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和丫环穿着裙子、抱着锄头开荒。这是件新鲜活儿,新鲜的很。别说丫环了,就是崔夫人也是头一次干。
李引及手下立刻上前,各挥家伙,谁也不甘落后。他们拣去了山坡上的碎石,把它们抛到山谷中去,拔去地中的野草,再将地翻松平整,在地边与谷沟的搭接处攒好地界。
因为人多,有十几名护卫帮着干,这边的进度很快。
马县令再来的时候,给刺史夫人和她的护卫们带来了点心、茶水,并吃惊地道,“真是大出下官的意料,不愧是高大人府上的。”
崔颖道,“马大人你过奖了,我这边是有帮工的,算不上我们干的!”
她招呼那些护卫们过来吃点心,喝水。那些平时在刺史府中规中矩、禁若木马的卫士们,在此时也不再拘谨。马大人送来的点心肯定够量,崔氏让小丫环端给那些卫士,并给他们倒茶水。
李引坐在远处的地头上没有过来,望着极远处雾气中的山岭出神。
他想不到自己会到都濡县的荒山上来,而崔氏就坐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他不回头,也不去拿点心吃。
最后一次在山阳镇出现时,那位功夫深不可测的老人最终放过了他,衙役也只是咋唬了两声没有追赶。但他在离开那里时,仿佛崔氏就认为自己是一只卑微的蝼蚁。
长史,蝼蚁。
其实他一直都是蝼蚁。
他曾在一条小河边、蹲在那里看水中“蝼蚁”的映像——白白净净的影子一瞬间有些可憎,他挥动铁剑照着自己的脸上砍去,一剑杀死了它,血水淋漓着滴入河里。
他曾想去西州,让高峻看到他又跑出来了,不论是杀是剐都由他了。但他觉着这样不好,最初的恩怨与他是无关的。
所以他来了黔州,最好的自虐就是看着一个男人高头大马、而另一个自己念念不忘的女人仪态万方地出入。
他不求功名,不求钱财,他只想像蝼蚁那样,偶尔能看到高审行和崔颖这两个人。
丫环从他身后走来,把几块用手帕兜着的点心放在李引的手上、还有一盏茶,离开时李引发现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手帕也留给了他。
他匆匆地吃掉点心,发现手帕不大好还了。因为崔氏已经与丫环再次拿起了锄头,一边凑在一起锄草、一边低声地私语。
他若是此时走过去、把手帕递过去,无疑就把本来不被人注意的事让人注意了,他把手帕揣起来,也干活儿。
在背着受伤的崔氏樊爬山路时,李引的内心平静得很。
小丫环无意中说,崔颖曾经在他中箭时叫过他原来的名字,那时她正伏在他的背上,李引明显感觉到崔氏的紧张,他也紧张了,一下子惊觉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担心回到黔州后会有大批的、如临大敌的侍卫等着他、将他绳之于法,但他没想到过逃跑。到黔州后一切平静,高审行还要嘉奖他,但李引把刺史的赏赐转赠了那名驾车的、死去的卫士。
独处时,李引曾经仔细地、在灯下端详过这块两次失而复得的银子,只比手指盖大了一点儿,却在他毫无知觉时替他挡了一箭,而上边没有任何擦痕。
丫环在远处惊声地叫了起来,“夫人,”
李引立刻抬眼望过去,发现那两个人停了手里的活,把锄头扔在地下,都在看崔颖的手掌。李引侧耳,顺着山风听到她们隐约的话,崔夫人手上磨了水泡。
李引暗笑,高审行为了他的大计也算豁得出来了!
她们不叫,身为一名内卫队长是不能主动过去的,李引不久便听到小丫环叫他。
崔夫人右手中指根部的掌丘上,被阳光照着一只剔透的水泡,有玉米粒大小,可以想象这只手握着锄柄时有多辛苦。丫环说,“李引,你一定有办法!”
李引无声地轻哼了一下,拣了一截树枝,掰下上边的荆刺,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然后捉住崔颖右手的四根指头,去刺那只水泡。丫环扭转了头不看,只听李引低声道,“你吮一下吧。”
崔氏看到水泡瘪了下去,那里亮晶晶的,但她表示下不去口。而李引已经放开她的手,起身离开了。丫环嘟哝道,“比腿上伤口还难吸吗,真是!”
崔夫人低声埋怨她道,“老大不小的,怎么口没遮拦!”她自己吮了一下,咸咸的,眼泪流到嘴里也是这个味儿,不知血是什么味道。
从都濡县回到刺史府后,李引再去二门上站着。丫环从他身边过时,李引叫了声,“给你的手帕,”但丫环没理他,快步走过去了。
有件事是她愿意的,崔夫人回来后问她对李引的印象,嫌不嫌李引年纪大、嫌不嫌李引丑,因为李引足足大过她二十来岁。
夫人上山一整天,高审行都被一件事烦着,都濡县已故县令刘大人的遗孀王氏,拉着女儿跑到刺史府来了。
马洇有话在先,县衙所有官员的家眷都得上山,刘县令虽然死了,但在此事上也算县令。再说刘大人又是因公殉职、吏部通令表彰的楷模,她们要去。
但马大人给她们母女分派的地块就比不上刺史夫人的了,坡地上树根裸着、碎石遍地,也没有点心茶水。不久娘两个的手掌、脚掌都起了水泡。女儿哭哭啼啼,还不敢大声。
此时,高审行好生安慰她们,对她们提到了自己的夫人崔颖。他不大可能因此而斥责都濡县的马大人,但是高审行答应关照一下,让马洇给她们换一处近的、好干的地方。
王氏道,“大人,可我们母女再也干不动了,”
高审行不可能否了马县令的安排,这是为官之道,要有大局观。刺史大人有些不悦,但是王氏母女早已畏山如虎,见刺史大人这个态度,王氏道,“我家刘大人可不是翻车摔死的,是有人谋害!”
