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高峻就想起了黔州来,也不知道苏殷和丽容去了之后是个什么情形,而他给她们准备的鸽子,一只也没飞回来过。
……
黔州。
举国之旱,可能数年即有一回,但黔州这样的大旱却是本朝未有。
从临近的州县进入黔州地面,立刻令人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热浪。树木绝大多数都伐去了,那些土地晒在已经日渐强烈的阳光下,一踩上去,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
黔州各县凡是有些气力担水的男丁都征集起来了,民夫们在烈日下赤着膊,只在肩头垫上一块布垫子,担着水担从十几里外的河中取水。再上些年纪的,就赶着牛拉的水车。
三月正是出苗的关键时候,如果让那些种子干裂在地里,秋后的收成也就不必想了。
刺史高审行不停地往各县中跑,督促各县抢抓天时、取水抗旱,而此时去都濡县的次数就少了。
黔州多山,山道上随处可见逶迤不断的担担人,他们有的恰好在道边停了担子休息,见到高刺史的马队远远的过来,连忙举担上肩。
刺史大人不大可能苛责他们几个民役的偷懒行为,但不表明他回去后不对着他们的县令大人吹胡子瞪眼。那么县令一定要狠批他们的村正,村正不爽了的话,以后就派不到什么好庸役了。
一架装满了水的牛车,被匆忙而起的赶车老汉一下子赶到山道下边去了,车上的木桶歪斜了,里面的水泼了大半,还在往外淌着。
老汉一下子愣住,从十几里外的河边把水拉过来,却泼到了道上,他愣住了。那些担担的怕担嫌疑,只顾往前走,而此时,刺史大人的马队已经赶到。
高审行连忙下马,冲上去伸手扒住车帮,对那些护卫们喊道,“都来上手扶正,莫浪费了水!”众人上前搭手、老汉挥鞭赶牛,刺史大人喊着号子一起将水车弄上正道。
赶车的老汉不敢就走,但刺史和蔼地示意他可以走了,这让他极为感动,小心地赶着水车走了。刺史的手下有人说道,“到处都是偷懒的,像这样的只该、只该扣除他当天的庸工!”
刺史没有说话,就近迈步进入一块地,蹲下来查看苗情。
看得出这块地刚刚浇过,时间没过去半天,曾经被水浸润过的苗根部有一小块板结,能让刺史看出当时的浇水量,秧苗的叶梢儿有些发干。
可这里还是两山之间的低洼之地!
此时刺史看到那一小块象征性的、比一只茶壶盖儿大不了多少的板结地面就发怒了,他赤红着脸、吼着叫人把县令大人喊来。
这样的情形,刺史大人每到一处总要发生个一回两回,他的贴身护卫们已经有些适应了,他们此时只须飞快去叫人,便不会让刺史大人迁怒于自己,然后他们便可以板起脸看某位县令大人难受。
但是县令还未叫来,却有个差役飞马赶到,向刺史大人禀报说,台州刺史苏来访,人已到黔州府衙了。
高审行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没有想起这位台州刺史是什么身份和来路。
来人提示道,“刺史大人,这位苏刺史,不就是高大人的儿媳妇、西州新任长史苏大人的父亲么?你们正是亲家啊!”
高审行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
看来这些日子他真是忙忘了,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夫人崔氏了,而长安新委任西州大都督高峻的一位侧室、为西州长史的惊天消息,似乎也没有引起他足够的关注。
他猜测,苏此来绝对不是受长安的委托,长安不会转道台州去、再让台州来人拐个硬弯子到黔州。那么台州刺史的来意多半是与苏长史的发迹有关了。
有那么一刻,高审行对这位苏刺史就有些嗤之以鼻。
高审行认为自己在台州刺史的面前,足以把头昂得高高的了你女儿落难之时,你们兄弟二人一个是台州刺史,一个是驸马都尉、娶了高祖之女南昌公主、还兼着文学馆学士,却没有一个人敢对自己的女儿、侄女伸以援手。
再看看苏殷,这位故太子妃,只是被我高某人的儿子顺道牵去了西州、又被我儿媳柳玉如闭起院门挡了那么久,才在高峻家中轮到个老八的位置,还就成了西州一座上州的长史!(。。)
第868章 曲折线路()
哼!!高审行暗自笑笑,长史,谁不知是怎么回事!!!
高审行推断,这位苏刺史不大可能腆起脸、直接找到西州去见自己的女儿。 他一定是来拉关系、想搞个曲折线路、先套上近乎的。
那么到时,他高某人只要顺带地提上一句自己的这位八儿媳、兼西州女长史,便是给这位堂堂的苏大刺史牵线、搭桥了!
台州在余杭之南、越州之外,靠着这两处大地方才混了个中州,怎么比得上黔州这里,全是凭着自己的苦干才升到了中州!
高审行不愿意多想这些,想多了显得有些刻薄了似的,但是这个念头,使他被旱情骚扰的心情顿时好了一点儿。
他决定不急着赶回去见自己的亲家,而是耐心地在地头上等着洋水县令赶过来。
而且他也没对气喘吁吁赶来的县令大人发火,只是耐心、而且推心置腹地和他讲道理,“洋水、洋水,你这县以大河命名,岂会甘心被旱住了?全在我们为官者一人身上啊!”
