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盛黎便总是会把他抱起来,倒也不嫌弃他的爪子上沾着灰尘,替他拂去身上沾着的碎叶枯草,温柔地亲一亲小狐狸湿润的鼻尖。
而当他从黑甜的梦乡中醒来时,入目所见却并非森林几乎沾湿人衣的苍翠绿意,而是焦黑土地,他心头一颤,上一个小世界的试炼令他品尝了作为“狐狸”长大的温暖滋味,也更令他亲近自然,如今环顾四周,见不单此地,附近的所有山头上都是光秃秃一片,土地被炙烤得裂开巨大破口,便有参天古木也已经发黑发焦,尽数被拦腰折断,便是炼狱也不过如此。
不他忽地目光一凝,视线落在自己同样黑漆漆一片的指尖上,这景象他曾见过一次,在盛黎渡劫时。
自己这是回到了浮连山?夏添连忙运起周身灵力查看,那个在脑海中始终纹丝不动的生烟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了,若非体内仍有一直守护自己的盛黎精血,他甚至会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他在山间化形,哪怕小世界里的他位高权重家财万贯,可在浮连山上的白狐夏添却是身无长物,以往他虽开出灵智却不识礼仪,即便赤/身/裸/体亦是毫无羞耻之心,不过是因为嫌人身不如兽型行动方便,所以只在自己居住的山洞里变过一次人,而今却是不行了,他正想重新变回狐狸模样,肩上忽然一沉。
那道与他日夜纠缠的气息随之覆盖全身,夏添抓住衣襟,见到自己指尖在那件水色外袍上留下几个黑漆漆的指印,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去罚你洗干净。”盛黎随之缓步走来,蹲/下/身子替他细细束好外袍,又毫不在意地凑过去,在夏添同样被天劫劈得漆黑的脸庞上轻吻了一记。
此刻盛黎只穿着素净的内衫,却让小狐狸看得十分诧异,瞪圆了眼睛问道:“你怎么干干净净的?”
盛黎失笑,捏了捏他的耳朵尖,道:“我当日冒进,妄图跨越出窍分神,一举抵达合体修为,所以才引来九天雷劫,我如今已然安然度过此劫,有了合体的修为,算是重新锻体淬骨了一次,那些污渍自然也随之祛除,至于这衣衫你这只小狐狸只肯学怎么保命逞凶,哪里知道学万物变化?”
或许是因为道侣契约的联系,若说曾经的盛黎只是不刻意把那只时常偷偷摸摸跟在身边的小狐狸放在心上,即使曾经见到对方的种种行为也不以为意,那么历劫回来后,盛黎便从记忆深海之中细细翻找出了曾经与之相处的点点滴滴,自然记得那只小狐狸最爱躲懒,倘若见到自己练剑或是修行其他攻击性强的道术便仔细观察,而诸如变换万物之类的他则不屑一顾。
他这样一说,夏添自然想起了往事,他当初只想着如何在浮连山上多活一日,哪里会想到有如今一劫?
思及此处,他连忙拿袖子蹭了蹭黑乎乎的脸颊,还不忘冲盛黎讨好一笑:“那我以后学。”
“好。”盛黎自然无不应是,又安抚他一句,“不学也无妨,今后不管到哪里我都陪你。”说罢,一个除尘诀施在怀里人身上,眨眼间就重新抱回了干干净净的小狐狸。
叙过两句闲话,盛黎这才起身,心念微动,四周原本焦黑一片的土地便重新恢复勃勃生机,细嫩青草从泥土里悄悄探头,干枯老树上又绽绿芽,眨眼间就重新恢复成了绿意满目,鸟鸣兽啼的浮连山。
这一手自然令夏添又看得出了神,曾经盛黎也会在练剑后复原被自己剑气所伤的草木,但那时顶多能看顾周全半爿山头,哪里像如今这样威风。
盛黎见他满目皆是惊奇崇拜神色,微微挺直了本就板正的背脊,力图让自己在道侣眼中更为高大可靠。这是曾经不近人情的剑修盛黎不会做的事情,可对于如今“为人道侣”的盛黎而言却是早已经做得得心应手,大概无论是谁,都无法拒绝来自伴侣的欣赏爱慕。
如今修真界式微,灵气消耗得多产生的少,这样不均衡的发展之下,依靠天地灵气修炼的修士们自然难有寸进,便说这修真界第一大宗的凌阳宗,掌门宗主也不过大乘修为,距离渡劫尚差一步,而盛黎的师尊则是洞虚修为,内门长老则都是合体修为。
换句话说,盛黎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正式出师另立山头,升为凌阳宗内门长老了。
夏添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或者在他看来,哪怕盛黎不过是个刚筑基的小修士,在他心中同样威风凛凛。
两人稍作收拾这才下山。临行到一半,夏添忽然拉着盛黎绕到了另一条山路,他一边牵着盛黎往前走一边回头问道:“主人都不问问我带你去哪里吗?”
