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差吱唔着道,“大、大、大大人,小人当时以为你问的是长安的家信送到没有,小人就说送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瞧崔夫人,他不敢说是崔夫人截留了奏章。
高审行气得要吐血,声嘶力竭地吼道,“一州之重要下情!是要及时让皇帝陛下知道的!你倒好,我让你送长安的皇帝陛下,你却让个不识字的马车夫看了个头水!你这样贻误军机,可还记得那个死马洇是怎么丢的县令么!我只因此事乱棒打杀了你也是活该!”
苏殷和崔嫣也在,她们知道母亲在都濡县与李大人所说的、坐垫儿底下的奏章,终于浮出水面了,两人只恨回来后就忘了,没有及时替夫人遮掩。
信差终于颤着声乞求道,“夫人……”
崔氏笑着问道,“老爷,那是什么奏章,难道会比奏报黔州抗旱的大好局面的奏章还重要?我想起来了,出长安时我们曾遇到过他,奏章是为妻要看的,大概是我看后忘了给他了。”
高审行绝不敢说乱棒打杀夫人,此时便道,“明知故问!那个李引,拒不落实本官设立巡水队的命令,还发大水冲毁了山地——要不是他无令乱改一气,能有此事?!夫人你……”
他把话顿住,冲着信差吼道,“给本官滚出去!”
信差如蒙大赦,仓皇而遁,刺史才道,“夫人你为报恩,要让本官多多提携于他,只要他有些能力、识些识务、再安份守已些那也未尝不可,但他……”
刺史又把话顿住,再瞅瞅苏殷和崔嫣,这二人识趣,赶紧施礼告退跑到外边,不知他又要说什么。
夫人笑道,“老爷是不是嫌他不知拐弯儿,让你下不来台了?”
第932章 只做不说()
此时只有刺史和夫人在一起,高审行终于坐下来,把手扶在膝头敲打着,不说话。
夫人见他不接话,于是再笑着道,“老爷,黔州的抗旱大计总算有了些眉目,想一想当初,地里旱到连苗都不出,眼看着去冬的开荒前功尽弃,我们是怎样心焦!但李大人一上任,便力挽狂澜丰收在望!他就算有些耿直、不晓得变通,你也该谅解他。”
高审行道,“话是这样说,但我提携他,总是看了夫人的面子!”
夫人道,“我岂会不知老爷的心意,因而在半路上才截下了奏章。老爷试想,起用李引的是你,短短时候眼看大功告成了,再要罢去他官职的又是你,这奏章让皇帝看了,不知怎样看待老爷。”
高审行不语,夫人的话点明了这件事的连带影响,这会让人认为黔州的刺史卸磨杀驴,如果再加上对马洇上上下下像耍猴似的任用,那么,有人要说出黔州刺史用人草率的话,也是有可能的。
夫人又道,“假使陛下看到奏章,稍加寻思,万一生出一点点于老爷不利的看法,那就得不偿失了。”
高审行终于吁了口气,说道,“夫人你考虑得倒是全面,但总该早些与我说知,若不是那个车夫,我至今还蒙在鼓里!你和那个李引,在这方面倒是挺像,只做不说,也难怪你们两个人会搅合到一块去了。”
他威吓道,“夫人你可知私截送给陛下的奏章是个什么罪过么?也就比矫诏稍稍轻些。而矫诏,是比照谋反的!!!”
夫人故做被吓到了,“老爷你可别吓我,谋反这种事如何能与我牵连上呢。再说,什么叫我们两个搅合到一块!”