刺史大人的温和出乎洋水县令的意料,他不停地点头。刺史再道,“你看看都濡县的李引县令,那才让我放心!抗旱抗到他那个程度,我要说升他个从六品上阶的上县令,你敢不服气么?”
把县令教训了个够,高审行才打道回府,而且也不打算专程去都濡县接回自己的夫人了,他自已带人赶回黔州府衙。
等他到黔州时,苏大人已经在黔州驿馆住下了。高审行一进府衙,便派人去驿馆请苏刺史过来。
按理说台州、黔州同属中州,苏和高审行同为正四品上阶、又是亲戚,身为主人的高审行总该亲自去黔州驿馆迎接苏大人才说得过去。
好在苏刺史也不计较,很快便在手下人的陪同下赶到了。
他到的时候,高审行刚刚一边穿着换洗的袍子、一边从后宅赶过来,连声说刚刚从山上回来,灰头土脸地见亲家多有不恭。
苏刺史比高刺史大了近十多岁,显得极为老练,言辞客气地说,“刺史大人到黔州后有三件事,都让苏某极是钦佩,第一件就是对刘建锐一案的重新审理、大人以天下公道为已任,不计个人得失,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高审行甚是谦虚,连连说着应当。
苏说第二件便是黔州纳都濡县升至中州,应该算作是黔州有史以来的大事,高刺史定能与此事一同载入史册。
第三件事便是黔州开荒拓亩的大手笔,这是多少年来、朝代、任黔州长官想都没敢想过的,而高刺史却做到了。
高审行连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对苏亲家从心情上亲热了不少,“亲家公你哪里知道,眼下黔州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旱情,高某天天奔走于各县地亩之上,狼狈得很啊!”
苏顺势说道,“亲家翁你有所不知,在下正是为着黔州的旱情而来,不然下官也忙得紧,你我二人哪会在这里相见!”
高审行忙问其故,苏说,得知黔州旱情,苏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心中寻思两家既然联姻,于公、于私都该有所表示。
高审行在座上欠身,再听苏刺史道,“高大人黔州抗旱,人财物当然必有许多耗费。台州别的方面助不了,但助些银钱总是可以的。台州各界均知台州与黔州的关系,因而下官一声唿吁、各方筹措了些钱……”
说着,将礼单呈上。
高审行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他不好当面去看数目,但已极是动情,“亲家翁真是雪中送炭,审行万万没有想到!”他马上吩咐准备酒宴,要与亲家翁畅饮、不醉不休。
苏道,“高大人莫要客气,我们总是一家,是亲不帮、谁来帮呢!”
高审行就想着投桃报李,以个什么由头说一说儿媳苏殷的事情。
不多时酒宴摆好,双方入座,推杯换盏之前,苏刺史又道,“下官这里还带了一份礼单……”
高审行见他从怀中再摸出一份递过来道,“这乃是正在余杭郡丁忧的、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让带来的。褚大人听说了黔州的旱情,虽然不便前来,但也惦念着黔州。”
高审行连说着惊讶之语,内心里也确是惊讶不已,褚遂良可是向来与自己没什么牵扯的,怎么这一次却大方起来。
苏刺史道,“褚大人与下官说,他与亲家翁也算是半个亲家呵!”
高审行这就不大清楚,心说我的亲家如何这样多!他再听苏大人细讲,才知道褚遂良是从樊莺那里论来的。
上一次柳玉如、谢金莲、樊莺等人一同回长安高府时,褚大人曾经当了阁老、樊伯山的面,认下了樊莺作侄女,并有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串珠相赠,那么褚大人岂不是也算半个亲家?
高审行放声大笑,笑声浑厚爽朗,其中的自得意味不言而明。
高审行笑罢,对苏刺史道,“我这犬子,虽说行为多有不端,但却有幸与这许多高门大宦做女婿,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他饶有趣味地掰了手指头细数:高峻的三夫人樊莺是宗正少卿樊大人、通直散骑常侍褚大人的侄女,四夫人思晴是颉利可汗思摩的妹妹,六夫人李婉清是凉州刺史李袭誉大人的千金,八夫人……
说至此,高审行连声道,“亲家翁,你看我这记性,只顾着说别人,却忘了说我那个最有出息的八儿媳了!”
苏暗道,我一来你接都不接我,说什么失礼,难道不懂得换洗好了再去驿馆迎接?我见了面先拿好话恭维、再有两份厚礼送上,你这才想起说我最想听的!
二人碰了杯,苏才叹道,“小女时运不济,大起大落,若非陛下垂怜,再遇到西州我那位贤婿,不知还要苦熬到何时!”
高审行连忙劝解,但自得之态就不好怎么掩饰。他这时才拿起置于桌案上的两份礼单,郑重地看了看,台州捐赠钱三十五万缗,余杭八县共捐钱十六万缗。
高审行放下礼单心满意足,“亲家翁许久不曾见过女儿了吧,莫若在下这就差人、快马去一趟西州,请令嫒过来与苏大人相见!”