“我说过,无论去哪里我都陪你。”盛黎语气平淡,但眼眸中却尽是纵容爱意,倒是让小狐狸微微红了耳朵,小声嘀咕道:“带你去镇场子。”
其实两人如今都是修士,盛黎合体修为自不必说,连夏添也是已近心动的修为,缩地成寸谈不上,一日千里却是可以的,但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个小世界习惯了平凡人的身份,两人却都格外地贪恋彼此十指相扣漫步的感觉,竟是没有一人提出要以法术前行。
复行数百步后,盛黎被夏添带入了一处幽静山林,这里自然也曾被九天雷劫劈过,好在已经复原,那些受惊不已的各类动物正小心翼翼地试探迈步,生怕又来一道天雷。
而盛黎刻意收敛周身气势,只将自己融入身旁草木中,倒是不曾惊扰这些惶恐不已的蛇虫鸟兽,不过夏添则不同,不单不遮掩,反而故意释放出自己的气息,告知这里的生物自己来了。
动物都以气息相互辨识,所以哪怕根本没见过夏添的人形,但这些动物照样认出了这是山上那只白狐。
这些兽类之中也有灵智已开的,自然熟悉这只野性难驯的小白狐,而今见他又来,心思一动,便懵懵懂懂地生出念头来,要趁此机会立个威风,反正这只小白狐本就曾是自己手下败将,而今正好再收拾对方一顿,算是杀鸡儆猴,好叫其他正自不安的兽类服从自己。
一头吊睛白额大虎踱着步子从藏身的林野间走了出来,先是仰头朝天长啸一声示威,而后便弓起背脊冲夏添发出呼呼低吼。
这声音小狐狸熟悉得很,曾经这只老虎就将他当做不服输的刺头靶子,常常故意当着别的动物的面如此威慑自己,还曾数次夺走他捕到的猎物。
当时的小狐狸虽然跟着盛黎学了点本事,但不过只是皮毛,比上这只百年修为的老虎自然不如,可他却次次不肯服输,哪怕当面打不赢,背后也总要暗地里使坏报复回来。
好在那只大虎开了灵智,隐约知道若是残害同样开了灵智的妖兽会有天劫惩罚,这才留下了小狐狸一条性命。
此刻也不例外,它大张獠牙朝着夏添扑过去,然而才刚越到半空,迎面却忽然冲出一道凛然剑气,如无形冰棱刺过四肢,更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扼住它脖颈,令这只妖虎重重跌落在地。
夏添这才走上前,毫不遮掩地释放出了盛黎留在自己体内精血的威慑力,伸出手指头戳了戳气息微弱的白虎脑袋,恶狠狠道:“莫欺少年穷懂不懂,你当日留我一命,我今日也留你一命,再敢欺负我,我叫我主人收拾你。”
白虎自然听不懂,却能明显感受到这只小白狐身上忽然多出一股精纯剑气,如今不单修为不低于自己,甚至高出自己几十上百倍,哪里是它还能动得了的小角色?
