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野利才看到西州大都督容光焕发地从单间里出来,丽蓝跟在他身后,脸上的忧豫之色一扫而光。
野利连忙站起来,也忘了施礼。
高峻对他道,“野利,”野利身上一颤,对方什么都知道了!
但大都督的神色并不严厉,野利躬身道,“大都督有何吩咐?”
高峻说,“我与苏伐在打斗中相识,对他极是钦佩,我们许久不见了,想与他聚一聚。丽蓝已将事情都与我讲过,在下对苏伐城主照顾我岳父岳母十分感激。我这便修书一封,烦劳你带去给苏伐。”
野利身份败露,不但没有危险还能全身而退,心下已很知足。听了大都督的话便道,“都督、九夫人尽可放心,小人一定办到。”
当下。丽蓝款款走去,亲自拿了笔墨进来、在柜台上铺好了。她一向知道高峻是从不动笔的,便握了笔等他口述。
但高峻道,“给苏伐写信却要个女人代笔,字迹虽好,也是不尊重了,我自己来。”说罢从丽蓝手中接笔过来,也不寻思,便刷刷写就,递与野利道,“有劳。”
……
龟兹城,苏伐和那利静候沙丫城消息,最后两人一同登城,在南方的天空里一只鸽子的影子也没有,但有一匹马飞驰而来。
野利将西州大都督的亲笔信呈上,苏伐展开来看。内容极是精简,但纸却用了四、五页。字太大了:
“苏伐城主钧鉴:阔别已久,偶思聚首。弟恰至沙丫城,机会难得。感谢城主善待丽蓝父母,一日后,弟拟于沙丫城北八十里设宴,与城主共饮。你我只带亲随,莫动刀兵。一叙别情,二接岳父母回城,三使侯海兄妹相会,四议两城米市价格。如有意一会,则放鸽传信。西州,高峻。”
那利道,“大王,其意可明?”
苏伐道,“很明白,想来高峻投鼠忌器,不想撕破脸皮,前三条纯粹都是玩笑,但第四款却是极具诱惑!”
那利道,“沙丫城北八十里,正是两城中间,一片空旷藏不得重兵,看来高峻也算诚恳,大王去不去?”
“为何不去?放着好处不去,谁会费酒费肉地替他养岳丈!难道临近大年底的,丞相想把他逼急了动刀动枪?”
野利拿出一只笼子,丞相那利看到他给的灰鸽子已换作了白鸽子,“我们回信赴席,只是不知才一天时间,高峻在那处地方能安排到何种程度。”
苏伐回信,白鸽放飞,接着便吩咐人,“去那里打探一下,高峻是不是已经操持着准备。”
但去的人回来道,一后晌午、一晚上,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苏伐又疑虑道,“莫不是高峻耍笑?”
信已回,苏伐是必要赴席的。天一亮,一支精干的百人卫队护着苏伐,一驾车子里面坐了丽蓝父母,往约定地点而来。
为稳妥起见,丞相那利带大军两千,延后五十里驻扎以应不测。
苏伐先到,风和日丽,沙地光秃秃的一望无际,哪里有什么酒宴!正在疑虑间,只见南方尘土飞扬,有五十多人飞马而来。
及至渐渐的近了,看出来是四十八名威武的西州卫士与大都督高峻,还有一人正是侯海。
另有一位女子也骑在马上,衣裙飘然,面似梨花风情万种,苏伐猜测一定是九夫人丽蓝了。
西州卫士跳下马来,从马上拽下一柄高竿大伞往沙地上一戳,再有人携下一方矮木几放置在伞下,再有一坛酒、两只空碗、一碟儿剥好的生花生豆摆出来,然后都往后一退。
看来是再没什么,全部的都在这里了。
苏伐气得差点没乐出来,心说这便是你一位大都督口中的酒宴!