高审行一听大惊失色,这是个霹雳一样的消息。要知道刘端锐的死因,已经经由都濡县戡验、黔州府核察后报上去了。
此时王氏来这么一手,看来也是真急了眼。高审行问,可是上头拨给刘大人的抚恤银子,你们不是已经领走了吗?
第766章 大人英明()
王氏道,“领走了是不假,我们孤儿寡母的谁嫌弃银子。顶点 S.C更新最快但如今我们母女活不下去了,忽然想起我家老爷死案中的疑点来。”
命案判别出现差错,此事一旦让刑部知道了,最初定案的县令是要就地革职的,而核准此案的刺史府也不大好过,刺史大人罚俸也免不了。
高审行已经有些心虚、后悔。因为当初他对此案的定结也有些不大确定、但没打算深入怀疑下去。高审行想的都是开荒的大事。
好在他当时并未给马大人明确的指示,甚至与此案有关的话一句也没有说过他只对马大人说过黔州的大事。
但是,万一这件命案的具结出现反复,首先他对马洇的承诺就不能实现了,这将是对他威信的最严重的伤害,其次吏部那里要怎么说?人家会说高审行的能力呢?
高审行面无表情,他知道这对母女此刻正观察自己的反应。
他说,“对刘大人的死,人证和物证都有的。出尔反尔的事,你要好好想想。一个不慎,刘大人的英名受损不说,你们领到手的抚恤银子也须原数退回。”
王氏央求道,“刺史大人,我们实在是干不动开荒的活儿,我女儿连山路都走不动了!只求刺史大人发个话给马大人,可怜我们母女。”
高审行立刻就听出了她们的底线,那些到手的银子和刘大人的死因哪一样事关生计,她们是分得清的。
堂堂的刺史不大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轻易退步,如果黔州的一项动员男女老少共同行动的重大举措、随随便便就被一对母女打断,那还是什么重大举措!
他说,“本官对人命关天的案子一直是不敢轻视的,只要有一点点疑点都要彻查!在长安如此、在西州时如此、在黔州也同样如此,从无例外!你们回去吧,本官一定责令都濡县重新戡验此案!”
王氏母女一下子跪在高大人面前,哽噎着道,“大人,是我一时情急胡言乱语了,可我们是真干不动了!”
高审行缓和了脸色道,“唉,看在与刘大人同僚的份上,就不追究你们无理取闹之责。开荒大计乃是全州上下众志成城的,惠及万民,连我夫人都不能例外……我给都濡县马大人写句话你们带上,就让你们与我夫人干在一处。她是带着些护卫同去的,想来总能帮你们一些。”
王氏千恩万谢,高审行看看天色,又让她们就住在刺史府,正好第二天夫人和丫环再去山里时捎带上她们。
当晚,高审行就没有回去睡,坐在衙门里看各县传递上来的开荒进展。形势是喜人的,按照这个进度,在明年春季前,黔州会新增上万顷新田。等到秋季再看吧,遍地都产粮是个什么成色!
皇帝陛下将辰州的一县划入了黔州来,事虽然小,但无疑向所有知情的官吏、衙门表达了他的态度高府人是值得倚重的!
黔州还是那座黔州,数十年都是那个黔州,但只有他高审行来了之后,才升格了中州。这是陛下对他的认可。
高审行认为西州的升格也有自己的努力在内,一个足堪陛下所倚重的官员,无论何时何地,在他走过的路上都是铺满锦绣的!
高审行一点困意也没有,想到马县令提到的打井之事,这将是他第二步规划。
第二天,夫人、丫环带着内卫、王氏母女走后,高审行去了彭水县,黔州六县中开荒进展最小的就是这里了。
他在护卫们仪仗森严的簇拥下进入彭水县境的时候,看到了彭水河沿岸随处可见的盐井,但开荒的人少得可怜。还未见到彭水县令张佶,高审行的心中就大为不快。
高审行坐到县衙里喝了一整杯茶水后,张大人才匆匆赶来,说刚刚送走了山南西院的视察官员。
山南西院是黔州主管盐业的衙门,他们在接受刺史府管辖的同时,还纵向对长安有司负责。高审行不大好责令张县令撤了井上的壮役、让他们去开荒,但言语上已经极不耐烦,“张大人你很忙啊!”
张县令抹着额上的汗回道,“是下官考虑不周,若是再挽留一下山南西院的大人们,就不会慢待刺史大人了!”