苏刺史道,“这怎么好呢,她虽是我的女儿,但也是西州一座上州的长史,怎么能说来就来呢?”
高审行道,“别看她眼下正是西州位居第二位的官员,但却首先是我高家的媳妇!我那犬子,别的大本事没有,但你看他家,中一个赛一个的!驭内之道何曾用教!只要高某给西州去个信,令嫒怎么都会赶过来与大人相见的。”(。。)
第869章 关门斗法()
♂
苏刺史嘴上客气着,但心里说什么都不信。
此次苏亶刺史到黔州来,就是听说女儿苏殷荣任了西州长史,才下决心到黔州联络。
皇帝将苏殷塞到西州高峻的家中后,苏亶还有些意意思思,但绝不会有立即联络的想法,觉着那个时候找上门去相见,不但有些高攀的架势、而且女儿八成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他。
这一次,女儿出人意料地高任了——从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到一位西州数一数二的高官。这件事让他极度地、极度地震惊之外,也知道女儿能有这样的结局,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他们苏家。
自从李泰、李承乾失势后,他们的苏家也理所应当地被边缘化了。要不是兄弟两个谨小慎微,恐怕就不止被边缘化了!
但这不影响苏刺史因女儿的出人头地、而产生虚假的自豪。同时他以为,此时做做打算与女儿联络一下就不显得有多突兀。
他不可能直接跑去西州,而黔州之行就是个最恰当的机会——他不是来高攀的,而是来伸以援手的!
三十五万缗钱说多不多,但在时下,买一只波斯公骆驼才不过一万五千文,一匹母马才四千三百文——看清了!!是文、不是缗,一缗一千文!
那么这些钱,几乎可以买下女婿一座不大的牧场了!若不是他有意控制着,恐怕这次筹到的钱还要多出不少。
但他不想那样做,凡事讲究恰到好处、过犹不及。掏钱过多不但会引人注目、更会显得自己见女儿的愿望有多么迫切。
而余杭郡的褚大人所捐的数目也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不多过台州,比台州所捐的半数还稍欠。这也是掂量了台州、余杭两地,与黔州的关系之后才拿捏出来的数目——苏亶是整个的亲家,而褚大人算半个!
高府一门两位刺史、一位都督,再加上凉州、台州,这个庞大的体量也没谁能比了!别的不说了,褚大人乃是皇帝近臣,在丁忧期间还肯主动为黔州筹钱,他看的是什么?
这次苏刺史还从褚大人那里得知了一明一暗两个消息。
苏亶认为,由于褚大人与长孙无忌的亲密关系、还由于高阁老做事不爱张扬的特点,其中的一个消息大概自己知道了、而高审行还不知道。
高审行说只要他一句话、便可将西州长史苏殷叫到黔州来,这是夸口行为!无疑没有照顾苏大人内心里虚假的自豪感——西州女长史的亲爹坐在这里,你一个公爹耍什么气派!
女儿的荣升虽说有你高府的原因,但西州定户等的大事走在各州前面、被户部树作了标杆,女儿的能力就只字不提么?诏书可是陛下下的!
苏刺史久在官场,并非没什么谋划,脾气也是有的。他决定抛出其中一个消息给高审行听听。
“本官到黔州来之前听褚大人说,赵国公长孙大人,已经正式给他的么子长孙润、向高府二小姐提亲,两府已问过了名。想来喜事也将临近了,亲家公听了,是否也很高兴呢?”
高审行知道对方此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天下人都以为,若论门第,高府与长孙府结亲,总是高府稍稍地高攀了长孙府。
苏大人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不要以为台州是高攀了黔州。即便是,那也是彼此彼此——你高府不也同样愿意高攀?
高审行真不知道家中的这个消息,也绝不会随随便便地就在苏亶面前露了怯。如果六弟家的高尧进了长孙家,那么他高审行岂不是更有昂头走路的资格!
“亲家公,这件事本官早就知道了,”高审行撒谎说,“长孙润……不错,高大威猛。我那侄女可是挑剔得很哩,这门亲事由于她的挑剔,已经拖得过久了!本官得知长孙公子吵着要去西州牧场,连长孙大人都拦不住……可苏大人你看看……这两个娃娃的转机就来了!”
他不可能说得多明确,还要防着话传到长孙府去产生不良影响。
但是他相信苏大人一定听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别看长孙润门第高,又是陛下内侄,还不得去我儿子的马厩里回回炉过过火,才有资格得到侄女的青睐!
苏刺史心说,我花钱、花物到你这里来,可不是看你装摆的!你儿子再厉害那也算我女婿,你一个做老子的话再硬,还赶得上枕头风硬?!
他还有一个更不可为外人道的小道消息,也是褚大人偷偷告诉自己的。褚大人丁忧乃是周公之礼不得不如此,不然,人不孝何以为官治民?
但丁忧对于一位官员来说,却是一次不小的考验——也许借褚遂良丁忧三年的机会,就有人顶上去了,或者皇帝陛下再看上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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