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走后,苏殷以为自己的黔州之行任务也该结束了。黔州的旱情还是一如既往,从她来到这里至今滴雨未下,但黔州的那些抗旱引水的工程都已竣工,她再滞留在这里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干了。
另外,母亲临走时的体已话、自己在黔州旧居时所做的噩梦,对苏殷都有极大的触动。她真正的家在西州,终身倚靠之人也在西州,她得回去,而且只有她在西州过得好,才可省去爹娘的惦念。
只是崔嫣刚刚到达,与婆婆在一起时也显得很高兴,看起来多半想多住些日子,于是苏殷决定再等几天,之后与崔嫣一起回黔州。
几天后,高审行开始坐卧不安起来,刺史的表现一点不落地看在了刺史夫人的眼里,崔颖知道是怎么回事。
夫人离开黔州后,高审行就写了关于抗旱结束、提议取消“六县都水使”一职的奏章,但现在夫人返回到黔州也有些日子了,奏章却杳无音讯。
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担心是送信人半路上出了什么差错,有事耽误了,这个猜测在送信人回来之前,他无从查询确认。
更让他担心的是,皇帝陛下已经接到了奏章,但不认同黔州刺史的提议,他把奏章压下不作处置。
以往长安对各州的奏章有过这样的处置做法——不否绝、不苛责。不提倡、更不夸奖,让奏章石沉大海。
但自打高审行到黔州上任后,他还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前的每份奏章上都有陛下的御笔朱批,显示着陛下对自己的认可和鼓励。
如果奏章真是被陛下压而不发,那么至少说明皇帝陛下不像以前那样事事肯定他了。因而此事引起他的坐卧不安也就可以理解了。
有时他倒希望奏章在半路上弄丢了才好。
夫人崔氏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她知道这份罢去李引“六县都水使”之职的奏章,永远都到不了皇帝陛下的手里。
崔氏和女儿崔嫣、孙女高甜甜以及那些男女护卫们,在刚出长安的半路上碰到了黔州刺史府的信差,信差远远的看到了刺史府的车驾,立刻迎上来与车中人行礼。
崔夫人问过此人的去向就有些奇怪,因为老爷每次的公文都通过黔州的邮驿传递,这次却派了府中的专人。
大唐的邮驿业极为发达,以长安为中心,有七条重要的放射状的驿道通往全国各地。在宽敞的驿路上,驿丁们“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邮递效率非常之高。长安的政令发出去,即使是境内最偏远的州县,一个半月内也可抵达。
夫人当时问,“老爷派你亲跑一趟,难道有什么急事?是往哪里送信?”
府中的信差毕恭毕敬答,是去吏部,刺史大人有奏章上呈。另外刺史大人还让小人去长安的府上送一封信,说是为二小姐的婚事道喜的。
崔夫人理解高审行派专人给家中送信的意思,侄女大婚,黔州刺史人虽离不开,但遣人送封家书回来,就少了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夫人对信差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信差知道刺史夫人指的奏章,因为不论通过邮驿,还是专人传送,奏章与书信不同,是不封口的,装在一只盖子可抽开的函匣里,因而夫人不大可能要看封了口的家信。
他打开背囊,把刺史大人的奏章拿了出来递给夫人,他看到刺史夫人一边看,一边脸色就不好看。她对信差说,“你自去府上送家信,奏章不送了。”
信差为难地道,“可是夫人,将来刺史大人问起,小人怎么说?”
夫人道,“他将来不问,你就不说。问到时也不须隐瞒,你就如实说。”
第930章 怎不烧香()
回到了黔州、接待了台州来的亲家,崔夫人便控制不住地要去都濡县看一看,她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在丈夫和李引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关系出现了这么大的逆转。
她与丫环和两位女儿说,要去都濡县看一看那两棵小桕树。
她们先进城,到县衙去看了一眼,李引不在。她们再到李引的家中去找,院门虚掩着,小白犬狂奔出来见女主人,一副久别重逢的亲热样子,但院子的主人却没有露面。
崔嫣知道都濡的县令是母亲的救命恩人,因而母亲才与他熟悉、可以不经通报就走进去。但她随着几人进去后看到,这个斜躺在床上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人,在面目上是那么的眼熟,崔嫣心里有些吃惊。
直到他跳起来连连说着“失礼”,向崔夫人行礼的时候,崔嫣还在盯着他看。如果去除了他脸上的那道刀疤,那这个人就是在剑南道被高峻生擒的李弥。
崔嫣不露声色,但内心惊诧莫名。因为她发现这位李引县令在猛地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神里也闪过一丝惊讶。她不等李引说话,先对他万福着道,“李叔叔一向可好么?”
不论是李引、还是崔夫人、苏殷都对崔嫣的表现感到意外。
苏殷以为,崔嫣是从母亲的救命恩人的角度上、才这样称呼李引。而李引却瞬间想到,这个女子曾经是自己一直以来认为的女儿!他一下子愣住,不知说什么好。
而崔夫人知道女儿一定认出对方来了,此时崔氏也不担心这二人暴露李引身份。她嗔怪地问李引道,“大白天的,你不去县衙中处置公务,却躺在家中睡大觉,当真以为是我的救命恩人,便可为所欲为么?再说,你是不是认为黔州的抗旱已经大功告成了?”