他一抱拳,“大都督风采依旧,办个酒宴也不拖泥带水。而九夫人美貌,是在下平生所仅见。有道是秀色可餐,大都督的菜也不算少了!”
高峻拱手笑道,“惭愧!哪天城主去了西州,高某自当好好置办一番,但在这里,带个大腹便便的厨子来就不恰当,让城主见笑了。”
他往身后摆摆手,卫士们放侯海到苏伐这边来。
苏伐见他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便道,“大都督的两位长者在龟兹,可是有五六个懂事的女奴地侍候着……”
这便是责备高峻不懂事了。
高峻道,“这就更让高某惭愧了!非是我不懂待客之道,全是舅子谢广所为。他刚做了个小官不懂含蓄,在下总共只给了他五六个手下,居然全都给侯兄使上了。在下一到沙丫城,便已严厉地将他苛责过了,城主见谅。”
这边丽蓝的父母也请过来,丽蓝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着问候。二人一见到女儿,精神很好,身上一丝伤也没有。
苏伐心中想的全都是米价,也不计较这些言语上的胜负,于是大步站在矮几一边,捏起一粒花生投入嘴里。
高峻也独自过来,拍开酒坛封口,分头为苏伐和自己满上。
两人端酒,举平了互视。此刻大漠苍芒,旷风吹拂,远城矮荒草,瀚海没沙陵。天地寂寥、静默,唯有彼此间对视的眸子灿若晨星。
两人竟然有了些莫逆之意,一仰脖各自喝干了。
高峻道,“感谢城主美意,无以为报。在下这就命沙丫、康里两城米市即日起降价三成,回至一年前的价钱。两地钱物、物物交易之税价一并下调。龟兹城游客、商贾、杂耍伎班,只要安分守法,尽可给派过所,平安过关。”
这次,便是苏伐亲自为两人满酒,之前龟兹以赤河矿三成之金、购西州贵了三成的米,眼下金道已失,对方的米价也回落了三成。
这都是不便明言的事情,高峻不提,那自己还提什么!
他举酒道,“感谢大都督美意,苏伐借花献佛,只求在大都督治内,龟兹,西州和睦而处,便是苍生之福!”
二人共同饮过、事已毕,便抱拳分手。
高峻伞也不要,带了车、人回转沙丫城。苏伐站在那里,一直目送到西州的人看不到了,才自满了一碗酒、又捏了一颗花生米投入口中细嚼。
三碗酒、两粒花生米,也能谈成如此大事。
而彼此双方似乎都没有吃亏。
……
回来的一路上,丽蓝便不住地打量高峻,袍子也让她换洗了,胡子也刮干净,真是英气十足。
她想起高峻来沙丫城之前自己内心中一闪而过的恶念,禁不住不寒而栗,这可太不应该了!
在她看来一筹莫展、困难重重而且凶险万分的事,想不到被他一边在水池中对着自己不正经,一边主意就拿定了。
原来剑拔弩张的事情还可以这么解决,真不知他脑袋里到底藏着多少的主意。
而他只凭着西村清晨的门上之锁、门下的羊皮信,便将父母的去向猜了个九成,那么自己的心思他一定是都知道。
一想起只有他和自己在沙丫城这里,也没任何人干扰,而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也亲近了不少,无人时,眼神看过来也偶露温柔。丽蓝止不住一阵心悸,芳心咚咚而跳。
回来后,高峻改了金矿上的章程,堵上了纰露,一干涉事之人概不留用,人人痛打一百蘸了水的牛皮鞭逐出金矿。
谢广因功,升两阶到正九品下阶,继续做赤河金矿管事,高峻还允许他将两位夫人接到沙丫城来居住。陈小旺仍任散金仓仓史,升至从九品下阶,突显散金仓的重要。而掌钥另有委任。
时入腊月,西州大都携丽蓝到赤河南岸的且末、典合、于阗牧场巡视,视察牧草准备情况、和厩房越冬保暖事宜。
各牧场官员勤于牧事,早已将各项事情置办停当,贞观二十年年尾的西州大都督之行,恐怕就是带丽蓝游山玩水的味道更浓了一些。
