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子期立起身子,取了调羹自饮了一勺。眼中便是一亮,遂摇头晃脑的耍着花腔说道:“甚好甚好。待我满饮了这一盅,再与你们细细分道才是。”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大笑,沈辛夷一行唤人过来伺候,一行说道:“别光顾着耍嘴仗,你且看看这盒里乾坤,你可爱吃?”
秋玉应了一声,强忍了笑意,上前替子期揭了那海棠花式的捧盒盒盖。
邵子期搭眼瞧去,只见那盒内分了四个花型小格。分别装着芝麻南糖、虎皮花生、五香杏仁、蜜饯金枣四样零嘴。待秋玉揭了其它几个盒盖,也都是柿霜软糖、核桃粘、蜜饯青梅等干果果脯。
邵子期自拣了粒蜜饯金枣含着,别人也不过是拣自己爱吃的吃上一两点便罢了。
屋内笑语嗷嘈正当乐,邵子姜见外间小丫头们都在日头下候着,心下不忍。出言让红凝将各色干果点心拣了几样,满堆了一茶盘,与外间那些丫头们吃。
沈辛夷见状,索性嘱咐秋玉道:“今儿就我们娘仨,也无外人。你将外间那些丫鬟婆子都打发了,也叫她们宽泛宽泛。”
众人见沈辛夷这般施恩,都乐得自在。屋内只留了几个大丫鬟伺候,其余散众皆聚到院内耳房闲磕去了。
沈辛夷饮尽盏中余茶,转首见那格中的蜜饯金枣所剩无几。且又瞧着子期只管拣那金枣吃,不禁皱眉说道:“这蜜饯金枣最是甜腻,你也不怕齁着。爱吃也不是这通吃法,仔细伤了胃。”
邵子期自拈了一粒蜜饯金枣,递与沈辛夷说道:“娘亲且尝尝,虽吃了不少,却是一点都不腻呢。”
沈辛夷细嚼了两下,笑道:“倒是与往日味儿不同,可是换了师傅?”
秋玉取了碟子,伺候着沈辛夷吐了枣核,才回道:“是个叫环儿的小丫头说得方子,厨房里照着做了些,倒像那么回事,今儿才呈上来的。”
邵子期一听,问道:“可是那个高高个儿细柳腰,长眼双燕眉的那个?”
“正是。姑娘认得?”
“前儿秋玉姐姐差她送我,还说要替她讨赏呢,后来混忘了。”邵子期转眸一想,又随口说道:“秋玉姐姐得空多照看些罢,也不算我失言。”
“你这小滑头,既应了人家,哪能这般了事。”沈辛夷轻敲了子期一指头,嘱咐秋玉道:“左右无事,叫那小丫头来我瞧瞧,看当不当的咱们二姑娘的赏。”
秋玉应了一声,自去了旁间耳房唤了环儿进来。那环儿也是个知机的,才刚站定,便恭敬地行了礼,俏生生的说道:“奴婢环儿叩请主子安泰。”
沈辛夷抬眼看去,只见那环儿穿着一身碧色水绫袄,上配着青缎掐牙背心。虽无十分姿色,倒也算个俏丽丫头。说话也算伶俐,举止看着也大方,只不知行事如何。
沈辛夷心念一转,便开口道:“听说这蜜饯金枣是你出的方子,倒是个巧心思。”
环儿微低了头,恭谨回道:“奴婢祖籍是下河乡的,自幼在枣子里泡大的,一个腌渍果脯的法子,算不得什么巧心思。”
“下河出金枣,你的心思倒是不辱没这出处。”沈辛夷夸赞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环儿一眼,阖目说道:“正巧前儿子期说要给你讨赏,今儿这金枣方子又献的巧,便一并赏了吧。”
环儿闻言,心中念头一闪,并不急着谢赏,只面露恳然色,言有惶惶意。恭敬回说:“都是奴婢分内的活计,不敢邀赏。若说要赏,还是秋玉姐姐教的好。”
沈辛夷见环儿话回的漂亮,遂打趣秋玉道:“你看看,就你会调教人,一个个都排着队给你邀赏。”
“是夫人御下有道。”秋玉羞然道。
邵子期朗然一笑,从旁随喜道:“追其源头,还是娘亲会打理人。”
