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寂然片刻,忽然伸手抚了抚子期头顶碎发,笑道:“我们隆真人,言出如山。当日,我既是应了你,今日与你再见也算是了了这桩约定。你若是不想见我,我这就离去便是。”
子期喉头一梗,依旧垂头问道:“你怎知她是邵家的女儿?”
那少年轻笑道:“后来,我曾去那山庄寻过她,只可惜人去园空。那守门的仆从告诉我,这庄子是邵家名下的。不必细究,也自是能猜出她是邵家的女儿。再后来……我本想去那邵家老宅寻她,可谁知……邵家平白遇了这番祸事。我们隆真的儿女言出必行,又怎会失言,可无论我如何打听,都未有她的一丝消息。本以为,我此生必要失言了。如今见她安然无恙,我已是欣喜。罢罢罢,今日也算了了。烦请姑娘转告她,请她放心,我必是不会说出去的。”
那少年见子期不欲点破自己的身份,便顺着子期的话头只做不知。
子期听那少年的这一通说道,只觉心中犹若巨浪翻腾。但是接二连三的种种祸事,早已叫她凉透了心肠。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虽说那少年言语赤诚,子期终是怀了一丝戒备之意。面对那少年的一番诚挚之言,子期反倒不知自己该如何接言,只得沉默以对。
那少年见子期缄默不语,心中早已明白子期的态度,他爽朗一笑,自怀中掏出一物呈于子期面前,笑道:“当日,我吃了她家的一粒葡萄,本来说是要还的。可后来寻她不到,又唯恐错过时节,了不得这番誓言。便寻人做了这颗玉葡萄出来。有劳姑娘遇见她时,帮我还了去罢。”
子期垂首瞧那少年擎于掌中之物,只见玉葡萄龙眼大小,通体翠绿,连那葡萄粒顶端的葡萄梗都雕的万分细致,与那真葡萄粒却是一般无二。若不是细瞧,只怕便要与那真葡萄混作一谈。且不说这那雕工,只这玉葡萄的用料,便是价值不菲之物,根本不是轻易能得的。
子期盯着那玉葡萄,只觉心中生生堵了一口浊气。她未曾想过,当日不过就是一时戏言,连她自己都要忘了,竟是叫他生生记到了今日。又不是那有钱的公子哥儿,不将此物放在心上。若非真正有心,谁又时时将这贵重物件随便的带与身上。
那少年见子期垂首并不搭言,便硬将那玉葡萄塞与子期手中,笑道:“劳烦姑娘代为转交,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且用它换些银钱罢。就算能寻得一处安身之所,也好过在这风雨中飘摇。”
言罢,那少年深深的瞧了子期一眼,便猛然立起身来,长身如松。他仰首大笑,豪放恣肆,一如他们当日初见时。那时,她还是大家小姐,活泼天真。她独自跪坐于院中,眸角垂泪悲焚香。那时,他尚是漂泊浪子,误入层楼蝶园中。他自墙头一跃而下,择叶为笛,与她奏了一曲天葬谣。
“有劳了,务望万分珍重。”那少年侧首大笑,语意飞扬道。他垂袖转身,不再停留。
就在此时,子期猛然抬起头来,望着那少年渐次走远的背影,突然大声问道:“如今,她早就不是曾经的那个女孩了。她早便落于泥沼中,永生永世未有翻身之时了。卑贱如她,你又何必在意那一时的戏语。”
那少年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语调轻扬道:“她既唤了我哥哥,此生再不能改口的。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何地,我都认她。”
子期只觉眸间涌起一丝水意,模糊了眼前之人的身影。她缓缓开口,语调沙哑道:“也许,她会牵连与你。也许,她也会叫你失了性命。如此,你还想认她吗?”
那少年慢慢回过神来,清凉如水的双眸再暗沉的黑夜里熠熠生辉。他直视子期的双眸,一字一顿道:“那又如何,谁叫她是我的丫头!”
