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说,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黔州就没有一个能担些责任的官员了?
苏殷仍然坚持,并换了个方式对刺史说,父亲大人,如果你认为我这个西州长史担责不大好看,那么我又是高府中人,这总行了吧。
刺史有些气极败坏,叫着,“请夫人来!”但随后改口说,“我去与夫人理论!”
原来,因为黔州雨灾及其损失,人人躲着高审行大远、生怕沾到一星半点儿,这下子可好,接连蹦出两位六品以上的高官愿意承担责任。
但高审行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时间不等他。
他赶到后宅来见夫人,苏殷也跟过来。几句话过后,高审行就知道苏殷的主意并非夫人所教,他私下里求夫人道,“你说说她,偏要也写奏章,而且可以预见,只要她写了肯定与我相拧,这不胡闹了?!”
崔夫要听罢,笑着欲问苏殷,但看她那副坚决的样子,遂对高审行道,“老爷,那就把他们两个——我是说苏殷和李引,一并写上去吧,就请皇帝陛下定夺。只是这种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必要老爷作主——我要操办李引的婚事!”
“可明明一个人丢官也就可以,为何两个都要抢上去!难道夫人也以为这是吃李引的婚宴么,生怕落到后边!”
夫人就不再好好理他,“那就两个都不写,老爷你再作主写上去另外一个什么官员,只要能担些责任的,可为妻放眼黔州官场,已再找不出半个了!”
夫人知道,自己与李引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被这个西州来的八儿媳看清楚了。苏殷知道自己的愿望,当然也不想因为高审行的挫折让刺史夫人蒙羞,苏殷选择罢了自己的官职。
事情僵到这里进退两两难,但高审行仿佛已经看到,皇帝陛下正眉头紧锁地看山南西院送去的奏章。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随即大声吼叫道,“岂有此理,道理和她说了一万句,主意却一动不动,真不知道高峻在西州是怎么看这事的!是怎么看她这个人的。”
苏殷被他最后这半句话激发,也不吱声儿,扭头进去对丫环道,“小妹妹,你给我找笔墨!”
高审行颓然息声,气得心里突突乱颤。至此才意识到台州亲家所说的女儿任性,果真不是妄言。
他在外面团团转圈子,不知苏殷要怎么写,而夫人崔氏不温不火,也不劝阻,成心想看刺史的笑话一般。
苏殷所写的奏章就要比高审行痛快得多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拿着写好的奏章走出来,又抬头往两边看,像是要找个什么人替她送到长安去。
高审行气不打一处来,他站在苏殷当面,把手一伸,“你先把奏章让本官过一下目。”
苏殷有些迟疑,拿着奏章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看。崔夫人道,“殷儿,给老爷看看嘛,车夫都能看的东西,刺史当然也看得。”
这是一份持诏协助抗旱的长史写给皇帝的奏章。苏殷在奏章中把抗旱失利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别的人一个也没涉及——好也不说、坏也不说,只是请求陛下准许她辞去西州长史之职。
高审行看那份奏章,文辞通顺,中规中矩,因为牵涉的人一个也没有,因而看起来一点都不费脑筋。
但他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大对劲儿,一时又说不好。而苏殷像是在等待着刺史大人把奏章交还给她、好让她从速送走。到后来,苏长史都有点眼巴巴的意思了,高审行还在捏着奏章琢磨。
如果把奏章交还给她,那么刺史大人的奏章也就宣告作废,同时也就对此事失去了控制。
不把这件事情想明白了,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刺史随手把奏章往袖子里一掖,对西州长史说道,“嗯,文理尚还通顺,但看来你奏章还是写的少了,不够全面。黔州之抗旱大事,又是雨灾又是盐井,你只写这么片面怎么行!”
苏殷道,“那么,父亲大人把它给我,等媳妇再去推敲。”
高审行道,“算了,我打算召集黔州各级官员,把它拿出来当面推敲不是更好,呃……你婆婆正在忙丫环的喜事,你去帮帮她。至于奏章,如若我们商量着没什么改动,就直接替你送走,你就不必操心了!”
他为自己临时冒出来的缓敌之计暗自高兴,扭头就往外走。全然不顾苏殷眼角湿润,不知是气的、还是无奈。
崔氏看了只能叹了口气,原来高大刺史还会这一手,这是她也没想到的。
高审行袖了苏殷的奏章,马上迈步要出二门,冷不防从外面跑进来一位护卫。因为匆忙,正好一下子与刺史撞个满怀,把刺史大人撞了个趔趄。
刺史一边退了两步险些摔倒,他大怒,指着护卫的鼻子就要开骂,但护卫道,“大人,西州大都督到了,人已在前厅!”
高审行没听清护卫说的是谁、什么事,但屋中的崔嫣先听清了,立刻跑出来问护卫,“他到了哪里了?”
