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黎一时愕然,夏添却只管牵着他往一侧的厢房走去,说道:“我们去里面坐着说。”
这间阳宅布置与盛黎所在的阴宅一般无二,房内构造自然也是一样,两人推门而进,见房内虽因无人居住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陈腐气息,但屋内却干净整洁,就连靠窗的桌椅上都不曾沾染多少灰尘。
夏添拿袖子掸了掸灰,就扯着盛黎在一旁的榻上坐下,将两块牌位放在腰侧,说起了他方才看到棺材内花纹时想起来的事。
当初夏添觉得,他一来到这个小世界就遇上了绑架拐卖,实在是倒霉透顶,可真正让他觉得倒霉透顶的,其实是发觉自己压根不是初到这个小世界——
盛黎在此处等了他多久,他就在这个小世界呆了多久。
“一开始呢,我本来是夏家庶出的小少爷,因为嫡母苛待,被送到了深山之中这处偏院的别院,没有主家传令,不得离开半步。”夏添指了指眼前的庭院,“我瞧着这里格局和咱们以前的家很像,索性就让人布置成了这样。”
“然后”想起了当初的事情,夏添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然后我那位嫡母大约是嫌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无趣,索性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听到此处,盛黎眉心微蹙,哪怕不过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婚约,他亦不愿意夏添的名字和别的任何人连在一起。
夏添却好似未曾注意到盛黎的不悦,反而仔仔细细地说起了这门所谓的“亲事”。
“我当时只想着要赶紧离开这深山老林出来找你,于是便一力否决,想来主家也知道我多半不肯,于是为着这门亲事给我许下了无数好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更是流水一样地往这里送,连要结亲的那一家也送了不少节礼过来。我原本是以为是谁家的丑孩子没人要了,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和一个被厌弃的庶子结亲,谁知道一看那管家拿来的照片,瞧着那上面的人居然还长得颇为好看,眉目俊朗一身正气,还偏偏”
闻听此言,盛黎面色微沉,他揽在夏添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不愿意再听到小狐狸的嘴里传来夸赞别人的声音,当下稍一用力,迫使他抬起脸颊,自己则低头封住了对方的嘴唇,似惩罚又似渴求一般地与他唇舌交织,令夏添只能发出断续的。
一吻终了,夏添伸手摸了摸被盛黎吻得发红的唇瓣,眼底满是笑意。
盛黎一看小狐狸这满眼狡黠,哪里还有不知道他玩了小把戏的,当下无奈地笑了笑,又轻轻吻了一下夏添的嘴唇,却并非一触即分,反而在上面摩挲了片刻,仿佛是以此为他按揉一般。
如此摩挲片刻,盛黎这才问道:“那人偏偏如何?”
夏添已经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人长得很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说巧不巧?”他一边说一边拿一双笑弯的桃花眼看向盛黎,眼底满是促狭。
“你说呢。”盛黎捏了捏他的耳尖,“那是我?可我不记得。”说到此处,他不由得有些奇怪,自打遇上夏添以后,他便借着道侣契约的霸道而钻着各个小世界的法则空子,才得以保全记忆,这一世他当然也不例外,依旧记得自己的小狐狸,可他却不记得,自己还曾送过聘礼要与夏添结亲。
夏添脸上笑意微敛,“主人当然不会记得夏家与我说的,本就是一门阴亲。”
盛家的少爷战死沙场,却因生前从未有过通房妻妾而不得不孤身下葬,盛家父母不忍,又听信一个游方道士所言,必须要给儿子说下一门阴亲方才能保来世顺顺利利地投个富贵胎,于是在城内放出消息,要寻求八字贴合之人来结一门阴亲。
原本这是极晦气的一门亲事,寻常人尚且避之不及,可盛家家世丰厚,给出的聘礼光黄金一样就是数以百计,不知道多少利欲熏心的人看红了眼恨不得立刻嫁到盛府中,只可惜八字不合,便是再怎么望眼欲穿也不过是空欢喜。
而夏家夫人无意中看到那八字时登时就笑出了声,那八字可不就和她那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庶子一般无二吗!当下夏夫人动了心思,又在夏老爷耳边吹了几次耳旁风,夏老爷对这个婢女所出的庶子本也不怎么上心,否则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发落深山,再一听盛家许下的泼天富贵,立刻便动了心,亲自拿着夏添的生辰八字上了盛家的门。
听夏添说起这些事情,盛黎更觉诧异,他当时只怕就已经“死了”,所以半点知觉没有,根本不知道家中还为他结了这么一门阴亲,好在对象仍然是他的小狐狸,勉强也冲散了他几分不悦。
夏添抬手轻轻摸了摸盛黎的下巴以示安抚,又将放在身侧的两个牌位拿到面前来,说道:“我那时候并不相信你已经去世,想着或许是你病重了呢?就好像我以前那样,得结一门亲事来冲喜才能好起来,便同意了这门亲事,然而大婚当日,与我拜堂的却是你的衣冠,盛家上下都只说你战死沙场,尸骨难寻”说到此处,夏添手指微微收紧,双唇亦是用力抿了抿,显然直到现在都还对这个消息耿耿于怀。
当日他抱着盛黎的牌位和他成了亲,然而心里对于盛家的说辞实在是半点不相信,他能来到这个小世界,凭借的是生烟奁的威力和道侣契约对于小世界法则的压制,须知有道侣契约束缚,他二人是一生俱生、一死同死的,夏添想着自己既然活得安安稳稳,他的饲主又哪里会是什么“尸骨难寻”的情状?