“可你在谋我的反!”刺史说,“以为我不知?陈赡一个刚刚流放西州的刑徒,潜回黔州拐带人口,不是夫人你和那个李引同谋的么?我说你们只做不说,难道冤枉了你们!不知你们背着我还做过些什么我不知道的。”
一说到了陈赡和他的妻子吕氏,崔夫人就有些不快,再听他最后一句,她不由得从座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没有了,面似冰霜。
高审行以为她终于害怕了,于是换上一副笑嘻的模样凑上前去,揽了夫人的腰说道,“此事可大可小,再说,我岂能追究夫人的罪过!”一边说着,一边把脸也凑上去。
夫人抬手,轻轻地、而又不容违抗地拨开高审行放在她腰间的手,“老爷,这些日子我陪两个女儿奔走六县,忙那些保水保墒之事,又跑了一趟长安,身子一直不适……再说,女儿们就在外边……”
高审行被夫人拒绝,脸上有些讪讪地。
他坐回去,再道,“只是那个李引,私开过所、毁去过所底根,只凭这一点他就不称个县令,我断不会轻饶了他!”
夫人冷冷地道,那么,老爷不但想罢去他六县都水使一职,连他这个县令也不想放手吗?
高审行不接她话,反而再问,“夫人与他天天往盈隆岭上跑不嫌身子不适,十杯八杯地替他挡酒不嫌身子不适,此时我们夫妻私处,你先还好好的,此时倒就不适了!”
崔氏问,“老爷,你若有什么事只管直说,不必先打我一耙。你不打我这一耙,合情合理的事为妻何时拗着你过。”
“那个吕氏……有了身孕。”高审行终于低声说道。
崔氏惊愕,看着高审行非窘非惧的样子,原来他借了奏章的事大发雷霆、骂走了信差、支走了两位女儿,拿着李引的官职说事、恐吓和猜测自己,都是为着这个。
她知道他所说的吕氏是哪个,仍冷笑着打岔,“老爷,我说陈赡之事你知道的这样清楚,连他妻子吕氏有孕你都知道。但近日也无西州的人到黔州来,崔嫣就算知道,她没有理由不与我说却先告诉老爷!那么你一定是私截了女儿们的飞信了。”
高审行面红耳赤,看样子是承认了夫人的猜测。
夫人道,“老爷刚刚说我截留了奏章,原来是给自己私截信件打埋伏!你不必担心,吕氏这件事只当我不知,我们都不说,那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可我说的是都濡县的那个吕氏!”
“那个寡妇吗?”
高审行把头低下,复又抬起来,“她有了身孕,又喜酸!夫人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有崔嫣一个女儿,而我一直盼着个儿子!”
夫人道,“那么你是怪我肚皮不争气了!”
刺史道,“非也,非也,但总算她有了、我也有了个传宗接代的了,为着孩子也得给她个名份……只要夫人宽宏大量,李引的事我便不再追究了,让他坐稳这个县令。”
门外,崔嫣正拉了苏殷,两个女子躲在门帘后边要听他们说些什么。苏殷本来不好意思,不知崔嫣一个儿媳因何这样大胆。
但苏殷不敢挣脱崔嫣的拉拽,怕弄出大动静让帘内人察觉。当听到屋中刺史和夫人说,“我们只有崔嫣一个女儿”时,苏殷内心的震动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
苏殷一直以为,崔嫣和自己一样是高府的儿媳,原来她竟然是高审行和崔氏的女儿。难怪崔嫣从长安抵达时,怎么看高审行对她的态度都有异于其他的儿媳。
再往下一想,苏殷就差跳起来:那么高峻是他什么人?
苏殷扭头去看崔嫣,发现她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但分明她的眼里因为气愤,已经盈满了泪水。
只听屋内崔夫人道,“一个寡妇凭白就有了身孕!你怎知这个孩子就是你的,你若问我,我是不会同意的!或者你也不必问我,上次往长安送家信,老爷没有将此事一并通报给公公和那些叔伯们?你总该顺带提一句那个吕氏寡妇的身份,听听他们的意思!”
又道,“李引是救过我的命,但我不欠他什么,老爷爱罢他职、便罢他职,也不必拿他的官职堵我的口,别的捕风捉影之事更是不能。”
又道,“你让我与那个不知检点的寡妇住在一个屋檐之下,我做不到!或者老爷直接休了我,那我也无话可说,大不了我也躲开老爷、到长安找个道观、庵堂去参禅修行!”