“你们这些猴儿,一唱一和的专会哄我开心。”沈辛夷笑啐了一口,见环儿这般知趣,遂说道:“赏罚分明,才是立家之道。我记得子姜院子的二等丫头里,还有个空缺,你且跟了她去吧。”
环儿一听,喜不自胜,当下便叩了头。嘴里的吉祥话儿更是未曾断了,直哄得众人喜笑连连。
不多时,天色将阑。沈辛夷差婆子去外院问信,知邵长韫外宴未归,才传了晚饭进来。娘仨一同用了晚饭,子期、子姜两人才各自散去。
环儿趁着众人晚饭间,自收拾了包袱。当下,便跟着子姜回了居贤院。
真是一朝翻身得青目,鱼跃金门便成龙。只不知这环儿扣贤堂,福祸言尚早。
要知此后种种,且听后文细述。
第十二回 十字相邀()
如今且说子期她们姐妹各自回房后,沈辛夷便打发了一众丫鬟婆子,自倚在窗下罗汉榻上歇乏。屋内檀香业已燃尽,只余丝丝清香悠悠回环。沈辛夷不觉合了眼,恍惚惚似睡非睡。
彼时正当夏日将尽之时,夜里已有了些微凉意。
秋玉在外听得里间一丝声响皆无,心内安定不下,自挑了帘子进来。见沈辛夷正合衣歪在榻上,似是朦胧睡去。便蹑手行至柜前,取了一床薄纱被替沈辛夷盖上。自己却坐在脚踏上,拣了柄麈尾替沈辛夷拂虫。
时至戌正初刻,秋玉才听小丫头问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待站起身来,果见邵长韫正打帘进来。
秋玉蹲身行礼,轻声说道:“夫人正歪在里间榻上,爷可是要盥洗?”
邵长韫缓缓摇头,示意秋玉退下,自己缓步至榻前坐定。心中百转千回不能言,满腹心事皆化作唇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沈辛夷正恍惚间,忽觉得榻前似有黑影晃动。挣扎起了身子,便见邵长韫正坐在榻边,神色郁郁,双目微饧,朦胧不知归处。
沈辛夷眸中柔声一闪,润润如澄塘碧水,轻笑道:“韫郎何时回来的,也不言语一声。”
“看你睡得好,才未曾扰你。”邵长韫神思一动,方才回转过来,笑道:“听外间丫头说,今日院中很是热闹。”
“我瞧今儿天好,便叫她们来聚聚。免得子姜整日缩在自己院里,没得憋坏了。”
沈辛夷抬手整了整微皱的衣角,幽幽轻叹一声,担忧道:“此次圣上离京避暑,算算这时日,是不是有些久了。”
邵长韫哪里不知沈辛夷之意,抬手替她笼了微乱的鬓角,笑道:“今年夏日苦长,圣上最耐不得暑热,自是押后了回京之期。依我看,你是想子牧那孩子了吧。”
沈辛夷眸色郁郁,极为无奈地嗔了邵长韫一眼,缓缓说道:“子牧自小从未离了咱们身边,此次随驾伴龙,去了这般久,怎不让人心忧。”
“随驾伴龙,可不是人人皆能有的殊荣。”邵长韫见沈辛夷神色黯然,笑道:“今日宫里传了消息来,让驻京官员筹备接驾事宜。圣上已于三日前起驾归京,算算日子,也不过半月,子牧便能归家。”
沈辛夷闻言,一腔担忧才稍稍落下,双眸晶亮,柔声笑道:“那明儿可得备起来了,免得到时像落汤螃蟹似得,乱手乱脚的。”
“哪里就这么赶紧儿。”邵长韫笑道:“待子牧成了家,将来兰桂齐芳之时,可有得你忙。”
沈辛夷眸中满溢柔情,慨叹道:“牧,州之官也。当日起名时,韫郎取这‘牧’字,不也是希冀子牧能为治民之官,造福一方嘛。待他日子牧有了功名,才更当此字。”
邵长韫闻言,眉间倏然一凛,他凝视着沈辛夷唇角灿然笑意,终是不忍说破。
萧帝暗谕“邵氏一族,非诏不得离京”。有此暗谕,邵氏之后,欲飞斩剪啸空意,非死不得出圣京。若子牧能外放为州之官,吾眠于污秽自长乐。只怕终了与自己一般,囚于圣京不得飞。
邵长韫唇角轻颤了两下,才堆起一丝清浅的笑意,徐徐说道:“愿如其名。”
说话间,沈辛夷业已起身下榻,取了件蜜色常服。一行侍奉着邵长韫换下大衣裳,一行唤了秋玉问道:“外间可预备了醒酒汤?”