他原本打算着在盛宅中仔细搜寻盛黎的下落,只唯恐又如先前一般,盛黎因着后宅阴私被困在哪里,然而婚后第二日,他尚未奉茶去见盛家父母,竟然就被送回了深山之中的夏宅。
据盛家父母说法,是他们收到了儿子的托梦,要他们即刻将新妇送回夏家别院,连着衣冠冢一并迁入,让新妇在别院中为他祈福三日,待那游方道士再入城后便立刻请去夏家别院做场法事,唯有如此才能换得转世投胎。
自儿子战死后,盛家父母日盼夜盼也不曾盼得儿子入梦一场,且二人早晨醒来后一说,惊觉两人竟是做了同一个梦,连梦中儿子的说辞都一般无二,如此一来哪里敢有怠慢,立刻依照盛黎梦中所言将夏添送了回去,只看三日后守在城门口的小厮回报,果然等到了那游方道士,登时便一个字也不敢不信,恭恭敬敬地请了道士上门去做法。
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说起当日的事情夏添却仍记忆犹新。
他始终是不肯相信盛黎故去,若非看了盛家送来的许多照片,清楚那上面的人分明就与饲主长得一般无二、连偶尔笑起来脸颊一侧的小酒窝也半分不偏,他几乎都要以为那不过是个同名同姓的人罢了。
因此等那道士来时,他也只冷眼在一旁看着,未曾想对方神神叨叨地舞剑祭天一番后,桃木剑一挥,直指着一旁垂手而立的夏添,道:“快快请夫人上前!”
夏添尚在懵懂,便被旁边几个仆妇推搡上前,那道士剑尖一挑,在夏添指尖划破一道血口,而后死命抓住他的手腕,硬是扯着他在棺材里边画下了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字符。
夏添认不得那东西,正要挣扎开,却听那道士说,这是要给盛黎祈福所用,夏添耳中听得“祈福”二字,哪怕依旧认为盛黎平安无事,也到底没有再挣开。
待一场法事做完,那道士这才收拾东西离开,夏添又被哀哀切切的盛家父母求着在夏宅中多留几日,再为儿子求些福祉。
夏添不愿意苦守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只因他在此处凭借道侣契约竟不能感受到分毫盛黎的气息,倘若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还要白白耽搁多少时间。但他也同样知道他们是真正父母苦心,并不愿意平白糟践了饲主这一世的父母亲情,于是便答应了在夏宅中再守七日。
盛黎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夏添的头发,“我实在是不知道”想来当时的他或许就已经被困在了阴宅当中,是以对于夏添的举动毫无所感,也只能让他的小狐狸白白地守在夏宅。
夏添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当日只想着守够了时间就去找盛黎,每一日都努力打起精神,还自己找了事情做,倒也并非十分难熬。
“第七日时,我想着已经守足了时间,便盘算着离开夏宅”
但在离开灵堂前,看着孤零零立在灵堂上的牌位,夏添不知怎么的竟然心生不忍,他原想着把那个刻有饲主姓名的牌位带走,不过灵堂内日夜都有守灵的仆从,难免显得有些招摇,可他又舍不得让“盛黎”独自一个留在这深山之中,最后索性自己另刻了一块落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放了上去,把两个牌位紧紧摆放在一起,仿佛如此便不孤单了似的。
盛黎闻言失笑,能做出刻个牌位摆一起这样事情的人,恐怕全天下也独独他的小狐狸一个了,他从夏添手里接过两个牌位,伸出指尖细细摩挲上面的姓名,低声道:“实在是胡闹,哪有活人给自己立牌位的,可有人笑话你?”
