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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腊月前夕,黔州刺史高审行意外地迎到了太子中庶子刘洎大人。眼下东西方平静、拓土开疆,皇帝想起黔州拓荒之事。
高丽今年的收成可想又不行了,而西州、庭州欣欣向荣,这是个极为分明的对比,那么开荒怎么样呢?皇帝选来先去,让不拐弯儿抹角、敢于说真话的太子中庶子刘洎跑一趟。
刘洎大人到达时,高剌史特意从县里赶回来,刘洎礼貌地问了一句,“崔夫人呢?”
高审行无奈地说,“刘大人你莫笑话,内子这些日子总与我唱反调……没办法!”
刘大人就问怎么了,高审行道,“我在开荒,把荒地变成田地,而夫人正在种树,连我的花圃也占上了!”
刘洎笑道,“可这也不是种树的季节!”
“没关系,夫人有办法,她正亲手给那些树苗用油纸建窝!防风防雪!”
刘洎说起西州之事,以及高别驾马上要到来的升迁,高审行一边替儿子感谢皇帝陛下,一边脸上稍稍有些挂不住。
原来的时候,自己这个刺史比儿子的别驾还小着品级,好容易黔州升了中州,两人拉平了,但这小子又成都督了——西州都督。
这是上了三品的,如果皇帝需要,高峻随时可以走进中枢朝堂,再进一步,便是出将入相了!而他才这么大的年纪!高审行几乎不愿相信,也不愿想长安家里对自己、高峻是什么看法。
当他听说高峻只是给长安递了一道奏折、不等陛下同意便私去了吐蕃时,忍不住当了刘洎骂道,“这个小畜生、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气煞我!”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又对刘洎道,“我知道刘大人的二公子正在西州,本官以为他才是统握全局之人才,哪像犬子只会打打杀杀!你可授意他,凡事对的就要坚持,高峻那里有事尽可找我,不行我就骂到西州去!”
刘洎放心了,感觉与高刺史无由地亲热了不少。
二人喝过了酒,高刺史亲自引着长安来的大人,去看他最得意的战果,果见黔州处处面貌一新,大山、小坡新鲜的土色正在翻开了怀、在阳光下晒墒。
刺史雄心勃勃地道,“刘大人你回了长安可对陛下说,明年的黔州,必是五谷丰登的黔州!”刘大人连声说好,马上赶回长安复命。
崔颖最近的心思都在那些桕树苗上,刺史府院中的花圃向阳,不到一个月,那些种子竟然都发芽了,这是反季节的事情,却偏偏发芽了!
她的本意是怕那些种子揣丢了,这才刨了坑埋下去的。但,它们都发芽了!
崔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也说不好,为什么自己对那些种子这样上心。难道就是因为从盈隆岭上带回来的?
被大石压住的两棵小桕树也该有传续后代的权利,也许这就是她认真的理由。
她在以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说不明的歉意。
李引一走,崔氏再经过二门时,便不由自主地往门边瞟上一眼。感觉那里还有个人的影子。她总是快步通过那里,然后坐在屋子里,需要想想谁才能压制住这个影像。
想高审行——他太忙,有时去了都濡县几天几夜不回来。
想柳伯余——崔氏忽然发现他越来越飘渺,自己对他的回忆总要借助于女儿崔嫣、柳玉如与他的联系才行。
于是不知不觉地、深山遇狼、盈隆岭坠崖的场景就冒上来,她认为这是不应该的。但李引背着她行走时、腰背上的肌肉随步伐牵动着、一下一下仿佛传导到她的身上。
晚上独自躺下时,偶尔看到自己的腿,崔氏便抑制不住地想到李引曾伏在那里吮吸血污,温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腿上。
她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强迫自己入睡。
梦里,她感觉自己的颊上凉凉的,李引在她的上方,伸手牵住将要坠落的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把眼泪滴到她仰起的脸上。
“贱人,你去死吧!”
她猛然从梦中惊醒,身上都被汗湿透了,已经说不清脸上那些泪是谁的了。
她多方的打听李引到了都濡县任县丞后的事情,但得到的消息总是零零散散。
有时高审行恰好也去了都濡——他常常去那里——理由是都濡刚刚划入,需要多关照。那么她就打发着丫环或是某个内卫,去给老爷送件衣物、新鲜的吃食什么的。并说,“要是找不到,就交给李引,他是府中出去的,让他代为转交。”
回来后,她就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们,“李引怎么说?送没送到?”
丫环或内卫就说,“我去时县丞李引正在干什么什么事,他立刻就去了。”崔夫人会再问问,“哦……李引是不是很忙?”