“早备下了,恐凉了,正在耳房炉子上温着呢。”秋玉挑了帘笼,立在门槛外,并不进到屋里。
邵长韫挥手示意秋玉退下,说道:“今日不过几个旧友攒的茶会,未曾吃酒。”
沈辛夷轻嗐一声,抚掌笑道:“真真糊涂了,既无酒气,又哪里需传醒酒汤来。”
邵长韫系了腰间束带,回首搭言道:“听你一说,倒觉有些饿了,外间可有什么吃食?”
沈辛夷瞄了眼天色,为难道:“这个时辰,怕是只有早起备下的点心,我且去小厨房瞧瞧。”言罢,掀帘自去了。
邵长韫负手立于窗前,凝目于眼前如墨夜色,缄默沉思良久,才伸手自怀中取了一封书子出来。那是方才归府之时,管事张靖私下塞于他的。
内里只一张素白小笺,恭楷写道:“跏趺居蒲团,扫径邀襜帷。”仅书十字之言,一无抬头,二无落款。邵长韫缓缓阖目,捻笺向红烛,任其泯于烟尘中。
邵长韫仰起瘦削的侧颜,幽幽长叹一声,陷入沉思之中。
只说这青烟渺渺无归处,且忆一段王朝旧时梦。
崇德三年,新朝初定,万民嵩呼庆明主。举国上下,皆是一番民安物阜盛世景。古文曾言:“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
萧帝于此年玄冬季月之时,亲率勋臣贵戚、壮士精兵赴京郊狩猎。彼时,寒风肃杀,雨雪飘飘,冰霜惨烈。
襄国公谢嵩同长子谢永安、次子谢永忠,随驾出行。彼时,谢永安任锦衣卫亲军指挥使,负责萧帝此次冬狩安危。
怎料狩至兴时,层雪翻飞似江潮,利刃寒光倏然至。围场层层积雪之下,猛可里跃起十二名白衣刺客。高呼“萧彦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今替天行道,以祭大齐正统。”言罢。举刀霍霍直奔萧帝而去。
那萧帝虽带精兵百名,却不料有此番变故。众人一番恶斗之下,十二名前朝余孽虽立地诛杀,无一活口。萧帝亦因龙体受损,急行回宫。
一场浩浩然冬狩之行,咿咿呀呀开了戏,正至酣时,却凄凄然难收场。好一似群鸟杀尽良弓藏,剑影刀光局中局。
日月如梭,转瞬便是崇德四年。
萧帝因去岁冬狩之失,大发雷霆之怒,数道圣谕连下,大肆剿杀前朝余孽,以固社稷江山。
谢永安因护驾不利,理应处斩。群臣长跪于金殿为谢永安求情,最终萧帝念其谢氏一门忠烈,饶谢永安之死罪,将其削职革出,永不叙用。
时襄国公谢嵩感戴天恩,抚膺恸哭,长跪于金阙之下。言“臣下教子无方,万死难赎其罪。虽圣上顾念旧情,未曾深究谢永安失职之罪。但臣为股肱以奉主上,怎可有失。”遂将谢永安一脉自族谱除名,开除族籍,死后不得葬入宗族祖坟。
谢姓众人以家训有言“鸾凤同类不可相语,嫡子袭爵之制不可乱也”为由,皆极力劝阻。谢嵩大怒,开宗祠焚香告祖,改立家训。
言:谢氏一族世代袭爵,此系天恩圣德。当立贤德之人,不应以伯仲叔季之长幼次序相阻。为保我大成王朝天地同寿,拱卫皇权之固。凡谢氏子弟,未袭其爵者,皆降为庶民,且永世不得再入圣京。
此训一出,谢永安一脉再无翻身之望。同年,谢嵩以自己年迈老病为由,上书卸任襄国公一爵,爵位由庶子谢永忠承袭。
当月,定国公邵文叔因旧疾复发,寿终于圣京。出殡当日,一架轻轮马车趁着黑漆夜色,停驻于京郊皇觉寺的山门之外。
一段旧事,暗刃层出,环环相扣,局局相接。要知此中细由,且听后文细述。
第十三回 暗计赴约()
如今且说这邵长韫独立窗前,面如深潭不知源,眸似寒霜冰雪刃。
素笺上所书的十字之言,勾起了邵长韫深藏于心底的一桩陈年旧事。目今,府内耳目众多,眼线遍及。邵长韫目光缓缓游动,他不知自己是否该赴此次之约。
檐下盏盏素绢宫灯,如星似火,照亮层层暗夜墨潮。逾时,一个袅袅身影自远处婀娜而至。邵长韫眸中精光顿闪,面上异色渐次消散于暗夜清风之间。
沈辛夷自外间进来,见邵长韫正斜倚窗前,唇角遂扬起了丝丝柔和笑意,打趣道:“哪里就这般饿了,巴巴的靠着窗儿瞧。”
邵长韫淡笑不语,由丫鬟伺候着洗手净面。忽有两个婆子抬了一张炕桌自外间进来,安于窗前炕上。候在一旁的小丫头见收拾妥帖,才忙提了食盒上来。
沈辛夷挥手将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尽数打发出去,自己亲自安盏布筷。
邵长韫轻言浅笑道:“辛夷去了这般久,可是做了什么稀奇吃食?”