夏添也笑,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狡黠,“自然有笑话我的人,可是我才不管他们呢。”
历经这几个小世界的试炼,夏添比谁都明白何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们在一个小世界停留的时间本就有限,何苦处处在意外人眼光,能够遵循本心活得畅快,又不妨害他人,于小狐狸而言便是最快活的事情,当日他为摄政王时,力排众议从宗室里接了一个孩子和盛黎一同教养,便有朝臣进言说他应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否则恐有后来人议论他。
而摄政王却只是笑了笑,“等到那时本王早已经不在了,后来人如何议论自然也听不见”他缓缓扫视众人,“即便听见了,旁人自说他的去,本王不曾违背本朝律例,亦不曾混淆祖宗血脉,只要是让本朝福祉绵延的好事,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诸位大臣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朝臣一时喏喏,再没有敢提出异议的。
刻完牌位后,夏添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夏宅,他在高山之巅举目四望只觉心内惶惶,天下这样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盛黎,偏巧那道侣契约又不知为何,好似将二人联系断开了似的无法感应,唯有体内盛黎留下的精血一遍遍为他梳洗经脉,渐渐安抚了夏添的情绪,他收拾好心情,照着自己从夏宅带出来的一份地图,从临近的一个小镇开始慢慢地找起。
他当初答应了和盛家的婚事后便一直在打听盛黎的事情,也知道对方曾在何处征战,他早已经打定了主意,盛家既然说盛黎是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那他就算是翻了这片天,也要在死人堆里找出他的饲主。
不过直到此刻,夏添方才知道何为天下之大,没了生烟奁的指引,他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一见到有可能的消息便上前打听,但往往都是失望而归,何况他如今还顶着“盛家逃家的少夫人”名头,不得不一路遮掩,生怕被捉了回去。好在他运气还算不错,几次都险险从盛家来搜人的仆从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
因人形在各个城镇之间来往多要被守城的士兵盘查,且夏添身上又没有多少银两可以用来打点,因此除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他常常会变作狐狸模样,而正是这个模样,让他意外地听到了一件事情。
他尚且记得那一日自己还在一处破庙内歇息,等着第二日去往边陲,入夜后却忽然听见外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小狐狸原本以为是庙里有老鼠,于是只团了团尾巴挡住耳朵,没过多久便发现那阵声音竟然是一群小虫子发出的,他想着此刻若是拍死虫子也无法清理爪子,索性便把自己埋在干草堆下面不去搭理,不再去管。
谁知没过多久,屋外又传来了说话声,那个声音的主人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当日抓着他的手去写字的游方道士!
听到对方言语之间隐约提及“盛家”二字,这一下登时让小狐狸瞪圆了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埋藏在草堆里,竖直了耳朵去听庙内的说话声。
那道士似乎是在与人争辩,两人因着先前已经放出蛊虫在破庙内扫荡了一圈,并未发现生人踪迹,故而言辞之间并无遮掩,他们哪里会知道,蛊虫是能辨人不假,却没那个本事去认出一只能变人的小狐狸。
只听那道士怒气冲冲地说道:“当初是你说盛家那个短命鬼命格奇特,若能炼化必然是最得力的傀儡,可如今过了这么多日子,他没炼化不说,反倒是我惹了一身腥臊!”
而与他对话的人则要气定神闲许多,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我当日也说过,盛黎一身凶煞,若是一个不好,叫他反噬了去也不是不可能。”
甫一听到“盛黎”二字,夏添只觉心惊肉跳,听他二人说话,难不成自己的饲主竟真的不好了?可这小世界本就是为他试炼而生,倘若盛黎不在了,又何来的小世界一说?
他强压下心头惊疑,屏住呼吸又仔细听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游方道士当初去往盛家算命竟是一场骗局,这两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盛家少爷的八字命格,他们二人所习皆是邪门歪道,其中有一门秘法便是将死人炼制为傀儡,而盛黎则是他们看中的目标。
他们借着盛家父母爱子心切乱了分寸的时机,先是找来托儿故弄玄虚造出了世外高人的势头,而后又借着岭南一种能让人迷失神智的野果和训练已久可引人入梦的蛊虫引导他们做了一个虚无梦境,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盛黎的魂魄束缚,最终炼化为他们的傀儡。
直到此刻夏添方才知道,原来盛家所言非虚,早在与他成亲之前,他的饲主就已经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世的试炼合该如此,盛黎在战场上倒下的那一刻气息尚存,然而伤势过重,因而神魂渐渐离体,在城外飘飘荡荡,却被这恰好路过的中年人察觉到气息有异,他们本就瞧中了盛黎命格打算前来作妖,这一来正是打瞌睡送来了枕头,于是那道士使了个阴毒的法子,以百鬼怨气做锁链,初离肉身的神魂本就神志不清,是以盛黎一时间竟也不曾反抗,末了轻轻松松地就被他们给拘了起来,只是盛黎原本并未死去,却是生生被拔了神魂,肉身即刻消亡,只空留一具白骨。
而后为了将其彻底炼为傀儡,道士这才回转入城设下一场骗局,他们给出的八字并非真能让盛黎“转世投胎”的,却恰恰是他们仔细算计,可以压制盛黎魂魄戾气的,而后来的做法更是无稽之谈,如此大张旗鼓,其实不过就为了用夏添的血液在那棺材上刻下符咒,用以镇压盛黎尸骨,令他魂魄再不能翻身。
想到盛家拿来那张黑白照片上饲主眉目清朗的模样,再想想大婚当日捧着的那一个牌位,小狐狸一时间只恨不得上去将这两人撕做碎片,啖肉吸血方能一解心中火气。
难怪他怎么也感受不到饲主的存在,原来对方竟被这两个妖道所困,与他阴阳相隔,这道侣契约认的就是两人的神魂,盛黎魂魄离身,他当然找不到对方。
他锋锐的狐爪若隐若现,几次都要挣脱盖在身上的稻草扑出去,然而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夏添,他如今对于这两个妖道的所为知之甚少,即便今日杀了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将饲主给救出来,加之盛黎神魂被他们所拘,魂魄离体,肉身不过一架白骨,夏添要凭一己之力找回更是难上加难,因此便有再多不忿也只能暂时忍耐,只打起全幅精神仔仔细细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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