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随同他们一起走,就问。“是的。 她能认认面孔,也结识这些人。 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洛里先生开始对德法热的态度感到诧异,疑虑地看着他,然后为他们带路。 两个女人都跟在后面;那另一个女人就是复仇者。他们尽快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走上新住所的台阶,杰利让他们进去。 露西正在暗自哭泣。 洛里先生告诉她关于她丈夫的消息之后,她欣喜异常,紧紧握住送信人的手——几乎一点也没有想到深夜这只手在他丈夫身边做了些什么,并且,或许已经赶巧做了什么。
……“最亲爱的——勇敢些。 我很好,你的父亲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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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周围有些影响力。 你不能给我回信。 代我亲吻咱们的孩子。“
……
这就是信的全文。 然而,对收信人来说却意味良多,以至于她从德法热转向他妻子,亲吻其中一只正在编织的手。这是热情的,充满爱意与感激之情的女人的所为,但那只手却没有反应——冰冷而深重地低垂着,然后又接着编织。这态度中某种东西使得露西停止。 她停止把信揣入怀里的动作,手停留在颈上,惊恐地看着德法热太太。 德法热太太用冷酷无情的眼晴瞪着抬起的眉毛和前额。“我亲爱的,”洛里先生插进来解释道:“街上频繁暴乱,虽然不至于一定会打扰你,德法热太太还是愿意在此时见见她有能力保护的人,以便认识他们——能认出他们来。 我想——”洛里先生在抚慰中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他越来越深地感觉到那三个人的冷酷态度“——我已说明了情形,公民德法热?”
德法热阴郁地看着妻子,只粗声嘀咕了一下算是默认。“露西,你最好,”洛里先生说,声调和态度极力委婉,“把亲爱的孩子,和我们的普洛丝小姐叫来。我们的普洛丝小姐,德法热,是位英国女士,不会法语。”
洛里先生说的这位女士,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她比任何外国人都高出一头,她的这种信念并未在困境与危难中动摇,她叉着手出现在大家面前,用英语对最早进入她视线的复仇者说:“啊,肯定叫,冷面孔!但愿你好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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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送给德法热太太一个英国式咳嗽,但是,两个人都没怎么注意她。“这是他的孩子?”德法热太太问,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用编织针指着小露西,好像它是“命运之指”。
“是的,太太,”洛里先生回答,“这是我们可怜的罪犯的亲爱的女儿,唯一的孩子。”
德法热太太和她同伙的阴影似乎颇具威胁性地阴冷地投射在孩子身上,母亲本能地跪在孩子身边,把她紧紧抱在胸前。 于是,德法热太太和她同伙的阴影似乎又颇具威胁性地阴冷地落在母亲和孩子的身上。“够了,我的丈夫,”德法热太太说,“我见过她们了,我们该走了。”
但是,这压抑的态度具有足够的威胁性——虽看不见摸不着,却隐约地抑制着——促使露西惊骇地拉住德法热太太的裙子哀告:“对我可怜的丈夫行行好。不要伤害他。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你的丈夫与我这里的事无关,”德法热太太回答,镇定自若地低头看着她。“那么,为了我,对他仁慈些吧。 为了我的孩子,她也将合掌请求你的怜悯。 比起这里其他的人我们更怕你。”
德法热太太欣然接受了,把它当作一种恭维,并朝她丈夫看看。 德法热,惴惴不安地咬着大拇指看着他的妻子,这时收起他的脸孔摆出一副更加严厉的神色。“你丈夫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德法热太太问,脸上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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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的微笑。“影响力,他说了什么影响力?”
“是说我的父亲,”露西说,急忙从怀里拿起那封信,眼睛紧张地盯着问话人而不是信,“在他周围有些影响力。”
“这当然会使他被释放的!”德法热太太说。 “就这么办吧。”
“作为妻子与母亲,”露西哭喊着哀求,“我求你怜悯我,不要用你的权力对我无辜的丈夫施加不利影响,以你的力量帮助他吧!噢,大姐,为我着想吧,为人妻母呀!”