李引道,“夫人,县里那点儿事,小人早上便处置完了,抗旱……恐怕刺史大人已经用不到小人了。我猜刺史的奏章很快也可从长安批复回来,那么小人也就不再是什么六县都水使了!”
崔氏道,“你呀,原来在江夏王府做长史的时候,头脑不是挺活泛的么?怎么这回就与他倔将起来,连拐个弯子都不晓得!”
崔氏当着崔嫣和苏殷揭破了李引过去的身份,两个女子虽然惊讶,但没人有表示。
李引道,“夫人,刺史大人好像已经得知了陈赡带他妻子去西州的事情。”
崔氏恍然,思索再三,轻轻叹了口气。但让她在女儿和儿媳的面前说起此事,却比说破李引的身份更难。
夫人只是问,“那么李大人,你一定把什么都承担下来了。”
李引道,“小人虽然未说出夫人,但我猜刺史大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因而,夫人对小人的提携之意,小人恐怕要让夫人失望,只是小人以为,夫人你以后还是不要与小人见面的好……”
崔夫人却道,“只要长安无信到黔州,李大人就还是‘六县都水使’,你该行使你的职责,而不是睡大觉。”
“但小人在都濡县对引水石渠所做的排洪修改方案,刺史大人不以为然,别说我还因此废了一大片山地了。”
“真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地改动么?”崔夫人问。
“当然了,看一看上次被水冲毁的那面山坡,还有被大水淹掉的谷地,夫人便可知道了,可那只是一座蓄水池中的水造成的,并非大雨。”
他们一起来到山上,远远地看了看那片沟壑累累的山坡,庄稼都毁了,而底下的山谷中仍是一片泥泞,稼苗倒伏其中,大部分业已腐烂。
“那你还睡大觉!还不快些行动起来!”崔夫人对李引道。
李引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啊,刺史大人已经当众宣布,由澎水县令张佶总揽抗旱之事,高大人已不打算再用我了,眼下黔州抗旱的重中之重是巡水!再说,就算我们这就开干,也已来不及了。”
他说,“刺史大人也许是正确的,今年就是个干旱的年景,夫人你们看,哪里有一点儿有雨的样子!都濡县真是没事找事。”
他说得轻松,抬头看天,晴空万里,但神色间分明有些担忧,“夫人,我躲在家中大睡,是希望一觉醒过来,就已过了雨季、黔州处处万顷粮香!”
夫人再次嗔道,“那你怎么不烧香?”
李引苦笑,“夫人,李引若非总想着过去对不住夫人一家,因而不希望刺史大人在抗旱上有什么闪失,何苦自讨苦吃!”
崔氏知道他的话中之意:因为自己是刺史的夫人。
但她与李引两人协助陈赡、偷偷送走了陈赡妻子一事,在高审行的心中一定是极为不快的。
这像是有两个人、已经窥破了刺史大人的**却不明说,而在私底下挖了刺史的墙脚。这两个故意与他做对的人,一个是他用心提拔起来的“六县都水使”,一个是他的夫人,而且正是他的夫人极力地怂恿他促成了李引的升迁!
那么高审行的忿恨已经不会仅限于此了。
也许他会认为这两人八成已经因恩生情,只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崔氏想埋怨李引,为什么刺史在问起陈赡之事时不如实说出她来,但她终于没有开口。
李引坚决替她掩饰的做法,更加重了高审行的疑心。
崔嫣看二人如此对答,一时不解自己的母亲因何对杀夫仇人在态度上有这样大的转变。就是他,射杀了柳将军。
但崔嫣对自己的生父没有一点印象,此时柳将军在崔嫣的心中充其量只算一个符号,提示着彼此的血缘关系。
高审行在西州时霸占丫环菊儿的那些不堪的做派,又让崔嫣猜到,他们眼下所说的这个吕氏,一定是高审行又与这类事牵连上了!
若让崔嫣在高审行和母亲之间选一个人来支持,她仍然支持母亲。
她轻声道,“你们以为没有人烧香么?西州牧场村就有个黔州去的吕氏,在她家**奉了两个人的神位!”
崔氏埋怨女儿道,“你为何不制止她!”
崔嫣道,“当时谁知道那个李引是谁?只知他是个县令,却不知他藏得这样深!”
正说着,山下有刺史大人的护卫马队飞驰而来,高审行远远看到夫人又与李引在一起,心里止不住地不舒服。但有崔嫣和苏殷在场,他离着老远的便勒马高声道,“夫人,还有什么大事滞留于此,不如我们一同回府。”
夫人却对着他笑问,“老爷,李大人只冲毁了一片山坡,不至于……不至于影响黔州今年的收成吧?”
高审行在马上,也不理采李引,仰着头看了看天,自负地道,“笑话,夫人你看这干旱的天气,偏偏有人要排洪!他不排洪倒好了,一排反倒真发了水。你看看黔州六县,哪一县的庄稼是淹死的?只有六县都水使李大人所在的都濡县一份!”