第933章 平起平坐()
高审行没有想到,夫人在这件事情上会如此地坚决,好像与吕氏有多大的仇一般。
他不甘心,因为吕氏曾说,如果刺史大人不给她个名份,她要把此事嚷嚷到人尽皆知,让所有人看一看,黔州的刺史大人是怎样让一个寡妇有了身孕的!
“哼!他伏在夫人的大腿上吸来吮去,夫人在盛夏之季、衣衫单薄之时伏在他背上翻山越岭,也是捕风捉影?”
夫人颤声道,“这就是我不检点了,我不该让他替我救治、不该让他背我,我应该死在外边不回黔州,那就没有今天让老爷为难之事了!”
高审行换了口气再央求道,“夫人,我们再各退一步,你知道,若那个吕氏把我扬风洒雪地抖落出来,我这刺史就不必有脸做了……”
“不!”
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为妻自入高府、自问所作所为并非十全十美,心中常怀愧疚。因而老爷在外边风流、在西州辱了管家之妻、到黔州先一个吕氏、后一个吕氏,我都假装看不到。但你若让我接纳那个寡妇万万不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就忍心看我当众出丑、在黔州官场上落个笑柄?”
“老爷,当年你从岭南返回长安、路过丹凤镇时只是个落魄公子,可曾是什么高官?我可曾嫌弃过老爷?但老爷官越做越大、口味却越来越低,这官即便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毕竟怀了我的儿子!”
夫人又冷笑道,“若非马洇和李引喝多住在澎水县的那晚,马大人酒后吐真言,我还不知就是这个寡妇,居然同时侍候了老爷和马洇两个人!你怎知儿子就一定是你的!你怎好意思让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人和我同时再侍候你!”
高审行有些恼怒,抬高了声音对夫人道,“总之事急从权,有道是夫贵妻荣,这样的紧要关头,我不会听你一个妇道人家胡言乱语,”
“我明白了,老爷口口声声说在乎一个儿子,其实都是假的,老爷在乎的是你的官位和功名!那么你为了功名也一定不在乎谁做你的妻子了。老爷尽可休掉我,理由不够的话,我再送你一个理由!”
崔氏心痛欲碎,有些不管不顾,她一向清者自清,心底唯一的柔软处,便是早年骗过高审行那一次。
那么今天干脆都告诉他吧,告诉他崔嫣也不是他女儿,那么一切都解脱了,自己就不必与那个吕氏为伍!只要内心平静祥和,谁说清灯古佛的日子就低过一个刺史夫人!
她为了女儿骗过两个人,一个是李弥,也就是现在的李引,一个是高审行。她为自己的年少无知感到悔恨不已。
李引已经知道自己骗了他,那么自己能够直面李引也就说得通了,鱼不恋食何来上钩,人无妄念何来被骗,总之她这个“骗子”也是这些人成全的了。
高审行尚不知自己骗他,那么他所做所行的种种不堪入目,并非由于自己骗他而起,是他的心性本来如此。这倒比依旧对自己念念不忘、四旬不娶的李引不知差到哪里去了。
高审行心底里哼了一声,暗道你终于肯坦白与李引之间的事了!
但是屋外的帘子后边,有一阵撕扯和纠缠的动静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高审行和崔氏同时住了嘴,惊愕地扭脸朝向门的方向。
有两个人在帘后纠缠着、踏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往大门外去了,崔嫣在大门外只喊了一声,“你放开我让我进去!!!”