确认之后,再跑去拉苏殷,“苏姐姐,是峻来了,一定是接我们回西州的!”两人拉着手,在二门边越过仍愣着神儿的高审行,赶往前厅来看。
第944章 再等一旬()
高审行正在黔州猜测的时候,其实他猜的一点儿没错,大唐皇帝此刻正在看的便是山南西院递呈上来的、关于黔州在八月中旬的大雨中淤井一十四眼的奏章。
看得出,因为是高府人在黔州主政的缘故,山南西院的陈述没有过多的添油加醋。但事体重大,他们也绝不敢隐瞒,该有的数据一样不少。
比如,山南西院所属的一百六十五眼盐井,按所处地域的雨量看,黔州并非最大的。山南西院所属盐井的淤废总数——共有十四眼。那就全部是在黔州了。
已经不用再罗哩罗嗦说些别的了。现在皇帝急于看看来自黔州的奏章,以往这类大事,高审行是从不落后的,但这次迟迟没有消息。
高审行上一次递上来的奏章被皇帝看到后,皇帝便体察到一点点的不正常,这一次,看来高审行的文章不大好做啊。
底下的某些臣子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些黔州的情况,因为当初对高审行的溢美之辞一下子销声匿迹了。没有人挑头提起这件事,都在小心翼翼的绕过去。
他不去询问哪一个人有关黔州的情况,因为被问到的臣子会被迫发表对黔州雨灾的看法、因而不可避免地就要说出他们的立场,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难受的。
想不难受便会有偏颇。而皇帝不想被他们的说辞左右了自我判断,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
高府官员们先前的谦卑态度,此时显现出了绝妙之处,此时他们一如既往,对黔州的灾情从来不置一辞,给人一种无比镇定的感觉。
其实,进入八月后,南方各地有关雨情的信息源源不断地都有上报,综合这些情况,皇帝认为黔州的雨情也不该有多么严重,但是十四眼盐井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高审行到现在没有奏章上报,说明他也很难受黔州的灾情,那就再等一旬,如果黔州还无消息,那时就该下诏催询一下了。
……
黔州刺史府前厅,来自西州的四十八名衣甲鲜明的护牧队首先吸引了黔州官员们的眼球,他们个个年轻力壮,连个头都极为匀称,人人挎刀带弩全副装备。
官员们留意到,西州大都督的护卫人数多于刺史大人的三十二名,这是因为父子二人不同的品阶决定的。
这里全部的官员都是头一次见到高刺史的公子,他没有穿着西州大都督的官服,而是一件白袍,他一定不是因公而来的。
在他的身边有位十**岁的绝代佳人,早已被人们惊为天人的、都督的五夫人和八夫人奔出来后呼她作“樊莺”,两人的光彩在她的面前忽然就有些黯淡,有人说,那该是高峻的三夫人。
人们不敢像模像样地挤出去看,只敢偷偷地瞟上一下,然后那些人快步进入了后宅。
有人心中暗赞,不论是大都督、还是三夫人都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于是有人期待着过不多久,刺史大人一定引以为傲地把新到的西州来客当众引见给他们。
而在二门上的内卫,很快听到五夫人崔嫣兴奋地问道,“峻,来接我们就带了四十八名护卫啊,有些威风了!”
高峻没有回话,因为接下来是彼此与刺史大人、刺史夫人见礼的动静。然后内卫不用回头,便听到刺史大人沉声责问道,“西州长史在黔州,你又赶来了,那西州是谁在主事?”
“回父亲大人,是刘司马在主事。”
高审行哼了一声,再道,“接两个人罢了,先看看你的排场,四十八个!难道有什么公务?苏殷来时就带了女子卫队二十人,为父很快便会罚俸,成心来吃穷我么?”
高审行这是成心,虽然后宅的二门上只有两名内卫算是外人,又没什么身份,但他仍要当着他们批评儿子两句,然后再道,“进屋吧。”
甜甜跑出来迎接,自回凉州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以往的时候高峻总会快步上前抱起她,在山阳镇的时候他还常背起她到镇外的菜地里去玩耍。
但是今天,小姑娘发现他有些紧张,甚至不敢在祖父的面前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小姑娘不吱声,走上去牵起大都督的手,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腿上。
丫环今天也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西州大都督,还有随着他一同前来的三夫人樊莺,两个人几乎都让她心中惊叹,仿佛看到他们之后,因为刺史与苏姐姐的奏章之争引起的不快也消失了。
苏殷说她刚刚写了奏章但不知合不合适,她想要高峻看一看。
于是高峻有些意外地发现,是高审行不大情愿地从袖筒里把奏章拿出来。
高峻就站着、飞快地看了一遍。他与樊莺来时,对一路上看到的、黔州境内十山九空的灾后情形,于是也就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然后他略一思索,对苏殷道,“这份奏章是不能报送的。”
他的第一句有关奏章的意见竟然令高审行极为满意!
苏殷也没有想到,自己执意要送往长安的奏章,被高峻看了一眼后就是这么个结论,于是她轻声问,“你能细说说么?”
