爷调用,病马一律换下来,拉到牧场去调养。”
手下立刻分头去了。高峻看看已经卸下驮物的那匹马,此时它已经站起来,居然是匹良种,但骨瘦如柴,极是虚弱。
高峻吩咐道,“此马乃是热种,去辽东就不适合了,难怪会生病,就由我带着将养。”
崔嫣一直说练习骑术,但总无好马。高峻看这白匹马温顺而机敏,马口又不大,驯一驯归她正好。
高大人问驮队的役夫领队,有没有随队的兽医。
领队说,有倒有,但人数不够,只算是个安慰。
高峻道,“去驿站传一道命令,由天山牧总牧丞苏五,选派好兽医五十名到辽东,随队相助医马。”
又对李继道,“李将军,不知李总管的军令是什么时限,你再等上半日,等换了新马再走不知可不可行?”
李继并未迎来兵部尚书的苛责,此时才想起人家是舅舅的继任者。自己这样表现,不知会不会给舅舅惹到麻烦。
但看对方说话和颜悦色,且说来说去都是马匹,料想他年纪轻轻,也就是对马性明白一些,而对军阵之法大约不通。
他内心的倨傲之意不觉又起,将自己不能上前阵的原因,都归在这位兵部尚书身上。暗道:你小小年纪,不知是靠着哪座山头爬上来的。
他只服舅舅李世勣。
“回高大人,这恐怕不行啊,你哪知军情如山,半刻误不得的!别说半天,难道想让前边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高峻气已憋了半晌,此时再也憋不得了,喝道,“你放肆!哪里看出我不懂‘军情如山’?本官问你时限,你自管答时限,像个娘儿们般啰嗦什么!”
当初,西州司马刘敦行,倚仗着父亲这个强硬后台,数度对高峻不恭,高峻忍至最后也一点情面不给中庶子,在西州一脚,间接把中庶子踹倒了。
此时对方数次冒犯,高峻火气一冲上来,什么李世勣早让他忘了。
李继不敢再闹,知自己理亏。
但仍小声嘀咕道,“卑将阵前杀敌无数,直冲敌垒也不皱皱眉头,大人怎说我是娘们。这次军需送达的时限正是四月二十三日,告诉你又如何?”
高峻一听,便知他这趟差事并没多急,是在那里拉大旗,于是便不着急,对他道,“从本官一到这里,便见你喋喋不休,拿一匹病马撒气,难道冤枉你了?依我看你这‘杀敌无数’全不可信。”
李继被他一激受不得了,面红耳赤闷声道,“大人要如何才信?!”
高峻冷笑道,“我看你只手托起一驮,一鞭抽破米袋,倒是有些蛮力……只要你能摔倒本官,我便不再认为你是‘娘儿们’。”
李继看了看对方,惦量对方斤两,随即道,“万一卑将冒犯了高大人,要怎么说?”
高峻道,“我总不会像个娘们似地,跑到前线去找你舅舅诉委屈。”
此时,场外已聚了不少的军士役夫,听到高峻的话有人笑了起来,大家都想看一看,这位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是个什么身手。
不过在多数人看来,这位年轻的高官恐怕是让李将军气晕了头了,因为从身量上看,他绝不是李继的对手。
只有李道宗知道高峻手段,他想在李世勣的外甥身上撒气,还把路给他堵死,将来李继要去他舅舅那里诉委屈,便还是“娘儿们”。
不过,李继的身手王爷从没有见过,因而又有些替高峻担心。当着这么多的人万一失手的话,兵部尚书不好下台啊。
李继下了决心,也想为舅舅不便明说的委屈出口气,“那卑将得罪了!”
高峻甩了外袍,扎一扎革带,弓步扎牢,将手一伸,“李将军,请!”
李继气冲冲上前,与对方手一搭,便心生怯意,因为他从来没有从哪个人的手上感受过这样强悍的力道。
而对方泰然自若,早就在等着了。李继心知不能轻敌,一上手就用上了十成力道。
众人屏息,看双方四臂交迭在一起,如牛抵角,数个回合下来让人眼花缭乱。但有眼明的人渐渐看出两人的区别。高大人神色自若,而李将军的脸开始胀红起来。
李继数次发难,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奏效,此时有些技穷心虚,而且一向所自诩的拔山之力在对方手里有如无物,越发担心着“娘们”之辞在众手下面前坐实。
他攒了攒气力,沉声大吼了一声:“咳——哈——!!!”