但另一人拼尽全力,只让崔嫣说了这一句,便拉着她走远了。
随后,前院中有那些西州的女护卫们在忙乱中准备,女车夫在套车,片刻后,马车驶出了黔州刺史府的大门。
崔氏追到了二门外,两个女儿和她们的那些女护卫们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来她们把什么都听到了,她们不辞而别,一定回了西州。
从苏殷和丽容三月到黔州,到八月苏殷和崔嫣离开黔州,竟然是这样一种结果。
一向极为看重脸面和名誉的夫人崔颖,此时此刻、仿佛就面对着西州那些花朵一样的女儿们惊讶而怜悯、同情的目光。
她泪流满面,对自己的失败无地自容。
高审行从屋中默然跟出来,一脸的沮丧无奈。
八月的这一天,黔州刺史府上空有浓重的乌云不停地积聚、翻滚,阳光不知何时不见了,有一阵狂风怒吼着从刺史府高大的院墙上刮过,余威掀乱了两人的衣服和头发。
崔氏哽咽着,断续地对高审行道,“夫贵妻荣!这便是、便是老爷给我的荣耀!”
她抬头看天,对他道,“老爷你看,久旱欲雨,这便是天道!但我不认为……这是老天对你半年抗旱的奖赏。你说过,只要黔州的土地上能下两滴雨,便会叫李引这个‘六县都水使’干下去,我试目以待!”
高审行“哼”了一声,一甩袍子去了前厅。
崔氏哭着回到后宅,诧异于自己方才话到嘴边而未说出来的话,她没有考虑女儿崔嫣的感受,但这已经让女儿难堪了!
外面山雨欲来,而她和苏殷一众女子们,却奔驰在回西州的路上!这都是自己的罪过了!她感到有些六神无主,感觉和高审行这样一前一后地分坐在前厅和后宅,同样让她心中堵堵的难受。
她倾听了一下屋外的大风,忽然想起她栽到盈隆岭上的两株小桕树,多么像她与女儿!于是她匆匆披起一件外衣,走出来叫丫环。但她不在。
但夫人依旧找到自己的马车车夫,告诉他这就要去盈隆岭。
车夫刚刚因为奏章的事情被刺史吼过一痛,此时心有余悸地问,“夫、夫人,刺史大人知道么?”
夫人不理他的话,一俯身钻进马车里,“我们走。”
……
都濡县某坊某巷,吕氏的院子。
此刻只有吕氏一个人在家,她刚刚才消停了两天,感到心满意足。
三天前,从一个县丞升到县令,再由县令罢为草民,又由草民成了津丞,再从津丞重回草民的马洇,从澎水县的盐井上潜回到都濡县一回。
他趁夜摸到吕氏的房中,像报仇似地要好好蹂躏她。但吕氏却推开他道,“这可真不行,我已有了你的骨肉了!”
马洇不信,“你诳我这个草民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好处?你干脆说是刺史大人的不更好!”但吕氏骂道,“是谁的我能不知?”
马洇恨恨地说,“不,乖乖,这孩子就是刺史大人的!想想吧,你终于可以和刺史夫人平起平坐了,这个机会可不要错过了。”
第934章 你要走好()
吕氏道,可我明明喜吃酸,而你就舍得!谁不知你只有个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
马洇想起自己一路熬到县丞,本来不算飞黄腾达,但总算安安稳稳,就是自从高审行到黔州之后,把自己颠得像簸箕里的瘪豆子一样,上上下下的一时都不得安生。
他咬着牙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想想吧,到时整座黔州都要看你的脸色,使奴唤婢,锦衣玉食,穿金戴银……而我虽然是个草民,儿子却是黔州刺史府的少公子!”
两天前,刺史大人再来时,吕氏便按着马洇的意思对他说了。
吕氏道,“大人,奴家一个寡妇让你搞大了,要怎么见人?你总须尽快给我个交待,不然,我总有办法告到金銮殿上去。”
刺史大人已经走了两天了,吕氏坐在家中,心情忐忑地等候消息。她想了,只要进入到刺史的家中站住一席之地,将来不愁母以子贵。然后,再慢慢地踏到刺史夫人的头上去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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