那少年清傲一笑,衣角顺着夜风呼呼飘摇。恍若这世间的一切,他都未曾放于眼中。
这一路来,子期见惯了这世间的人情凉薄,早便锁紧了心肠,不肯轻易相信他人。如今,子期只觉这副镣铐猛然崩断。
子期踉跄站起身来,缓缓向那少年走去。她越走越快,几乎都要飞驰起来。可当子期距离那少年只余一步之遥之时,子期却猛然停下脚步,愣愣的盯着那少年的面庞。
“丫头。”那少年挑眉一笑,傲然如鹰翔九天。
“哥哥。”子期如是说道。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八回 鸿雁归兮(一)()
上回书说子期解心识旧友,鸿雁归兮正当时。如今接续上文,接着分说。
且说子期与穆鸿相认后,穆鸿见她一身脏污,便将她带至自己在北城的一处居所。
子期跟于穆鸿身后,两人穿梭在曲折的小巷之中,及至一处不起眼的小宅之前,穆鸿方止了脚步,回首望着子期,语气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平日里都是我一人住着,到底脏乱了些,丫头莫笑。”
子期浅浅一笑,扯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衣角笑道:“哥哥不嫌弃我已是大幸,怎的又拿这些话来埋汰我。”
“我怎会嫌弃丫头呢?”穆鸿爽直一笑,启了门锁,招手引了子期入内。
子期进去看时,虽说只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倒也收拾的颇为干净。只是院中多为青砖铺地,也未有一两点花草装点。虽说瞧着颇为宽敞,但到底显得粗矿了些。
穆鸿知道女儿家多爱花草,自己此处却是空荡荡的不讨人喜,遂面上露出一丝羞然道:“可是瞧着冷清些?我常日里不在家,又拿那些花草素来没有主意,才到手不过几天的工夫,倒是死了大半。心道与其瞧着败了糟心,还不如不种,便索性全部铲了去。如今瞧来,倒是显得空荡些了。”
子期细细打量了一番,倒是由衷赞道:“我瞧着倒是好,这样一弄倒显得宽敞亮堂些。再说那些花草有什么好的,也不过是种来与人瞧的罢了。既占地方有没有什么用处,还得累的亲自侍候它。”
穆鸿一顿,朗声笑道:“你这性子,还是和原来一般,像咱们隆真儿女无二。如今你来了,只管按着自己的喜好收拾便是。”
子期闻言,心底便是咯噔一声,面上却轻笑道:“哥哥却是说笑了,叨扰几日便就罢了,哪里能赖在哥哥这里,没得给哥哥添麻烦呢。”
穆鸿听出来子期的言外之意,剑眉一挑,语气颇为霸道道:“你是我妹妹,孤身一人的,还能到哪处去?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便是,有哥哥养你。其它琐事,又哪里需要你担心。我若是未曾寻到你也就罢了,既是寻见了,自是不能叫你再受那些苦楚的。”
“哥哥,不是……”子期无奈道。
穆鸿挥挥手,认真说道:“丫头别担心,我手下还是有两把子力气的,养个人自是不成问题的。虽说不能叫你过上原来的那般富贵日子,但衣食富足还是不成问题的……”
“哥哥……”子期嘴唇开合了两下,打断了穆鸿的未尽之言。她默然片刻,终是涩然说道:“哥哥的心意,我却是领了。可,可我如今的身份实是尴尬。无事尚好,若有一日事发,没得牵连到哥哥。时至今日,哥哥肯看顾我一眼,我已是欢喜。我不想因为邵家之祸,平白给哥哥招了祸端。”
穆鸿垂首瞧着子期瘦弱的身体,轻叹一声,他微微俯身平视子期的双眸道:“丫头,这普天下,又有哪个哥哥会弃了自己的妹妹。你只需记得,你的背后永远有我便是。旁的事情,不用你挂心。我穆鸿,从来就不怕祸端二字。”
子期眸中水色轻闪,茫然若雾道:“为什么?我们毕竟是……”
言及此处,子期喉头一梗,非亲非故四字终是没有说出口,她不愿伤了穆鸿的好意。
穆鸿似是未曾听出子期话中的凄凉之意,心中之意顿时便脱口而出,未有一丝犹豫道:“因为你是我的丫头。”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穆鸿认定了便是认定了。”穆鸿爽朗一笑,清扯着子期的耳朵道:“再说,我整日里不在家,丫头就当替我看房子可好?若是再啰嗦,索性就把你扣下来做个烧火丫头!”
子期被穆鸿眼中的真诚所感染,唇角也勾起一抹灿然的笑意,顺着穆鸿的话头道:“若真是这般,我岂不是拣了天大的便宜。”
穆鸿见子期真正卸下防备,胸中浊气瞬时畅然而出,从旁凑乐道:“丫头,可是说好了,一应衣钗饭食尽数管够,讨月钱嘛,却是没有的。”
子期哪里不知穆鸿有意打趣,昂首笑道:“哥哥这可是讨了个白工呢。”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早已月斜中天,穆鸿替子期寻了屋子休息。穆鸿本想将自己的屋子让与子期住,怎奈子期说什么都不肯占了主屋。穆鸿只得简单收拾了间厢房与了子期,替她烧了洗澡的热水,又寻了一身干净衣裳方才作罢。两人互道了晚安,暂且各自歇下,自是一夜无言。
待次日清晨,子期睡醒之时,便见穆鸿已在中堂摆下了早饭。
子期因着连日奔波,早已困乏,却不料昨夜一时睡死过去,今早倒是起的迟了许多。如今一见穆鸿坐在桌旁等她,面上登时羞了个通红。嗫喏道:“真是该死,倒累得哥哥等我。”
“我素来早起惯了,倒是你还多睡会才是。”穆鸿随意摆了摆手,并不在意。他抬手将桌上倒扣的粗碗拿开,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便各样都寻了些。你试试,看能不能吃得惯。”
“有什么吃不惯的,填饱肚子就是了,倒是你准备了这么多吃食。”子期净了手,笑着坐于穆鸿旁边。又见那桌上摆满了各色吃食,连细巧的点心都有几样,子期不由凝眉打趣道:“那里就吃得了这么多。”
穆鸿递了一个小巧花卷与了子期,笑道:“自小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子家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这便多买了一些,你自管拣自己喜欢的便是。”
子期笑着接过,忽听穆鸿这般说,又忆起他寻姐一事,便问道:“记得当日你是来京寻亲的,令姐可是寻到了?”
