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县令再客气了几句,几乎就是让马津丞推离了这里。然后马洇再劝李引,让他也去睡一会儿。
李引又巡视了一遍,看看水车入河的基桩也都打牢了、岸上的木工们打制水车高大的支架、风轮、和三十六只水斗、砍削各部分的木轴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而岸上第一个巨大石砌蓄水池进度也不慢。
在都濡县时,马洇曾是李引的上司,此时李引对他说话还很客气,“那好,下官就去马大人那里歇歇,这里有劳马大人了。”
他被马洇引到武隆渡衙门,在马洇的床上躺下来,连日的劳累却不能让他很快地入睡。他先躺在那里,也不吹蜡烛,想自己与柳伯余之间的胜负,无疑是柳伯余胜了。
然后不觉又想起在剑南道与高峻和较量,他不认为自己的失败起源于轻敌,只能说自己的致命弱点一丝不落地都被高峻抓住了,因而这一次他输的很惨。
但是因为这一次的惨败,恰好又给了他一个机遇,让他明白男人不可为着私欲甘心做一只蝼蚁。他还可以与崔颖面对面地相处、却不必受到她咬牙切齿的痛恨……那么他也不恨高峻。
李引终于睡了,仿佛置身于盈隆岭上,与崔颖在一起。他知道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这只是梦境,但依然沉溺其中不想离开。
他清楚地听到她对自己说,“保管好我们的桕树苗。”
他还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眼泪滴滴嗒嗒地落在她仰起的脸上,甚至还滴到她一眨都不眨、看向自己的眼中。随后她手一松、挣开他的抓握、整个人坠入深不见底的潭中,“哗啦”一声溅起令他毛骨悚然的水响。
他痛悔于自己没有重视她的“跳崖”之语,想随着她跳下去,但身子一动都动不了。接着,他听到屋外有民役们的惊呼,这才一下子从梦境中逃了出来。
他听到屋外起风,风中有民役们在喊,“不好了!”
第893章 鸡飞狗跳()
李引一下子从床上跃起,飞快出屋。
在外边,他看到天色已蒙蒙亮,座落于谷口的渡口栈桥、候船木篷在一阵狂风中摇摇欲坠。江水比往常汹涌,水面上半隐半伏着一组巨大的水车木架,正在顺流而下。
岸边追着跑过来一些民役,有人手中挽着绳索,惋惜地跺着脚彼此埋怨,“你们为什么不拉住它!”
被埋怨地几个人分辨道,“不是我不拉住,这风起的也太邪乎,再说绳子断了!”
三丈五尺多高的水车,木架足有两丈,这是费了很大力气从山上伐木运来、再由木匠们打制而成。要是被水冲走的话,前功尽弃不说,恐怕再要浪费几天功夫了。
李引盯住起伏的木架跑上栈桥,眨眼间,木架已经漂到了渡口近处,这边一下子撞在码头的栈桥立桩上、暂时一滞,而另一端再向下游歪去。
栈桥的立柱一下子折断,李引身子一歪扑入江中,脚脖子勾住倾斜下来的栈桥木栏,但整个上半身就没入了江水中。
此时那些民役们已经跑过来,再也顾不得木架,急着弯腰捉住李大人的脚,要把他拉出水面。
但李大人的两只脚一蹬、一勾,死死锁住木栏,拉也拉不动。
再看他的袍子已经被江水冲翻上去,遮着他的头肩浸在水里,而他两只胳膊正拼力拽到了木架上的半截绳索,身子已被巨大的冲力拉到伸展。
人们立时醒过味来,有人依旧拉住李大人,防止他被巨大的木架顺流拉入江中,另有一些人抖开绳索,以与李大人同样的姿势、倒伏在歪斜的栈桥上,身子探入水中将绳索在木架上拴牢。
再合力拉住木架,这才把李大人扯了上来。
木架保住了,此时津丞马洇才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从屋子里翻出自己的衣服,连声说,“大人,大人,这可真险,万一大人有个好歹,影响了黔州抗旱大事,卑职如何与刺史交待!大人你快些换上卑职的衣裳,做了病卑职也是不好交待的。”
李引脱了湿袍子,在众人面前露出结实的腰背。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仍旧有些睡眼惺忪的马洇,猛地一股怒火涌了上来,冲着马洇喝道,“木架入水时,马大人你在哪里?”
马洇一愣,嗫嚅道,“大、大人,卑职方才委实有些困倦,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李引冷笑道,“马大人你睡得好死,这么久了才醒缓来。”李引脸上的恐怖刀疤在怒气的渲染下甚是吓人,马洇身上一个哆嗦。
李引道,“马大人,水车竖架这么大的抗旱大事,好像也没怎么上心。”
马洇总还是官,被人当了底下众民役申斥,脸上不好看。他分辨道,“下官都说了,只是睡了一小会儿。”
李引不理他,转向那些民役,“马大人是在哪里睡的一小会儿?”
那些民役不敢吱声,但有几人已经撇起了嘴。李引躺下后,马大人就对他们说不许偷懒,随后就不知躲去了哪里。
李引道,“你睡三天也没有干系,但不该说让我放心去睡、有你来盯着!你实在想睡,总该叫醒我吧?”