德法热太太依然冷冷地看着哀求者,之后,转向她的朋友复仇者说:“从我们还跟这孩子那么小或更小的时候起,就见过多少妻子、母亲没有人关怀?我们知道有多少她们的丈夫、父亲被囚禁在狱中与妻儿分离,难道还不够?我们一生里,多少我们的同胞姐妹们,还有她们的孩子们忍受贫穷、寒冷、饥渴、疾病的痛苦煎熬,受尽压迫和鄙视?”
“我们见的就是这些,”复仇者回答。“我们已经忍了很久,”德法热太太说,她的眼睛又转向露西。“你评判吧!
一个妻与母的痛苦对我们来说会很了不得吗?“
她又继续编织,走出门去。 复仇者紧跟其后。 德法热最后走,关上门。“勇敢些,我亲爱的露西,”洛里先生一边说着把她扶住。“勇敢些,勇敢些!
至少我们都还平安——比起那些死去的可怜灵魂好得多了。 高兴一些,感谢上帝让我们平安。“
“希望我并非忘恩之人,但那可怕的女人好像在我身上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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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我所有的希望上都留下了一种阴影。“
“嘘,嘘!”洛里先生说,“我勇敢的小露西心里怎么会这么消沉?的确有阴影!阴影里并没有实质,露西。”
但是德法热夫妇的那种态度在他自己身上也留下了黑暗的阴影。 这一切,都纷扰着他那密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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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暴中的镇定
莫奈特医生一直到离开后的第四天早上才回来。 在恐怖时刻所发生的许多事都尽极力地隐瞒了露西,直到很久以后她远离法兰西时才知道一千一百名毫无防卫能力的男女囚犯无论老幼均遭民众杀害;接连四个日日夜夜被这恐怖的屠杀笼罩得暗无天日;连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屠杀的血腥。 她当时只知道监狱遭到袭击,所有的政治犯都处于危险之中,有些犯人已被大家拖出去处决。对于洛里先生,医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详述了群众怎样带他穿过拉佛斯监狱屠杀的场面;如何在狱中找到自设的审判团,犯人一个个带到它面前,由它迅速决定是拉出去斩首,还是释放出狱,或是送回牢房(这种情形为数很少)
;他又如何由带路人介绍给审判团,然后自报姓名和职业,讲述自己曾未经审判被秘密关押于巴士底狱达十八年,而后审判席中一人挺身相认,而此人就是德法热。由此,他通过席上的登记册确认,他的女婿还在活着的囚犯中;他竭力向审判团——成员们有的睡,有的醒,有的沾满血污,有的没沾着血污,有的神志清醒,有的神志不清——祈求还他女婿以生命与自由。 由于在被推翻的制度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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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令人尊敬的受难者,伴随着最初的狂热致意,他们同意将查尔斯。 达尔内带到这无法可依的法庭听候审理。 似乎他就要被立即释放,但忽然他的好运遇上了某种未加解释的阻止(医生也未能搞明白)
,而导致了秘密交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 此时席上就坐的主席通知莫奈特医生,囚犯必须留在狱中,但由于他的缘故,可以平安在押,不受侵犯。 一个手势以后,囚犯立刻又被带回监狱里;但医生此时却强烈请求留在狱中,以确保他的女婿,不会由于恶意或疏忽交给聚集的群众,当时在门外他们的喊杀声每每淹没了审判程序。 他获许留在那血腥的厅堂直至危险过去。除去间或的吃饭与打盹,他见到的景象惨不忍睹。 人们对获释的囚犯所表现出的狂喜与对砍成碎片的囚犯所表现的残暴让他同样惊讶。 他说,一个囚犯被释放后,出门向街上走去,被一暴徒用矛误伤。 医生被找去包扎伤口,走出那扇门,他见那犯人躺在一群善人的胸膛前,而这些善人正坐在他们受害者的尸体上。 