第931章 忘了给他()
李引低头不语,高审行的话满是揶揄讥讽之意,他不想替自己解释,更不想崔颖为此替他多说半句话。
但苏殷道,“父亲大人,山水冲地这件事已有定论,是那个马洇所为,与李大人是无关的!”
高审行再道,“马洇?是谁极力地推举他上来的?哼!这就是你们女子的眼光!”
苏殷闻听,竟然也不好再说什么,高审行道,“本官把话放在这儿,只要在黔州地面能下上两滴雨,李大人的‘六县都水使’之职,就接着干!”
说罢,刺史不再等夫人,带着他的卫队飞驰走了。这是他直接向夫人表明,不论送长安的奏章有没有回音,李引的“六县都水使”,都没戏了。
崔夫人望着高审行的马队隐入山道后边,紧咬着嘴唇半天未吱声。“你们女子的眼光!”高审行也是在嘲笑她。
高审行和李引这两个人。她当初为了女儿有个倚靠都欺骗过他们,说崔嫣是他们的女儿。现在他们一明一暗再度纠缠到她的生活中来。
一个步步顺畅、身居高位、主政一方,一个好事多磨、屡行屡挫、步履维艰;
一个威严庄重、富有官声,另一个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一个为了自己而蹬开了发妻,让她寄身庵堂不为人知,另一个因情致魔、射杀了自己的丈夫还对自己念念不忘;
一个像是报负她当初的欺骗、一次一次地寻花问柳不在乎她的感受,另一个像是仍然生活在过去,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两次舍命相救。
而他们二人的矛盾竟然与自己有关,这样看来,高审行种种的不端似乎也可原谅。李引的仕途终于有些起色,那么他再次落魄的征兆更让她不能忍受了。
崔嫣再次轻声道,“母亲,我们去哪里?”
崔氏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冲女儿撒出来道,“我哪知道何去何从,只知道姓柳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殷又不知婆婆口中这个姓柳的何许人也,但她见崔嫣受了婆婆的抢白,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圈住崔夫人的胳膊道,“总之母亲一定是个好母亲,女儿也一定都是好女儿们!但你不该骂我柳姐姐,还有待诏大哥家的嫂子也姓柳!”
崔氏的气忽然消了,对崔嫣道,“这也不能骂、那也不能骂,我也回府烧香,祈求天上掉两滴滴雨水!”
临走她又对李引道,“你且干你的,只要没有过分的小辫子抓到他手里便是。哼,我告诉你吧,奏章在我马车的坐垫下边!”
李引、苏殷同时目瞪口呆,但崔夫人已经起身下山了。
回府后,崔夫人再不过问李引之事,她听说高审行很快再把都濡县的司户佐、一个叫钱发的提拔上来做了县主薄,理由是钱发忠于职守,半夜在盈隆岭上、不闭眼地紧盯着灌溉。
崔氏知道,这是高审行又一个给李引施加压力的小小的把戏,她也不过问。一个县主薄要有什么样子的政绩才会短时间对李引构成威胁!她想,既然有显示高审行和李引的矛盾是因自己介入过多引起的,那她就淡出。
崔夫人也不再提出到都濡县去看她的两株小桕树,她并未烧什么香,反倒是丫环时而偷偷地双手合什,嘴中念念有辞。
偶尔丫环找借口引诱着刺史夫人去都濡县,她好有机会跟着同去,崔夫人就让她自己去,等丫环回来后,夫人什么都不问。
但,黔州的旱情依然严峻。好在各县有引水石渠,有大河,有高大的水车,那么只要再坚持八月一个月,等一入了九月,收成也就可保。
就在苏殷打算返回西州、崔嫣陪过了母亲又想起了儿子、也想起要回西州的时候,黔州刺史府再起波澜。
这是高审行和夫人崔氏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不论是苏殷还是崔嫣,似乎都使不上劲。但她们的行程被打乱了。
崔夫人回长安的时候,为了一路上方便,也为了留在黔州的苏殷下乡时有个路熟的车夫,两个人将各自的马车车夫对换了一下。
刺史夫人从长安返回来了,苏殷的女车夫再换了过去。夫人的车子因为近日总也不用,车夫这天想到了要勤快一下,要把马车内外好好打扫收拾。
他擦了外边擦里边、擦了里边擦外边,最后要把里面的坐垫拿出来晾一下。
等刺史大人从外边迈步进府时,看到不识字的车夫倚着车篷子,两手倒举着他送往长安的奏章正在研究。
刺史大人几步上前,劈手将车夫手里的奏章夺了过去。
高审行质问过车夫,把他吓过个半死以后,便怒气冲冲地跑到后宅来兴师问罪,“这是怎么回事!?”他把有硬纸皮的奏章在手掌里“啪啪”地摔打着问夫人。
刺史派出去的信差早就回来了,此时也被叫到了刺史和刺史夫人的面前。高审行气极败坏地冲他吼道,“我问你东西送到没有,你回我说送到了,那奏章怎么在夫人的车夫手里?”
信差吱唔着道,“大、大、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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