但高峻忽然以手扶额,身子晃了一晃,仿佛十分劳乏、困顿的样子,甜甜以童声道,“高大人一定旅途累了。”
高审行连忙道,“那就快些去休息,正事我们稍后吃过饭再谈。”
在仆妇们新打开的客房里,看看身边只的崔嫣和苏殷,高峻才对苏殷说道,“看起来这份奏章没有涉及其他人,只说了你自己的失职,但不要忘了奏章说的是黔州的事。那么黔州的灾情,父亲大人要不要往长安奏报?”
“身为一州刺史,父亲大人一定会报,而我猜他一定不愿意多说你在抗旱中的不是之处,那么让皇帝陛下相信谁?会不会认为父亲大人徇私?”
午时,高峻只在桌上吃了一点点,酒也未沾便推开碗筷,看起来还是不大舒服。樊莺、崔嫣和苏长史连忙将他扶去客房,三个人才再回来用饭,崔嫣还对高审行说,高峻可能是病了。
后晌时,有官员对刺史大人说,威名赫赫的西州大都督到了黔州,那一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又有官员道,“那还用说!只要看一看西州女长史的才学,不用想就知道了!”众人都说想听一听都督对于黔州灾情的见解,问刺史大人可不可以请出来让大家请教。
高审行微露得意之色,说道,“犬子只会打打杀杀的,哪会有什么好的见解!”但说归说,刺史还是立刻让人去后宅叫高峻。
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向刺史大人回禀道,“西州大都督身子不适,都督五夫人说不能出来见人。”
第945章 有雕入林()
虽然西州大都督高峻自从一入府就没有再露面,但高审行有个感觉:原来因为要给黔州灾情定责、而在黔州官场上引起的推诿、摇摆、观望、抱怨,以及因为窃窃私语、引起的与刺史离心离德的现象,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刺史大人的威严仿佛一下子又回来了。
他把西州长史苏殷写就的奏章,一下子摔在他那些属下的面前。
知道了奏章的内容以后,澎水县县令张佶低下了头,原来暗中与其随声附和的石城县、信宁县县令也噤声了。
苏殷在坐,想起当初李引未失势时,因为水渠贯通时所起的龌龊,石城县和信宁县的两位县令还曾站在李引一边。
但黔州的灾情出乎人们的意料,在丢官罢职的危险之下,他们又跑到张佶那边抱团儿去了。
连她都有些奇怪,高峻突然出现在黔州引起的悄然变化,好比一座林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儿正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忽然有一只雕儿的身影掠过了林子上空,林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她暗笑,不知一只装病的雕儿怎么就有这样大的影响。
关于高峻此次的出行,苏殷和崔嫣已私下里问过,他到黔州来不穿官袍,就是为了防止引发高审行的不快。
想想吧,父子二人同时出现在黔州众官员面前,老子是四品,儿子是三品,一向以黔州老大自居的高审行要怎么不舒服!万一刺史再当众训斥起西州大都督来,那高峻也不舒服了。
因而取了个折中,官袍不穿、护卫要带。
四十八名护卫就是柳玉如决定让他带的。柳玉如说,平时护卫可不带,但去黔州必是要带的,这个排场务必要讲,要让黔州那些大小官儿们知道,去的是三品大都督。
再看一看张佶的反应,原先私底下声言、能找出一打儿证人的嚣张瞬间不见了。苏殷估计着张佶的心中也有个掂量——他再牛,总牛不过剑南道那些军界政界位高权重的人精们。
高峻去剑南道平乱时是只身前往、是个西州别驾。而眼下是大都督,身边又是护卫又是长史,力量比在剑南道时无疑要大得多得多得多。
这些官员们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起,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黔州灾情的上报已经迫在眉睫,再拖延下去,恐怕影响就不亚于这次灾情了。
但西州大都督的病情仿佛没有一点好转,刺史在手下们面前忧心忡忡,一连几顿饭,高峻都没有吃下去几口,有些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这是一位父亲对久不见面的儿子的担忧,刺史对他们说,“你们先议论一下,我回后宅看一看。”
于是西州女长史陪着刺史父亲大人一起回后宅,却发现高峻不在,高甜甜和樊莺也不在。
崔嫣对他们说,高峻借着外边阳光好,试着带了甜甜到野外去晒一晒,于病情是有好处的。
然后,崔嫣再拉住父亲,有些撒娇地说不让他回前边去,“为着李引的婚事,母亲已经有些忙不开了!”
然后只有西州的苏长史回来、见这些重又有些交头结耳的黔州官员。她对他们说,“父亲大人走不开,”于是这些人便暂放下灾情、担心起西州大都督的病情来。
苏长史道,“事情不能搁着不动,刺史大人不在,至少我们可以先估算一下此次灾情的损失,到时刺史大人写奏章时,也好有的放矢。”
苏殷态度上也是有些变化的,她变得主动起来。刺史不在场,她便是在座中品级最高的官员,又是带诏到黔州携助抗旱的,人们不能不听。
于是,先有黔州府库的掌管官员进行陈述,然后各县的官员们再说本县的详细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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