在这如同可怕梦魇的场面中,一切都怪异地自相矛盾,这些人帮助医生以最温柔的关切照料着伤者,他们为他做担架,小心翼翼地护送他抬走,接着又拿起武器,重新投入屠宰场。 那杀戮景象是如此恐怖,医生双手蒙眼,晕倒过去。当洛里先生听着这些密谈时,他看着朋友的脸,他已经六十二岁,心里涌起一种担心,相心这样可怕的经历会勾起他旧的创伤。但是,他从没有见过他的朋友处于现在的境地。他不曾了解他性格的这一面。 现在,医生第一次感觉到他遭受的痛苦已化成力量与权威,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在火中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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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铁能够打破女儿丈夫的牢门,使他得到拯救。“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我的朋友,并不单是垃圾和废墟。 我心爱的孩子帮助我恢复到现在的我,我就要帮助把她最心爱的人还给她;老天保佑我,我一定会成功!”就这样,莫奈特医生说道。当杰维斯。 洛里见到那炯炯的目光,刚毅的面孔,镇定而又坚强的神情,在他看来,他的生命曾像时钟一样停止了许多年,而今以蛰伏的能量又重新转动,他相信医生所说的话。在医生坚持不懈的目标前,任何一件,哪怕比必须抗争的事更为重大的,也得退而让步。 他保持着作为一个医生的地位,医治各式各样的病人,关押的和自由的,富有的和贫穷的,邪恶的和善良的。 他极其聪明地发挥着他个人的影响力,以至于很快就成为三个监狱的巡察医师,而拉佛斯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现在可以使露西放心,她丈夫已不再单独关押,而是与大批囚犯关在一起,他每周都见到她的丈夫,并给她带来甜蜜的直接从她丈夫口中说出的口信;有时她丈夫也送信给她(虽然从不经医生之手)
,但她却不能给他写信:因为,监狱疯狂地猜疑囚犯有阴谋,最猜忌那些国外有朋友或永久关系的逃亡贵族。医生的这种新生活无疑是一种焦虑的生活;然而,聪明的洛里先生在这种生活中看到一种新的持久的骄傲。 没有任何不恰当的东西沾染它。 这种骄傲自然而有价值;但他觉得新鲜。 医生知道,在此之前,他的女儿和朋友心中一想起他的囚禁生活就会联想到他所遭受的痛苦,被剥夺的权利,以及由此导致的身体衰弱。现在这一切发生了变化,他知道,通过旧时的痛苦,他被赋予了力量,他们都期待这种力量能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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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查尔斯的平安,使他最终脱离监牢。 至今,这变化使他兴奋,他取得了主导位置,把他们当作弱者,让他们信赖他,把他当作强者。 他与露西以前的相对地位颠倒了过来,然而只有最真切的感激与慈爱才可以引起这种颠倒,因为这儿他毫无得意之感,而是对曾经对他付出过心血的女儿付出一些回报。“一切都十分新鲜,”和蔼而又精明的洛里先生心想,“但一切都自然而合乎情理;那么,就把握这自主权吧,我亲爱的朋友,保持住它;它在你手里是最合适不过了。”
但是,虽然医生努力着,不断努力着,要让查尔斯。 达尔内获得自由,或者最少得到公开审判,但是,时代的潮流太猛烈地向他推过来。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国王受到审判,判处死刑,然后被砍了头;自由、平等、博爱否则毋宁死的共和国拿起武器向世界宣告不胜利毋宁死;黑旗日夜飘扬在巴黎圣母院的高塔上;三十万人,被号召起来反对这世界的暴君们,法兰西的各片土地上风起云涌,就如龙牙的广泛播种,生产的结果收获于山坡,平原,岩石,沙地,泥里,在南方的碧空之下,在北方乌云之下,在荒野间,在森林中,在葡萄园,在橄榄园,在草地和庄稼的残梗间,在肥沃的大河两边,在海边的沙滩上。 有什么个人的挂虑能够抵挡住这自由元年的洪水——这自下而上的洪水,而非从天而降的洪水,且天堂之窗关闭,而不是敞开!