对方会把自己知道的、见到的都讲出来。
但是这一次,丫环回来道,“夫人,李引有些不大耐烦,说他没有功夫,让我自己去找刺史大人。”
崔氏有些惊讶,因为李引向来不是这样的。
刺史夫人就与丫环开玩笑,“李大人是不是找到意中人了呢,嫌你打扰了?”丫环道,“哪里啊,但他确实是忙,但我看出没有夫人所说的那回事。”
又寻思了两天,崔氏决定亲自去都濡县一趟。
赶上高审行已经三天未归府,而天气已经转凉了。崔氏准备了刺史的衣物,再早早吩咐厨房做了几样好菜、炖了鸡汤,用罐子盛了,都打理好了以后带丫环坐车出发。
第793章 拉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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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许久再入都濡县,崔夫人感觉着这里的变化真是大,一路上到处都是随着山坡的走势开垦出来的农田,土地的原色连成一片,在冬日不大暖和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坦诚。
她在车里听到路上有两位猎户说话,“连个兔子都没打到,都哪儿去了呢!”
另一人道,“林子都没有了……”车后有马蹄声赶过来,随即一位猎户道,“县丞大人!”随后,崔氏在车里就听一个声音问,“是谁的车?”
崔氏掀开车帘,冲来人道,“李大人。”
来人是李引,他看到崔夫人,连忙跳下马来到车前,躬身施礼。他面色白晰、胡子不剃,居然在颌下留出三绺乌黑的墨髯。
崔夫人语调轻快地解释道,“我来给刺史大人送衣物……和鸡汤,李大人可知老爷在哪里?”
李引道,“夫人,高大人一直在忙开荒的收尾事务,连长安都派大员下来视察,大人可能正在哪座山上呢,你可能找不到他……莫如由小人转交也行。”
崔氏微嗔道,“看你说的,让你代送你不乐意,这次我自己来了你又说替我送。”
“夫人误会了,李引岂会那样不知好歹!”
丫环在车里为自己辩解道,“李大人你打官腔,难道是我冤枉你过?!”
李引不说话,面露尴尬,夫人在车里暗捅了一下丫环让她住嘴,又对李引道,“李大人,连刺史也说过,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夫……夫人,小人一直尽心尽力专心本职,若有不足,还望夫人明示!”
车马进城,县衙在望,崔氏低声埋怨道,“挺大个人了,怎么不着急自己的事……若是有哪家姑娘嫌你职位低,就与我说……”
李引赤颜无语,眼睛里连血丝都看得到。他终于下决心道,“夫人,小人正好认准一位小家碧玉,拿不定主意,想请夫人移步给审看一下!”
崔氏又惊又喜,“那好,你这就领我去……只是这汤要凉了,”她说。
李引吩咐手下随从,“你去给刺史大人把这些东西送去,就说夫人一会儿就到。”
等随从走后,李引在前边引着马车拐向自己家,丫环问,“人已经住到你家里了,还要我们审看!”
李引说,“你多话了,是我隔壁人家,不请夫人去家里,你说要去哪里呢?”
三拐两拐,他们到达一座小小的院落,门楣不高但内外整洁,崔氏和丫环随着李引进去,屋子里同样干干净净,陈设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李引请夫人坐,但没有个合适的地方,夫人就坐在他床上,马上对丫环道,“被褥有些潮了!就着外面太阳好,你把李大人的被褥拿到外面晾一晾,”
又问李引,“你还愣着,人在隔壁怎么不去叫来我看看!”
李引站着没动,“夫人问得急了,小人才胡乱说一个搪塞,但那女子……小人确属看不入眼……。。莫如算了吧。”
崔氏听了,心中竟然暗舒了一口气,嘴上说,“我来都来了,怎么能不见见。”
李引只好出去,好半晌,身后跟着一位怯生生的女子再进来。
她躲在李引的身后不敢露头,崔氏笑着道,“怎么不站出来说话,不然我将来准备的喜礼要送给谁呢?”
她这才移步出来,脸上皮肤有些粗糙,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在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来。
黔州剌史的夫人不论是身份、还是华美的样子都把她惊到了,她看不出夫人有多大年纪,而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无地自容。
崔氏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她,更让她手都没处放。夫人说,“……年纪大了些……”
李引道,“她十九了。”
夫人尴尬,自己比她大了二十岁,居然说人家年纪大,她感觉心里怪怪的,连忙往自己的衣袋里摸,都摸遍了也没什么值得送她的东西。
她问她姓氏、问她家中人、问她女工,女子一一答对,崔氏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对她说,“女为悦已者容,你要收拾一下自己了,再说李大人将来要出入官场……”。
她向着崔夫人施礼,想马上要逃跑似,夫人向丫环道,“你留下来,晚上时好好教教她怎么施粉描眉。”
丫环在外面晾完了被子,是回来取褥子的,闻夫人言只顾着去卷褥子。
夫人站起来,等丫环再出去时,床板就空了。崔氏站在那里,不去看那个手足无措的女子,却瞅着李引轻轻叹了口气。
李引陪着崔颖一个人出来,上车,县衙里果然不见刺史。夫人对李引道,“我要回府了。”
李引在后边骑马跟随,崔氏让他回去也不回去。丫环被夫人强行留下,晚上连家他也不能回了。隔壁的女子是李引临时拉过来的,他费了好大劲才让她家里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车子路过一条小巷口,崔氏往车外看,她看李引派去送衣物吃食的随从,正空着手从一座院子里出来,她们给老爷带来的东西不见了。
她说,“老爷原来在这儿!”