沈辛夷一壁将食盒内的碗碟列于桌上,一壁说道:“咱们这种人家,哪里会存什么过夜食儿。只灶上炖着锅鸡汤,还是明儿要做点菜的卤子用。只得将就着取了些,滚了碗粉角来,你且尝尝。”
邵长韫接过调羹,随手拨了两下。他心中本就有事未了,又见那汤上浮了层浅浅地油花,顿时失了胃口。
沈辛夷哪里不知邵长韫口味素来清淡,只得说道:“这汤未炖到火候,难免油腻了些,这几碟小菜倒还爽口。”
邵长韫只随手拣了几块蜜汁黄瓜吃了,便收了筷子。心中转念一想,状似无意道:“子姜出阁的一应物件可齐备了。”
“虽然自她幼时起便预备着,目今看来,却色色都不够妥帖。”沈辛夷微微摇首,言辞间颇有些感慨之意。
“都备了些什么物件,尚欠几样。若有不合式的,差人告诉张叔一声,外间事儿一应差他去办便是。”邵长韫温言嘱咐道。
沈辛夷见问,忙从柜内取了册红皮档子,递与邵子期,笑道:“大件物什不是一朝能得的,自是早先便预备起的,前儿俱全了。你且看看,其它物件可有什么不妥当的。”
邵长韫伸手接了档子,一页页细细翻过,待将手内册子尽数看完,才凝眉说道:“清供这一档,是不是太过简薄了。”
“这一档的器玩摆件俱是按着子姜的喜好选的,才未曾备下许多。且距圣上圣旨告谕的婚期将近,精细些的物件不好寻,这才少了些。”
沈辛夷侧首细想了片刻,试探道:“子姜前儿倒刚绣了一副并蒂莲花图,子期说好,不若差人裱好,做件插屏,也算个物件。只是这日子上,怕是赶不及。”
邵长韫哪里听不出来沈辛夷言辞之中的深意,淡淡道:“日子倒是将将够用,你且差人办去吧。”
沈辛夷心底一凛,神色惶然道:“圣上温谕待庭玉归京,便择日成婚。此间自征剿大军拔营起行而算,已有一月之久。算算日子,也不过这几日,征剿大军便可归京。若按圣上温谕而行,又怎么赶得及。莫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邵长韫见沈辛夷骤然变了脸色,才徐徐说道:“征剿大军还未及出金陵,便遭小股流寇拼死反扑。所幸谢家小子指挥得当,且又是些流民散众,只不过阻了归程,未有大碍的。”
沈辛夷顺了顺胸口,尤不放心道:“谢家两子,可有受伤?”
邵长韫哂笑一声,轻飘飘地说道:“谢家人,皆是刀刃上滚过来的。此番只是些残兵,若是因此挂了彩,也当不得这谢姓。只不过,算算日子,怕是赶不及圣上的万寿华诞了。”
沈辛夷合手拜了两下,虔诚道:“阿弥陀佛,真是佛爷保佑,人无事便是大安。”
邵长韫垂手阖目,轻轻撇开盏中茶沫,随口说道:“你若是不安心,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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