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看看,苹果和大吉普还睡得正香,看来是累坏了。
“对不起呀,小姑娘!没留神,扯着你了,看看,真不好意思,把你扯得可够戗,你没事吧?”女人对我抱歉,没有恶意。
“没事,你做噩梦了,又不是故意的。我回去自己洗洗就伸展了。”我冲她微笑。
女人双手颤抖着,从小包里掏出几颗药丸,填进嘴里。我递水瓶给她:“吃药吗?就水顺一下吧,干咽多难受啊。”
“谢谢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我的水瓶。
“我不是坏人,这是我自己喝的水。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我把证件掏给她看,让她宽心。
女人的额头鬓角都在冒汗,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你吃‘白云山‘,有心脏病吗?”我看着她手里小小的白色药丸问她。
“以前没有,我家出了事以后就有了,心肌梗塞。”她看起来还是挺难受,左手一直捂着胸口,“我仰一会儿就好了,胸闷。”
“那可要注意了,这不是小毛病,再做噩梦,就更不好了。”
“没办法的事,这噩梦天天做,做了七年了……”她脸色渐渐舒缓点儿,却还是苍白得没有颜色。
“七年?”我左手接过水瓶,她右手拿着我的学生证看。
“你……跟我弟弟一个学校,他是物理系的。”她的手抖得厉害。
“你弟弟?”
“对,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是活着,现在该成家了……他走的时候,才二十一,”她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真年轻啊!就像你这么鲜嫩嫩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我一知半解:“你弟弟……生病……没了?”
“不是,不是生病……是被人害死的。”她眉头紧锁,难受得厉害。
“你别说话了,看你这么难受,胸口又闷了吧?”
“唉!难受啊!我做了七年的噩梦了……七年,每天晚上的梦里,我都梦见弟弟浑身血淋淋地站在我床头。他怨我,不用说话我都知道,他心里那个声音在喊:姐啊!你还不给我报仇啊?我等得苦啊!我死得不甘呢!可是七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着凶手……”
九月初,开学。
校园里还是一番盛世太平,像个娴静的女子,安逸且优雅。梧桐的叶子绿了又黄了,脚下偶尔能踩到干了的银杏叶,鼻息中时不时还能沁出桂花的馨香。嫩黄色的金鸡菊、红色的火炬花、蓝紫色的飞燕草,透出浓艳而清亮的颜色,一派欣欣向荣。
我走在林荫道上,抬头仰望枝叶的枯荣,树梢的鬓角渐渐染上斑斓的黄霜。秋的黯然叫人心疼,这个季节本是收获的,我却失去了很多。
我已经记起了暑假里发生的一切,那是个蛮火烧着了睫毛的夏天。
我想淡忘,可是偏偏苦味儿钻进了五脏六腑,难以抚平。
世界之大,我无家可归。
“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苹果已跑到我身后,她手里端着两个硕大的饭盒,“闻闻看,香着呢!这是金针菇牛腩,这是烧茄子和糖醋花鲢。别傻愣着,快帮我拿呀,俩饭盒好重呢!”
我赶紧伸手接着。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学五食堂的伙食改善了,以后咱们不去学四了,谁让他们牛鼻子烘烘吊脸子呢。转到学五一样吃香的喝辣的,你跟我转移阵地,肯定没错。”
她还是一脸的阳光灿烂,笑得咯咯响,腮帮子粉扑扑的。
我该庆幸,没有家,还有朋友。
只是朋友也有自己的空间,不能总陪着我。周五傍晚,宿舍楼下的一声口哨响,苹果就像四条腿的兔子一样蹿得飞快——约会去了。
我趴在窗台上向外看,白桦树下多了很多缠绵的情侣,大学校园里谈恋爱的人不少,还是单身的不是泡自习教室苦学备战考研,就是上学生会安排的所谓联谊舞会学交谊舞去了。再来就是满眼的“绿蚂蚱”。
新生入校,军训是热门。
窗台下整齐的军歌口哨:“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绿色军营,绿色军营教会我,唱得山摇地也动,唱得花开水欢乐……”
那是开赴食堂集体打饭的哨子,新生们嗓音辽阔,透着蛮和憨,纯真质朴。我也经历过那样难忘的时刻,早晚的跑操成了笑声最多的乐事。一个宿舍里经常会有穿错鞋子的笑话,脸盆打架争一个水龙头。可是现在太安静了,我的宿舍,安静得只剩下空气。
我抬头看看屋顶,灯绳摇晃着游来荡去。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早该送电了,怎么会没有亮灯呢?打开房门出去,才发现楼道里也是黑灯瞎火。
“今天不供电了吗?”我问隔壁的室友。
“好像是变压器坏了,有人在配电房修吧!”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吗?”
“是啊,没事出去溜达溜达吧!大夏天的,屋里多闷啊!”
“谢谢你!”