李继猛地发力,身子倾力欺上、先一推再一拉,脚下也不管尊卑,“叭”地一个绊子使出去,随后两手抓了高峻一条胳膊,身子疾旋要给对方来个大背胯。
李道宗大惊失色,高峻一招不慎,就要被对方摔在身前,那么放在自已身上,这样的脸也是丢不起的。
有李继的几个亲兵在场外不由自主地喊道,“李大人加把劲儿!”而高峻的护卫们目不转睛,盯着场上,连声都忘了出。
但高峻只是上半身微微晃动了几下,一只脚动了动,另一只脚的脚底像生根一样。一只手被对方拽着,另一只手就空出来,往李继腰上一推。
令人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李继放在往常行云流水、势在必得的一招,此时只使到半截,便硬生生地被高峻止住。
“哈——嘿!”李继猛然加力,但腰上像是让钉子钉住。
“嘿!嘿!”这次不但没拉动对方,反而自己肚子不能自控地让人推着往前腆了出去。
又一连试了两次,但腰眼上让人抵住发不出力来,这一招势的突然性早已尽失,接下来的几次尝试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亲兵也不叫了,看得出李将军又想变势,但先前高大人让他抓住的胳膊此时一眨眼便弯回来钩住李继的脖子。李继先前进攻的双手此时变作防御,拼命抵住,但对方胳膊仍然慢慢收紧、最后将他牢牢锁死。
而且高峻脸上仍是常色,一点异样都没有,反倒现出一丝不屑之态来。李继力量再大,也大不过一头牦牛。
李继回不了身,身子已成反弓,仍作困兽之斗,一只脚猛地反插到身后去绊高峻下盘,反被高峻抬一只脚又给他锁住。
于是李继背对着尚书大人,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能动,脖子被锁着,连“嘿”也嘿不出来了,谁都看出他气一卸,脑袋一耷拉。
李道宗高声喝道,“高大人胜!”
尚书府的护卫们齐声叫好。
高峻火气已消,把手一抖松开。李继此时已力尽虚脱,腿一软坐在地下喘粗气,挠着头琢磨因何就败了。
高峻哼道,“猛倒是猛些,可惜脚底无根,没有长劲,让你押粮运草真不大合格,正该是让你去冲阵。”
李继一听,却来了精神,嘴立刻就咧开了,哈哈笑着一翻身跳起,单腿点地一连冲高大人作着揖。
“高大人,卑将太谢谢你了,原来你才是我舅舅!早干够了这婆婆妈妈的破差事!你的话我舅舅总会听的,我回去就对他说。”
高峻道,“你可别假传我的话,我也没说什么,想来你押运粮草都干不好冲阵也是不行的。军前用谁,只能大总管一人量材而用,我说不作数!”
李继顿时又泄了气。不过他这次可是当众领教了新任兵部尚书的厉害,再也不敢乍刺了。
不过高峻说,“但你这把子力气本官倒是喜欢,若能阵前立了功,本官倒有个好差事想请你做。”
李继笑嘻嘻问什么差事,高峻道,“这也是说不定的,谁知你能不能阵前立功?”
从前边回来后,李道宗悄悄问高峻,“给他什么好差事?”
高峻说,看得出这个李继是个直脾气,身手也不错,他想把李继推荐去西州给郭大人。
眼下西州只有阿史那社尔、郭待诏、许多多、苏托儿,而许多多和苏托儿不是正规军旅出身,是从牧场护牧队擢拔上去的。郭大人可用之将还是有些少了。
……
贞观二十一年,李士勣已经五十三岁,如果能够在兵部稳定住、不出什么差漏,那么再有个几年,不愁不跻身于相列。
其实他本不姓李,而姓徐,徐世勣。高祖赐其国姓,又为了避讳贞观皇帝的“世”字,遂将“世”改为“士”。
他是曹州人,早年投身瓦岗军,随李密降唐后,跟随贞观皇帝平定四方,两击薛延陀,平定碛北,后又大破突厥。
贞观十八年皇帝亲征高丽,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攻破盖牟、辽东、白崖等数城,又跟从皇帝摧毁了驻跸山下的敌阵。因为立功,李士勣的一个儿子被封为郡公。
眼下,三年之内他再成辽东道主帅,但兵部尚书却没了。
他的手下得力将领大部都在辽东掌握兵权,再次出征,李士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初唐两位名将,一个李靖,一个就是他。但李靖今年已经七十六岁,早已不事朝政,闲在家里著书立说,最近身子并不好。
在军事上,大唐正该倚重于自己。
但恰恰在这个时候,兵部尚书飞了,飞到了西州一位年轻的大都督身上。
聪明过人的李士勣当时便猜到了原因。一点不能对着皇帝耍心眼儿啊,即便他瘫卧在床的时候。
但那是人之常情,谁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再说,他不出兵的理由也占得住脚,国主病危,谁会轻动刀兵?!
李士勣的委屈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他在辽东部将的面前绝不刻意表现,当他们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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