第195章 道侣修炼手册()
夏添见状,只觉终于出了当年一口恶气;当初他被狐族撵出族地;山中百兽皆视他如不祥之物;或避之不及或肆意欺凌,当日他没有亲朋在侧;更没有盛黎这个主人回护,即便被欺负得再惨,也没有谁会心疼他。
尤其是在看到有些小崽子仗着有父母兄弟;便故意来抢自己辛辛苦苦找到的食物时,他就曾经暗暗在心底发誓,有朝一日定然要把这些欺负过他的灵兽全部给欺负回去,只是每每想罢却又忍不住心酸地蜷成一团舔舔自己的尾巴毛——
他也想仗势欺人;也想当一只因为有所依仗而恃宠而骄的小狐狸。
所以今日他之所以会牵着盛黎故意来此,与其说是报复,倒更不如说是炫耀;炫耀他有这样一个能够给他自己撑腰的饲主;因此见妖兽拜服;便忍不住睁圆眼睛一个个数过去;这个是当初抢了自己食物的,那个是当初占了自己小窝的;还有
盛黎则一直护在夏添身侧,陪他看着那些或凶狠或强壮的灵兽一一拜服;见小狐狸左顾右盼似乎还在清点数量;便问夏添道:“难道还有没到的?”
夏添数了数;“齐活儿了,走吧。”他本就是最最记仇的小狐狸,当初灵智未开就知道暗地里报复抢走自己食物的同类,而今有人替他撑腰,当然要来耀武扬威一番,如今见当初欺负过自己的妖兽都见识了自己如今的威风,顿觉心满意足。
盛黎见他这副骄矜模样却十分喜爱,修真界讲究因果报应,当日这些灵兽欺压自家小狐狸在前,今日便应当承受这一冲击,它们不是未开灵智的野兽,当初的所作所为不是简简单单的“本能”二字可以概括的,无非是欺软怕硬罢了。
何况夏添并非赶尽杀绝,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人顺着蜿蜒山路下山,一路上不时有小动物探头探脑地来看他们二人,夏添无意间抬眼一看,便瞧见灌木丛中一抹红影闪过。
盛黎亦是注意到了那抹影子,他一怔,“狐狸?”
自他们从浮连山上苏醒,倒是不曾见过一只狐狸,如今骤然一见,盛黎立时回想起夏添曾经提过被同族嫌弃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夏添的手,无声地告诉对方自己随时守在身边。
夏添倒是认得那只红狐的气息,自打他当初跟着盛黎修习开了灵智以后,便许久不曾再与火狐一族有过接触,说来也怪,浮连山上虽算是凌阳宗灵气充足的地方,不少野兽都无师自通地开了灵智,但火狐一族中除了夏添这个异类,却再没有别的狐狸开出灵智。
而没有开出灵智的狐族与寻常野兽无异,寿命短暂,早在夏添跟着盛黎修习时,当年那一拨与他一同出生的火狐便老的老死的死,到如今早已不知换过几轮了。
这只小火狐身上还残留着一丝与他亲近的血缘气息,想来是他曾经的兄弟姊妹的子孙。
那只小火狐不曾见过夏添,也不曾听父辈说起过那只被视为不详的白狐,它并不认识夏添,只是嗅到对方气息略有些熟悉,可对方血脉中磅礴的气势更令它心生恐惧,此刻见盛黎和夏添两人一同望过来,立刻被吓得缩成一团,脑袋紧紧埋在前爪间,做出臣服的姿势。
夏添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去管它,或许早在当初他跟着盛黎开灵智的第一日,他就和火狐一族再无干系了。
两人不再耽搁,他们虽则已经在小世界中历经了数百年,但于修真界中不过一瞬,以两人修为,梳理庞杂的小世界记忆可谓轻而易举,盛黎回想起自己当日上山修炼时的前因后果,那是他只隐约感应到自己即将突破,却不知九重天劫近在咫尺,是以上山时根本不曾携带法器,只计划修炼完便回自己的院子。
思及此处,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他渡劫前日曾奉师命去赤炎湖斩杀一条黑蛟,从赤炎湖中带回了几条赤炎鱼,正在他的院中熬煮,这鱼对于修士大有裨益,原本是计划修炼回去喝鱼汤,此刻也不知那锅鱼汤熬干了没有。
夏添听得一阵肚饿,他可不像盛黎不重口舌之欲,他当初还在浮连山上时就听过赤炎鱼的大名,小狐狸关注的自然不是这鱼有梳洗经脉杂质、可以助人增长修为,而是这鱼肉质鲜嫩鲜香可口,全鱼不过一条大刺,更无腥味。
眼下听盛黎说竟然还熬着一锅赤炎鱼,登时忍不住拽着人往前疾走了几步,正要催促,却被盛黎捉住手腕一把捞回了怀里。
夏添不解,只是见盛黎神情戒备,登时也竖起了耳朵。
片刻后盛黎松了一口气,只是仍未松开揽着夏添的手臂,而是扭头附在夏添耳畔低声道:“凌阳宗内与我同辈的门人都在前面,你不要怕。”
夏添一怔,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盛黎的同门会出现在这里,听到他末尾一句,立刻仰起脑袋回道:“我才不怕。”他可是当过摄政王的小狐狸,什么世面不曾见过?