“不谢,顺口说的。若惜你该出去约会啊,像你这样水灵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没有男生约呢?”隔壁的女孩儿说着话带上门也出去了。
我知道她要准备考研,公用教室里不会停电的,就算变压器坏了,学校也会用发电机先给教学楼供电。
我收拾几本书,摸黑走出楼道,向光亮处的十号楼走去。
十号楼,曾经的鬼楼,我曾在那里邂逅了明阳……
十号楼的老教室。
课桌已经陈旧,木头边缘被磨损得掉渣,但是我喜欢,摸着硬邦邦的扶手心里踏实,宁静的校园生活让人心里舒坦。
我面前放的是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惠特曼的《草叶集》,却愣了许久没有翻开一页。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像是晚间节目播放完毕之后电视机上出现的雪花点,哗啦哗啦的忙音,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同学,有多余的笔吗?借我一支用用。”旁边的男生向我借东西。
我迟钝地转头,没有答话。
“我的钢笔没有墨水了,能借你的用用吗?”他满脸堆笑。
我没有回答,本来也没带钢笔。
“我带墨水瓶了,借你用。”身后坐的女生热情地伸出手,递上来一瓶碳素墨水。
“靠,公用教室里也有人带墨水瓶子。”男生一转过身去,温和的口气马上变了。
“我每天都来。”女生回答。
“那可不,就你这一脸麻子相,铁定没人追,不每天来泡教室蹲点,你也没地方去呀!”他的冷嘲热讽叫人讨厌。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好心借你用……”
“谁叫你好心,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泡妞关你屁事,你来掺和……”
我拿起书本直接出了教室,身后的争吵,不想理会。校园也并非是清净之地,还是有道貌岸然的人和乘伪行诈的事存在。我想起了大吉普曾经调侃的一句话:人生处处是江湖。
哪儿都不平静。
十号楼的后面是一片灯光球场。晚上有四盏高大的照明灯,不仅照亮了南侧的篮球场,连北边的足球场也照明了半个。恋人们无处不在,足球场上也有不少成双成对的人席地而坐。
只有四个篮球架的小球场上,还有人为了争夺股掌间的那个球体兴高采烈、呐喊连连。篮球砸到水泥台的地面发出砰砰的撞击声,还有小小的回音,盘旋至半空中慢慢散了。我抱着书本傻愣愣地站在场子边上,看着修长的手臂投进了漂亮的三分球,心里忽然激动起来。迈不开矜持,那声叫好终究没有冲出羞涩的嗓门,可是我的眼睛湿了。忽然发现,那个投篮的修长身影转过身来后变成了明阳的面容。我的心快要蹦出了心房,那是他吗?
那个明媚的午后,我在草地上坐着,看着明阳挥汗如雨地奔跑在篮下。没有人跟他玩,他自己假想出防守逐个突围,上篮,扣球。一连贯动作,舒展漂亮,没有半点磕绊。他在阳光下笑,咧开了薄嘴唇大笑,金灿灿的睫毛上挂着汗珠,跌落下来打湿了手背。篮球滑出了手掌,冲着我就飞过来。他慌了,冲着我奔跑,一掌拨开运动弧线中的球。
我没有吱声。
他只是抿起一边嘴角笑笑:“我习惯自己玩了,你要是会打就好了,以后可以跟我一起玩儿。”
那是在狄家别墅的最后几个太平日子……
“当心!球过去了!”有人冲我大喊。
待我回过神来时,球已飞近。
方才那个投篮的修长手臂使足了劲飞过来拨开球……
我愣住,看清楚了,他不是明阳,一个满头大汗的有点憨直的陌生面孔。
“你没事吧?”他问我。那只飞出界的篮球已经被他夹在腋下。
我摇摇头,木讷地离开。
他怎么会在这里,明阳像个外星人一样突然地来,又突然地消失。只有我这样的傻丫头会愣头愣脑地期盼他会像孙悟空一样从天而降。
“你真的没事吗?”“长手臂”还在问。
我停住脚,忽然回头,傻傻地问了句:“你可以教我打篮球吗?”
“你想学?”
“嗯。”我点头。
我想学会,以后真的可以陪他玩儿,虽然不知道那家伙现在身在何处。
“那你想学什么呢?三步上篮?运球?防人?过人?”
“什么最直接有效?”
“当然是得分才有效。”他乐了。
“那好,我就学投篮,你能教我吗?”
“好说,好说。”他抓挠自己的后脑勺,很腼腆。
“莫言!你好了没有?还玩不玩啊?”他后面的那些哥们儿在篮球架下叫嚷,也有人吹哨子,“自己一个人唱好戏去了,也不管兄弟们了?你倒是吭一声啊!别叫我们傻等着。”
“等什么啊!就你傻,人家吃馍,哪有你喝汤的份儿?咱们还是回寝室睡大觉去吧!说不定梦里还能飞来什么艳遇。”人们哄笑一团,互相调侃,一溜烟全散了。
“你别介意啊!我们一个宿舍的兄弟,玩笑开惯了。”他解释。
“你叫莫言?”