腊月中旬,等他们返回沙丫城时,高峻得知柳玉如、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苏殷等人已经由长安返回了牧场村,他立刻紧张起来,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丽蓝心疼地对他道,“你快些回去吧,我要在这里照看三座池子,就不回去了。”高峻反倒有了些依依不舍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丽蓝亲自下厨做出几样小菜与他共酌,就算是践行。屋内暖炉火旺,盎然如春,丽蓝一边与高峻对饮,一边想着这一次分别之后多久能再见到他。
而西州,她寻思着自己一时之间是不便回去的,她与高峻家的那些人不同,再加上柳玉如的态度摆在那里,丽蓝也不敢奢求多少。
温汤池子越开越多,钱也越挣越多,但离着高峻却越来越远、都跑到沙丫城来了。再想到了这个“九夫人”的称谓,丽蓝禁不住数次眼圈泛红。
到最后,丽蓝居然喝到了酩酊大醉,高峻抱她到床上去,她搂着高峻的脖子呜呜地哭,也不说为什么,但很快就人事不知。
她梦到了自己的身世,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动荡不安,从交河漂到了柳中,再漂到了沙丫城,摇摇晃晃,没有个根基。
这让她的身心一阵阵地发冷,禁不住呻吟一声,身子倦作一团。
第1010章 银装素裹()
西州大都督府,高峻带着车马于凌晨时分抵达,他们在路上就接到信,说柳玉如等人全在西州的府上。
因为时间尚早,西州大都督府所在的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铺了一街的厚雪也没有人出来扫。
丽蓝搀扶着父母下来,抬头望着这座高大的府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陌生而亲近的感觉。
陌生于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大门里有高峻八位夫人在,而她们对自己的态度猜测不透。而这里又属于高峻,让她迈步进去时有些底气。
大门上的守卫飞快跑进去传信,一层层地报到里面去。高峻挺着胸脯子不往里走,仿佛要等着里面的人跑出来迎接。但等了好一阵子,没有一个人出来。丽蓝心中忐忑不安,自己解释可能是这些人还没有起来呢。
她看高峻,高峻示意众人进门,她搀着娘往里走。大门二门都进来,除了门上的守卫,院子里空无一人,雪地上只有一串传信人跑进跑出的脚印。
最后的门上是两名苏殷的女护卫,她们躬身向着大都督施礼,眼角掩饰着笑意。
高峻心虚地往门内看了看,雪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但两边的窗子显然打开过,因为窗柃上的积雪不见了,都被推落在外边的窗台上。
而窗台上的雪却被人捧走了不少。
外边跑进来传信的人只是站在这里回禀,里面当然什么都能听得到,但后宅进屋的门虚虚地对掩着,显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高峻对丽蓝说,“你们先进去,我还有些事,”然后往大门后边一闪,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两名女护卫也不便说什么,暗道大都督狡猾。
丽蓝扶着母亲,踩着雪往里走,柳玉如等人听到人回来,一个人也不出迎,分明是还在生气。不知道片刻之后是怎样难过的一关。
但既然从沙丫城返回,进这道门总得有第一次,她让两位老人候着,自己上前推开了门。
立刻有六七只白花花的雪团子从里面飞出来,没头没脸地都砸在了丽蓝的头上、身上。
碎屑纷纷落地,她惊愕而吃惊地站在门口,眉毛、鬓角上沾着雪屑,有雪沫子顺着领口、胸前一直凉下去。
同时里面一片惊呼,“砸差了,砸差了,丽容怎么不先给个信!”
丽容从里屋跑出来,她负责在窗内监视院中来人。看到丽蓝的狼狈相,丽容说,“砸谁不是砸,难道他不进来,你们手里的雪团子就一直捧着?”