他此话的意思是:若是晚送出去一步,恰好就迎到了刺史。
但高审行却不这么想,他按下火气问道,“本官来时,曾看到各处盐井上人那么多,开荒的没几个,果真没有人吗?不知张大人的夫人开没开荒?”
“回大人,下官的妻子常年卧病在床……有个女儿日夜服侍。”
高审行倒不知此事,但他看到张大人坐在那里,袍子底下露出一只打了补丁的白袜。他心一软,“可不可以叫那些提囟水的壮汉们就近开荒呢?毕竟在熬制囟水时是用不了那么多人的。”
张县令感激刺史大人没有深究他夫人的病因,因为他的夫人和女儿,是被开荒吓病的。他当下应道,“大人英明,我这就马上去安排!”
……
郭孝恪去焉耆后,焉耆事务众多,大都护府的机构、官员都免不了草创阶段的无序状态。他还要密切留意龟兹城内苏伐的动向,安顿沙丫城的民情,安排人员接管赤河金矿、铜矿。
因而西州的事他是一点精力也顾不上了,焉耆旧王府那些华丽的家俱他都没想到个好的处置方法,天山牧织绫场开业本来请了他,就更没有功夫去了。
好在他对高峻的能力没什么不放心的,除了西州、庭州、伊州的军事,别的事他一概不怎么插手。
西州行政上的繁杂事务、上下行文,六曹政务,通通都从西州送到牧场村来,请高别驾的示下。
这下子高峻就有些吃不消了,哪个村中开条街道、哪个仓库出现鼠情、哪个鳏寡孤独揭不开锅了,需要给予抚恤,相关的参军们都要报与高别驾知道。
比如那位被郭待诏追到康里城下射杀的奸细,他一死了之,但家里扔下老母、妻儿吃不上饭了,西州也要管。高峻说起这件事时曾没好气地说,就让她们找苏伐去。
苏氏知道了这件事,就对他说,“高大人不可,奸细虽出自他们家中,但人已伏诛,也未连坐,我们总是要管的。”
柳玉如也说,凡事重在感化,也许以后还用得着她们,再说也不过就是几斗米的事。
高峻道,“好哇,有理,只是这些事也忒过的繁琐,”他眼睛一亮,“你们心细,以后类似粮库里放几只老鼠夹子、送几斗米的事就交给你们来批阅好了!”(。。)
第767章 只须忘我()
柳玉如也看出高峻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但是她们这样做真的可以吗?那些西州六曹递交上来的请示,总要别驾签了名,才好拿回去用印、生效的。顶点 S.C更新最快
“柴米油盐之外的事当然不必你们操心,”高峻说着,提笔刷刷刷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对柳玉如和苏殷说道,“你们要学得一模一样,便可帮我了!”
两人一看,这字,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但她们两人立意不在这事上让对方比下去,当时端详、描摩、互相比对,一遍一遍地写下来。但总是写着写着就规矩起来,有时字的个头儿和姿势像了,但神韵总有欠缺。
柳玉如最后狠狠心,抱着破罐儿破摔的气势写出来,苏殷拍手道,“妹妹,这就七分像了!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柳玉如担心这么长久下去,自己的字就让他拐带坏了,见苏殷相问,便实言相告,“无它,只要吃透了‘忘我’两字即可!”
苏殷听了,就想像着自己是高峻,想着他的性格,以及在握着笔时是什么心情,再写出来时果然就有八分象了。
柳玉如说,“就看你了姐姐,以后我们看过了公函先打腹稿,等他回来时念给他听、他点头了再誊写上去。”
于是,西州再送来的信函,就不往柳中牧场议事厅送了,而是直接送到旧村苏氏的院子里去,因为那里现在也算高大人的家了。
这样,高峻家中的人也忙碌起来。丽容一天不见苏殷,第二天总会从新村过来;李婉清自从织绫机一响起之后,几乎每天必到旧村,先到蚕事房去看看,再到缫丝房和织绫场去看看,然后到苏殷这里来。
而自从接了高峻的委派,柳玉如几乎天天到苏氏的院子里来,有时是樊莺陪着,有时是思晴,有时崔嫣也来。
某一天赶上人多时,苏氏的院子里就凑足六、七个人,在那里研究“大事”。高白的两位夫人菊儿、雪莲有时也插上两句。
以往每天必会赶回新村家里来的,有柳玉如、樊莺、思晴、崔嫣。而谢金莲、李婉清、丽容有时就宿在旧村苏殷的院子里。
平时一到晚上时,柳玉如常常把她和苏氏在旧村收到的西州文函,从头一份份地回忆给他听,再把她们讨论的处置方法从头一份份讲出来让高峻评判。那些文案都留在了旧村苏氏那里,但她讲出来时一份都不会差。
十月十五这天晚上,高峻回来后,十分罕见的发现所有的人都在,连苏殷也来了。她们说到了两件大事,首先一个就是,长安委派到西州的一位高品级的官员即将到任了。
高峻在牧场中忙了一整天,本以为她们说的又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这样的话他只要听一听,点点头事情就算定下了,然后第二天她们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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