“是啊!我们宿舍我排老八,谁都能欺负我。上次就……”
“你教我投篮?”
“教啊!”
“现在开始吗?”
“呃?好啊!”
我无心去关注这个叫莫言的人的生活,只想学会投篮。我开始渐渐明白,除了狄家兄弟,我已经不希望再有人走进我的情感天地。
“看我的手,双手把持住球的两侧,力量的支点在十指上,手心是中空的,把球抬起在自己的眼睛前上方,向上抛。”他很认真地教,虽是昏黄的灯光下,也没有半点疏忽。
“不是向球篮方向投吗?”
“先不要管投篮,很多人只急于求成,根本不是投篮,只是砸那个篮筐。你要投篮就要先掌握圆滑的抛物线,球体出手后是自转的,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球会不费力地投入到篮中,不用过多的力量。你试试……”
球场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地上拖得很长。没有了篮球磕地的嘭嘭声,只有孤单的自转,重复,再重复……
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我交给了篮球,还像模像样地学了点“球体自转”。但是球篮,我还是一次也没碰过。回宿舍时,莫言要送我,我拒绝了。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体育系的男生,和我同届入学。
真糟糕!宿舍里还是漆黑一片。
不晓得人们再离开现代化电器回到旧时代,能否适应。我去一楼的小卖部买来蜡烛,点燃后屋里出现了荧荧烛火。看看闹钟,离宿舍楼关门时间还有十几分钟,苹果没回来。恋爱中的人似乎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不挨到最后一秒她是不会出现了。
我给她留了一保温瓶热水,自己拿了脸盆去水房冲凉水澡。
夏天的女生宿舍是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因为炎热,女孩儿们早已脱去了羞涩的外衣,楼道里满是穿着简单,甚至什么都不穿的人出入水房。
今天停电。楼道里比往常更暗,烛光很温柔,把橘红色的光晕,均匀地涂抹在青春的肌体上。女孩儿们更像是从红莲火焰中纷纷走出的仙子,刚淋过水的身子湿漉漉的,体温的升高激起了一层层雾气,她们便像是蓬莱仙境中幻化出的婀娜仙女。
我忽然发现,这群“仙女”中有一个男人在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走。
怎么可能呢?
若女生宿舍楼里真的出现了男人,尤其是这个时候,姑娘们铁定会嚷作一团,惊得四散。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那个男人消失不见了……
水房里欢声一片。
我离开众人的嬉闹,回到宿舍时,发现蜡烛灭了。
怎么灭了?手上沾了水,打了几次打火机,都没能点燃。
新学期开始之后,同宿舍的另两个女生搬出去居住,宿舍成了我和苹果的小天地。
算了,反正也洗漱好了,直接往床铺上一钻。我拽着床单蒙上头,躺在床上,睡去。
昏沉中醒了,揉一揉惺忪睡眼,探头看看,苹果的床是空的。
这丫头,还没回来?
正要缩回身子继续睡觉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撞到了一个东西。月光透过窗户挥洒进来,照得屋里一片清亮。看清楚了,我的床头站着一个人,是个身着白衬衫、蓝牛仔裤的男人。他很忧郁,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但是人长得很干净,斯文腼腆。
七年未决(58)
我惊愕,突然想起了回城时搭的那趟长途客车玻璃窗上出现的影子……
那个心肌梗塞、我把水壶借给她用的女人,她说她的弟弟七年前被人谋杀了,她夜夜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浑身血淋淋的弟弟每晚站在她的床头……
那弟弟……就是他吗?
他一声不响,白得像蜡人一样,神情肃穆,眸语哀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哇——”
我扶着床沿,喉咙处火烧火燎地疼痛。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不认识你!”我的左手掐着喉咙,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你见过我。”他开口说话,像是嗡鸣。
“在长途汽车上?”
“对!我叫石全,我姐叫石玫。”
“嗯哪!你姐弟俩的名字放在一起就十全十美了。”
“可是我死了七年了。”
我心突突跳得剧烈,快要颤抖地抽搐了,但我还忍着:“你姐说了。”
“她还没找到凶手,我死不瞑目。”
“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帮我。”
“怎么帮?”
“帮我找到杀我的人,欠债还钱,欠命偿命。”
“你姐都找不到,我怎么找?”
“你看得见我,听得到我,你跟我姐联系,我告诉你们怎么找到那杀人犯。”
“跟你姐联系?”
“对!”
“现在?”
“现在!”他指指电话,“你拨号,打给她,66509321,打!”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鬼可以使唤人。
我像个木偶一样拨号过去,对方是个男人的声音。
“是个男的。”我捂着话筒看他,不敢看脸。
“是我姐夫,你叫我姐听电话。”
“我找石玫。”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吗,都睡下了,有事儿明天早上再说不行吗?”电话另一头的男人在打哈欠。
“他说明天早上再说行吗?都睡下了。”我学给他听。
“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