马洇道,“李大人,虽然下官是有些失误,但总算木架未失,工期不致耽误,你就不能饶过下官一回?你我同在黔州为官,各人上上下下的也都没什么定数啊。”
他的意思是,原来在都濡,我是县令,你是我手下的县丞,你眼下官职是比我高,但我这不又复起了!
李引本不想再多说什么,但他再看到被人拉上岸、已经让水浸透的水车木架,这才想起打断自己梦境的,正是它倒入江中的动静。
他莫名其妙地再度抬高了声音,对马大人吼道:“木架未失!难道是你马大人拉住的?!万一失了,又怎么算?你的抗旱大计呢?”
马洇不忿地回敬道,“是李大人你拉住的,到时候功劳也一定都是你李大人的。”
李引让他一激,仿佛被他这些天辛辛苦苦,就是想争功似的。他冷笑道,“我们还是做事要紧吧,马大人,但本官只是奉劝马大人一句,要时常想想自己是怎么罢过职的就是,如今总算复起了,渎职怠工的毛病可再也要不得!”
马洇错判了人命案遭到罢职,其实就是渎职,这次被对方揭出来,马洇把什么也忘了,“马某人是有过挫折,但还不是有西州来的长史赏识!哪像你李大人,只凭救过刺史夫人,便从一名内卫飞升到了从六品,大家彼此彼此,何苦这般……”
他还想说,“为何这般不依不饶”,但李引已经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蹬在他肚子上,口中骂道,“日你娘!你以为大爷像你似的官迷,今天这官不做也罢,先打你个半死再说!”
李引一边吼叫着,一边冲上去对着地下的马洇乱踩,他行武出身,就算八个马洇也不成。马洇在地下滚爬着大声痛呼,被四下里的民役们奋力地拉开了李大人,他这才逃出一条命来。
但只觉着腰梁骨也断了,料定对方下了死手。他色厉内荏,知道自己戳到了李引的隐痛,不敢再惹他,只是坐在地下不起来,不住说,“殴打命官,殴打命官,我惹不起你,自与张大人去评理。”
正说着,县令张佶就到了。
张佶以为,刺史连夜走了,但工地上正值起架环节,说不定高审行天一亮便会赶过来,到时自己不在现场就不大好看,因而一爬起来就往渡口而来。
哪知一来就看到了这副鸡飞狗跳的场面。
张佶大声喝问,“马洇!你这是怎么了,这样紧要关口,如何敢冒犯都水使大人!”
马洇呲牙咧嘴,仍是不起,回道,“张大人,后夜树起木架时,骤起大风,绳子断了,木架入水,李大人迁怒于下官,下官已被他打得爬不动了!”
张佶是上县令,从六品上阶,恰好高出李引一阶,本来李引官运势头正盛,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得罪到他。但这一次在自己抗旱工地上闹大了,他总认为是李引小题大作。
他面色阴冷,先对马洇怨道,“总是你有欠打之因。”再对李引道,“李大人,说不定刺史大人一会儿就到,你要息怒,总算木架未失……”
李引怒气渐渐平复,对着张县令一抱拳道,“是我不冷静了,张大人教训得是!”
张佶见好就收,冲着马洇喝道,“马大人你还不起来,想学村妇讹李大人么?”
马洇本来没理,但挨了李引几脚,在张佶的干涉下仿佛又不那么理亏,至少以这样的局面见刺史,估计也不会被追究什么,便嘟嘟哝哝爬起来。
山口处,桕树林的后边转出来一架马车、二十名女子护卫马队,朝着工地这边驰来。刺史夫人崔氏、西州长史苏殷、七夫人丽容、丫环从马车上下来,她们一眼看到了工地上乱糟糟的场面,水车木架也像是刚刚从水中捞出来。
第894章 湿淋淋的()
尤其是刺史夫人崔颖一眼看到过来见礼的李引,身上只穿着件普通的布袍,脸上怒气还未消除干净的样子。
她低声问道,“李大人,这是有什么大事?”
李引躬身道,“没什么事,夫人,”他指了指被人拽上岸来的水车木架,“方才我们不小心,将木架倒入水中了,幸好已经拉上来,没被水冲走,不然这两天就白搭了。”
夫人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幸好没砸到人。”
马洇此时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刺史夫人、西州苏长史、七夫人丽容自下车之后,就一直与李引在那些低声谈话,再看看李引的神色,就像是在告自己的状。
他深知这几位女子在刺史高审行那里说话的份量,也知道这位崔夫人对她救命的恩人是什么态度,还知道这位西州长史多半不敢违拗崔夫人半点。刚才发生的事万一被李引恶人先告状,自己就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恰逢苏殷向他看过来,惶惶不安的武隆渡津丞马洇立刻抓住机会跑上来,冲着苏长史连连作揖,“长史大人,都是小人的过错,有负大人举荐之意了!”