没有停顿,没有怜悯,没有和平,没有片刻松缓,没有时间度量。 虽然日日夜夜循环如前,元年元日有夜有昼,却无其他计算时间的方法。时间的把握消失在全国的狂热中,就像高烧的病人不省人事。现在,全城不自然的缄默被打破,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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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向人民展示了国王的头颅——而且,几乎与此同时,也展示了国王娇妻的头颅,由于八个月孤寡凄惶的监禁,它已变灰白。然而,遵从这一切事件中获取的奇特的矛盾规律,时间是漫长的,而它却像烈火一般迅速地燃烧过去。 首都有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有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加上一个嫌疑法,它粉碎了自由与生命的一切保障,把任何一个善良无辜的人交给任何一个邪恶有罪的人,监狱里充满了没有犯罪而又无法获取申诉机会的人;这一切已成定规,没过几个星期就好像成了亘古不变的法则。 最重要的是,一件丑恶的东西变得熟悉了,好像自开辟天地习以为常了——那就是叫吉洛蒂的严厉女性。它是说笑的普遍话题;它给治头痛的最好药方,它绝对可靠地防止头发变灰白,它赋予面孔一种奇特的柔嫩的颜色,它是国家的锋利剃刀;亲吻吉洛蒂的人把头伸出小窗瞧,打个喷嚏就掉进麻袋里。 它是人类新生的标志,它取代了十字架,它的模型被戴在胸前,而十字架的胸章已被弃而不用;它被顶礼膜拜,而十字架已被弃置。它砍下了无数的头,以至于它的本身和它污染的地面有一种腐朽的红色。 它可以拆成碎片,像小鬼的拼块玩具,而需要的时候又可合拢。 它使雄辩者哑口无言,使大力士倒地不起,它消除美丽与善良。在一个早晨的二十二分钟时间内,它砍掉了二十二个高官显贵的脑袋,二十一个活的,一个死的。《旧约》里大力士参孙的名字已屈就赋予运作它的首席官员;但是,有这样的武装,使他比同名的壮汉更强壮,更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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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并且每天推倒神庙的巨门。在这些恐怖,以及随之的忧虑之中,医生昂着不动摇的头走着:自信他的力量,谨慎地坚持着他的目标,从不怀疑他将最终拯救露西的丈夫。 然而,时代的潮流席卷过去,如此强大,如此猛烈,当医生还这样坚定和自信的时候,查尔斯在监狱里已躺了一年又三个月。 在那个十二月,革命已变得更加邪恶与疯狂,以至于南方的河流中堆满了夜里被强制淹死的尸体,南方寒冷的日光下囚犯们被成队成列地枪杀。然而,医生依然在恐惧中坚定地走下去。 那时在巴黎,没有人比他更出名;没有人比他的处境更奇特。 在医院和监狱,他沉默,仁爱,不可缺少,他用自己的医术平等地对待杀人者与被杀者,他是个超然的人。 在行使他的医术的过程中,他的外貌和曾为巴士底狱囚犯的故事使他超越于其他一切人之上。 他们丝毫不怀疑他是否十八年前死而复生,或是活动于凡人之间的圣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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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锯 木 匠
一年又三个月。 在这时期露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那断头台吉洛蒂是否会在第二天砍下她丈夫的脑袋。 每天,都有装满死囚的囚车沉重地颠簸过石砌街道。 可爱的少女;明艳的妇人,棕发的,黑发的,和白发的;少年们;壮汉和老人;出身高贵的和出身低贱的;全都是吉洛蒂的红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