她叫车停下,叫住那个随从,他有些手足无措,“夫人。”
“东西呢?老爷就在这儿?”
他略带慌张地说,“不不,刺史大人不在这里。”
崔氏已经下了车,往巷子里走去,径直进了那间院子。随从在后边亦步亦趋,“夫人,刺史真不在这里。”
但是,崔氏已经迈步进屋,有一位眉目闪烁的、二十上下的女子紧张地不敢抬头,崔氏看到她们带来的东西——衣物、盛鸡汤的罐子——都摆在那里。
随从道,“夫人,小人找不到刺史大人,就先把东西带回家来了,总之最后一定给大人送到。”
在院外,崔氏看李引,但李引却不看她。崔氏回头看看笑道,“认差了!跑到你手下家里来!”
李引送崔氏上车,崔氏道,“我想再去盈隆岭看看,李大人陪不陪我去?”
“那小人再去叫些人。”
“不必,李大人陪我们去就行。”
李引骑马在车边跟随,他们出了都濡县城,沿了山路往盈隆岭走,一路上车里车外没人说话。
在岭下,夫人对车夫说,“你在车上等我,我和李大人上去说两句话。”
李引跟她往岭上走,在她的身后,李引只敢看自己的脚前,不敢去看她的背影,因为她那一步一步迈得婀娜、专荡他心魄。
在崖顶上,夫人往岭下看,此时的盈隆岭没有了树木,岭下一望无余。她们来时乘坐的马车只露个顶子,小的像半只放耳环的匣子。
在李引的惊讶中,崔颖走到悬崖边,然后蹲下去、坐在那里,把两只脚悬空荡到崖外。李引全身僵硬,不敢离她过远,也不敢伸手拉她,“夫人,这样太危险!”
崔氏道,“如果我这就跳下去,李大人你是拉不住我的。”
第794章 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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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引结结巴巴,往崔氏方向伸着手道,“夫……夫人,你不可以,你若有个闪失,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了罪孽。”
“你是担心一个人陪着我上了悬崖,不好与刺史大人交待么?”
崔氏说着,用脚后跟抵住崖壁,将上半身往悬崖外探去,“有多深呢?看不到底下的潭水……”
李引终究不敢伸手去抓崔颖的衣服,黯然道,“也罢,夫人如有不测,李引只好也纵身一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崔氏坐直了身子,扭头望向他,“李弥,我谢你两次救命之恩,不会害你的……年轻时我骗过你,那是我少不更事、又是替我们孤儿寡母着想……你也莫要再记恨。”
李引的身子一颤,崔氏又道,“如若你心还有不平,只管说出来,我不须你动手……你自拉了车夫回去,把高审行叫来。”
“如何?”李引问。
“很好办,等他登崖后,我往下一滚也就是了。”
她说得轻轻松松,像说着别人的事,但在李引看来,句句如同炸雷。他知道李引的身份瞒得了任何人,唯独瞒不过崔颖。
自在山阳镇出来后,他就确认崔氏已经怀疑到了自己。但他还是一路往黔州来了,李引曾想过她可能大喊大叫起来,那他就束手就擒,绝不逃走。
“夫人,小人的过去虽然有过些辉煌,实是不堪之至。自老师父教训后,那个如蝼蚁之人早已死了,从此再也没有李弥,只有个李引在此!”
夫人不起身,坐在崖边上抬头远望,她现在真的没什么可牵挂于心的了,女儿们找到了归宿,又都有了孩子,有个叱吒风云的丈夫保护她们。那么自己这一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因为我以前骗得你好苦,所以,今天你骗我一次,我没有资格计较。”
李引说,“夫人,我不敢骗你。”
崔颖独自笑了一下,说道,“刺史大人的去向你本来知道,而且你有意中人之说也是假的,那个女子怎么与你般配……你只想借此将我引到自己家去,好让你的随从给刺史大人送信,这还不算骗我么。”
李引欲替自己辩解,但终于无话。他不想崔颖看到高审行与其他女人鬼混的场面,不想她为此伤心。
夫人说,“但我知道你是好意……细想起来,高审行贵为刺史,也是不堪得要命,我不该与你说这些……高峻虽然三妻四妾,但他有一个算一个,对哪个都没有欺瞒。像高审行这般行事,我敢说他一次也没有过,比他父亲也强上百倍了。”
她拍拍身边的崖石,示意李引也坐下。
李引毫不迟疑地坐了下去,像她那样把双脚也伸到崖外的凌空里去。
崔氏道,“我们不说他了,我只求你也找个意中之人,娶妻生子。不是有句话……不孝有三……那么我这不堪的一生也算没有遗憾了!”
“夫人,你不必对刺史的所为动气,男人有几个不这样。”
“郭孝恪父子不这样,高府中除了高峻也没有人这样,其实连高峻也不这样……你也不这样。”她恍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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