柳玉如上来埋怨道,“丽容你可真行,一声不吭。万一砸到了伯父伯母,岂不是我们失礼了?”
丽蓝当着父母的面让这些女人们砸了个狼狈,而她亲妹妹丽容也算同谋,还见死不救。丽蓝扭头偷偷看父母,发现他们笑得竟然比里面人还开心。
众人纷纷出来,上前拍打丽蓝身上的碎雪,有人不住地道歉。再扶两位老人进去,倒了热茶、端上点心、解了二人披风让座,问他们路上经历。
听着里面笑声一片,高峻掸掸袍子、清清嗓子,撇着嘴迈步进院子,心说本大人万马丛中都没中过埋伏,岂能看不透你们的小把戏!。
李婉清和丽容起身要迎出去,看着有几个人忽然把脸板起来,于是也不动身。
高峻进屋作了个罗圈揖说道,“夫人们,在下回来了。”
没有人理他,柳玉如道,“祖父在长安病重还担心你袍子不干净,我们想多住些日子也被他撵了回来。但我看高大人的袍子很干净啊,看来是自作多情了!胡子也干净,这都是谁的功劳啊?”
高峻笑着不说话,连忙问祖父的病情,众人说,祖父卧床一直不见好转,自病发后难以再动一动,翻个身也要外人相助才行,话语也不大清楚了。
但他不让西州的人再跑,说路太远了。
柳玉如不好好理高峻,而是与丽蓝说话。谢金莲、樊莺、崔嫣等人想多与他说句话,又觉着这样便太容易原谅他似的。
当着丽蓝的面,不与他说几句的话,又像是还对他和丽蓝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便围着两位老人说话。思晴说,“伯父伯母和丽蓝就在西州多住上些时候。”
柳玉如明明听到了,没有应声,但两位老人说,“西村有宅子,怎好在这里挤挤插插,再说丽蓝总得回牧场村去照顾池子。”
丽蓝想,这位柳妹子虽然不再提之前的事,表面上原谅了高峻,但自己要从此进入高峻的家中看来还是不大可能。
不过,能够重回牧场村、而不必在沙丫城漂荡着,这样的结果对丽蓝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到此时,柳玉如对无谷道长带给她的惊讶已经慢慢地适应了。
无谷道长在高府中念过了清心咒之后本欲走,但阁老流着眼泪不让她离开。因而,无谷得以留下来与高峻家中全部的女子们见面。
她对每位女子都很亲热,对柳玉如和樊莺尤其如此,柳玉如因而再知道了高峻另一种版本的身世。
无谷说高峻是她亲生的儿子,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由柳玉如不相信。
联想到侯君集在世时对高峻不闻不问的态度,柳玉如越想越相信无谷的话了。
如此一来,她和高峻之间不同于其他姐妹们的隐秘关系,可以说压根就不存在了。
柳玉如一直认为她和高峻是侯府中劫后余生、仅剩的两个人,这样患难与共的特殊关系,才是她不同于别的姐妹的地方。
这样的关系使她与高峻更贴近了一层,可以让她偶尔使使小性子、耍耍脾气,而不必担心什么。
但现在她还有没有这个特权呢?
因而柳玉如才没有坚持返回山阳镇、按着阁老的意思很快返回了西州。
她不再抓住丽蓝给高峻剪趾甲的事不放,不得不说也受了这件事的影响,只是她有些不大想承认罢了。
此刻,她认为高峻一定还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感觉他数次把目光瞥到自己的身上来,其中含有不大确定的担心。现在有外人在,柳玉如很享受他这样诚惶诚恐的架势,故意不理他。
吃过午饭,两位老人说要回西村,丽蓝也说要走,她知道高峻进家后的事情还没有完。
高峻吩咐人护送。
将人送走后,柳玉如也只字未问高峻在这些日子里都干了什么,同时她也示意其他人不提丽蓝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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