盛黎便夸他一句,他不过是担心小狐狸不适应,毕竟凌阳宗可没有不造杀孽的说法,丧命于门内子弟的妖兽性命不知凡几,他唯恐夏添嗅到那些人身上的妖兽血气心生恐惧,忍不住又叮嘱一句,末了只玩笑道:“要是不舒服了,就躲到我怀里来。”
夏添闻言,凑过去故意在他衣襟前嗅来嗅去,又睁圆眼睛看向他,笑嘻嘻地说:“主人难道忘了自己?我连你都不怕,还会怕别人?”
盛黎一怔,继而失笑摇了摇头,他倒是忘了自己,凌阳宗内年轻一代的弟子唯他修为最高,是以那些最为危险困难的任务都会理所应当地落到他头上,何况盛黎往日并无七情六欲,杀兽斩妖只当做切萝卜似的寻常,真要算起血腥气,只怕凌阳宗的宗主也未必比得过他,常有娇气些的师妹师姐见了他便掩鼻而过,暗地里说他“一身血气不似善人”。
只是打从遇到这只小狐狸起,对方似乎就不曾对他周身凛冽杀气表示过任何不适,竟然令盛黎自己也渐渐淡忘了那些事情,此刻倒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添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些惊奇,他原本就是兽类,最是明白欺软怕硬强者为尊的道理,见了浮连山上哪只野兽爪尖带血都要避开些,可唯见了盛黎时没想过躲开,似乎笃定了这个人即便是浴血而来的修罗,也决计不会伤自己分毫。
他心中一时忍不住有些欢喜,正待说话,不远处遥遥传来一声闷雷似的问话——
“前头可是凌阳宗子弟盛黎?”
那声音带着几分慎重试探,如重雷当头砸下,眨眼便传遍了周边好几座山头,惊得不少栖在枝头的鸟儿四散飞逃,显然是被吓得厉害,倒是在半空盘选出乌压压一片黑云。
盛黎认得这声音,是他师伯的大弟子,名唤应兴文,也是门内公认的下一任宗主,对方虽然功力深厚,但寻常做不到传音如此。
对方不会不知道这山中刚有人渡劫到了合体修为,眼下想来是故意为之,一则是为了震慑自己,二则是在其他师门弟子面前树立威信。
果不其然,在山脚下围城一团的凌阳宗弟子们个个面露钦羡之色,口中不时赞道:“大师兄好厉害!”“这等修为,只怕是门内第一人了!”
盛黎当初在门内时曾被应兴文算计过几次,被对方抢了功劳据为己有,不过盛黎素来不在意这些虚名,对门内丰厚的赏赐也看不上眼,是以从不曾和他计较过,也不曾对人说起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
盛黎看了一眼微微蹙眉面露不满的小狐狸,淡淡开口道:“凌阳宗飞云峰弟子盛黎并道侣夏添在此。”
他语气不轻不重只如同与人寻常对话,那声音却顿时镇压住了应兴文的声音余波,直直传入方圆数千里修士耳中,还安抚住了遍山凄凄奔走的飞禽走兽,与应兴文的修为一比,高下立现。
原本喋喋不休围拢在应兴文身边的弟子们先是神色一僵,而后俱都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投向了山峦深处。
他们听到了什么?还真是那个盛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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