苏殷看他一瘸一拐,就问怎么回事,马洇道,“是李大人踢的,小人半夜督促着民役树起木架,不想骤然起了大风,木架入江,于是李大人就踢了小人。”
苏眨着眼睛再看李引,先发现崔夫人脸色一变,也去看李引。
李引此时面对着崔颖,不好说出这场龌龊的来由,因为一说起来,就不可避免地牵扯上她。如果不是马洇最后一句话牵扯了她,李引也不会失去理智对他大打出手。
只是,这样一来,就好像是自己脾气暴躁,不懂得尊重下县官员了。李引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所穿的袍子、还是马洇匆匆忙间帮自己披上的,忽然间,李引就有些不忍。马洇话说完了,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应对。
崔夫人听罢,并不给李引说话的机会,而是笑着对他们道,“呵呵,看来两位大人并不累,做着工程还有精神打架。”
李引躬身向着崔夫人行礼,就算是默认了夫人的嗔怪。
县令张佶也过来见礼,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谈论,谈论的多了,总得争个谁是谁非,毕竟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澎水县,传到刺史大人的耳朵里去,先对澎水的印象不好了。
他笑着打着哈哈道,“早听说李引大人初入黔州,便在剿匪中立过奇功,原来尚且不大信,但今天本官就信了,总归男人得有些脾气,不然怎么操办这么大场面的工程呢。”
此话明面上是恭维,但也侧面替自己的手下遮掩,反正木架也未失掉,总归是李大人太暴躁了。
官场上的你是我非向来被当事人所看重,露脸的事可能很快就被人遗忘、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有意淡化,但一旦站在失理的位置而不得摆脱,那就有可能时时被人提及、当作打击对手的筹码。
只是李引并不在意官场上的高低,他这样卖力地操办引水之事,并非想籍此再谋高就,他只是不想让崔夫人失望。只是此时,李引又没有合适的话语来接招儿,似乎理亏大了。
李引比之张佶还低着一级,张佶有来言,而李引连个字都回不出,还是给人一种无理倨傲之态。要回话,也只能顺势说自己莽撞之类,那么就更显马洇的委屈了。
事情就是这么尴尬,李引站在那里脸憋得通红,但眼睛里满是悲愤不平之色,垂首站在那里无话。
崔氏看到马洇面露得意之色,仿佛自己因为一件不大的事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知道这件看似已经烟消云散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就这么抹抹稀泥不了了之的话,那么李引接下来、还怎么在工地上操持引水一事?
苏殷和丽容一到黔州,时时处处要讨崔氏的喜欢,她们都知道夫人与恩公之间总有些微妙,于心情上是向着李引的。
此时崔氏微露的为难表情也都被她们看在眼里。崔夫人不能过于明显地偏向谁,但无疑的,这些人最看重她的意见因为崔夫人的背后是刺史大人。
一时间,因为理屈而挨了踢打的津丞马洇,因为李引的无话、仿佛占了天大的理一般,脑袋也慢慢地抬了起来。
苏殷也不便说话,一是有长辈在,二是马洇表面上也是自己推荐上来的,三是自己的身份在这里,西州长史哪怕一句话说不公正,不但结束不了眼前无声的较量,反而会将事情扩大。
她很快便猜出李引是有难言之隐,而且多半是与崔夫人有关。于是灵机一动,问李引道,“李大人你的官袍哪里去了?”
丽容猜道,“姐姐不须问李大人,看看那座木架,**的,一定是李大人跳下江去打捞上来的,不然不也像马大人穿得那样齐整!?”
崔氏微笑着看向丽容,她无官无职,说话根本无须考虑什么,而且以她的身份把话插进来也没什么不妥当,但丽容的话一下子就把事情的起因引到了最初的根本上来。
马洇的脸上立刻露出不自在来。
夫人笑道,“我和媳妇们本来在信宁县,按着李大人的意思照料县民们保墒除地,要不是担心澎水这里栽下的桕树,非要大早地赶过来,哪会看的到两位官面上的大人、为引水抗旱的大事踢到了一起!这件事我就不便与老爷提了,不然让他知道你们这么大的精神头,恐怕要再给你们派任务了!”
张佶、马洇连连称是,唯有李引仍是无言。
崔夫人再笑着说,“李大人,以后不许再莽撞了,”她扶住丫环的肩头,又对他道,“我们的两株小桕树,在盈隆岭上怎么样了呢?你有没有时间回去替我们照顾?”
丫环也道,“李大人,那两株小树可是我和夫人提着水罐、从黔州移来、爬上岭去才栽好的,夫人来这里的半路上还说,要去看一看。”
我们的小桕树!!!
虽然丫环恰好给崔氏的话做出了注解,仿佛盈隆岭上的这两棵桕树是她与崔夫人的。但这几个字仍然像鼓槌一样敲打在李引的心头。
他终于抬起头来,神色恢复了正常,再对崔夫人一揖道,“夫人不知,刺史大人昨天晚上便去了都濡县,想来一定会替夫人去看一看它们的。”
崔夫人听罢,并没有显露出多高兴,而是对苏殷和丽容道,“李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们去石城县看一看,总归是殷儿的公务要紧。”
看着崔颖在那些已经扎了根的桕树林边驻足看了一阵,然后与这些女子们上了车离开,李引说不清楚自己刚才对她暴露高审行的行踪,到底是个什么意图。
第89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