穆鸿有一搭无一搭的扯着手中的吃食,微微摇首道:“圣京这般大,哪有这么容易。探访了这么久,还是一点消息皆无。”
子期见他神色落寞,只得安慰道:“都说这北城消息多,多问问总是会有的。”
穆鸿点点头,复又爽朗笑道:“我也是这般才选了这北城落脚。如今既是寻不到,怕是不到时候,再细细探访就是。”
子期见他瞧得开,也就未曾再劝。两人各自说了些别后之事,方才共讨今后诸事。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九回 鸿雁归兮(二)()
如今且说子期与穆鸿两人说了些别后之事,子期方知这穆鸿自那葡萄园一别后又历了何种事宜。
原来,穆鸿从那日自云骞别院离去后,因着不识圣京的风土人情,加之未有旧友亲戚可做倚靠,在行事上难免多有不便之处,便一直独身一人浪迹在这圣京城中。就这般,穆鸿居无定所的晃荡了月余之久,方才对这圣京有所了解。
茫茫人海,那寻人一事本就艰难,怎奈穆鸿一无门路,二无头绪,到底不是短时间内便能轻易了结的。穆鸿只得安下心来,另做一番长远打算。恰好这北城人多口杂,消息最是繁杂,穆鸿又有意探听消息,便索性在这北城租了一所小院,暂做落脚之地。也是因着这般阴差阳错,才有了昨夜穆鸿相救一事。
那穆鸿自北来京,一路上自是耗费了不少银两。穆鸿又打算行长久之计,心道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远之道,便仗着手上有几分功夫,自镖局内得了个跑镖的差事。只是如此一来,一月间倒有半月的工夫不在家中。虽说那跑镖的差事大都辛苦,可那穆鸿镇日间与那些镖师混在一处,倒是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只可惜他姐姐一事,因着年岁相隔太久,一时间倒是没有什么确凿消息。
穆鸿言及此处,怜惜道:“我若是早些知道消息,去那押解之路上寻你,你也不用受这些苦楚。”
子期微微摇首,叹道:“寻到了又怎样?不到押解之地,那些差役是不会放人的。”
穆鸿早便听了子期所言,深知这押解之路艰辛,顿觉一股豪气直涌上心头,以拳锤桌道:“那我便把你抢出来!”
子期倒是被他逗得一乐道:“又不是土匪,抢什么抢。”
“总不能瞧着我家丫头受苦罢。”穆鸿语气颇有不忿道。
子期见他这般较真,面上一愣,幽幽说道:“若叫你抢了出来,还不若叫他们皆以为我死了。”
穆鸿本就是为了逗子期一笑,如今见她神色郑重,也收了玩笑之色,小意问道:“汉家的女儿大多养在深闺,可既是这般,在这圣京城中,也必有与你相熟之人。丫头,你既是逃出来,如今冒险回京,只怕不是为了不舍二字罢。”
“哥哥倒是瞧人瞧得通透。我冒险回京,却有所图。”子期苦涩一笑,徐徐说道。“我邵家有此祸端,实是因人栽赃陷害所致。不过就是因那一时之快,致使我邵家家破人亡,而我身为邵家之女,如何不去报这血海深仇!”
穆鸿脸色一沉,叹道:“令尊之名,我早有耳闻。虽说不知这内中隐情,却也觉得当日之祸实是来的突然。”
“哥哥都道是这般,却叫我如何甘心!”
“丫头,你既打定主意择了这条路子,你可知这内中的艰难。”
“哥哥要阻我复仇之路?”子期面色猛然一边,她眼露精光,死死的盯着穆鸿。“哥哥若是觉得此路不妥,我这便离了此处,必不会给哥哥招揽祸端。”
子期出口之言甚是坚决,短短一眼,却将她的态度全然坦于桌面。
穆鸿朗然一笑,自壶内倒了一盏清水递与子期,挑眉道:“这世间众人既是认为子期已死,丫头想是缺了一张新的户版罢。”
穆鸿话中的庇护之意甚明,子期闻言双眸便是一亮,连那穆鸿手中的杯盏都顾不得,开口笑道:“若依哥哥的意思,我该当如何呢?”
穆鸿将手中的杯盏在子期面前晃了两晃,笑道:“自是替你寻个新的身份。”
“哪有这般容易。那萧帝生性多疑,在这户版一事上,可是盯得死死的。”子期接过杯盏,眸中光亮渐次淡了两分。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眼睛,咱们百姓有百姓的路子。”穆鸿抬手轻晃了两下,坏笑道。
子期见穆鸿如此胸有成竹,便猜他必是有别的法子,便追问道:“哥哥快同我说说。”
“天机不可泄露。”穆鸿双手一摊道。
子期好不易寻到一线生机,又怎肯轻易放弃。少不得百般缠磨穆鸿,必是要他说出个一二。
穆鸿推脱不过,只得将实情吐出,他语调颇为无奈道:“左右不过是银钱铺路罢了。那些录入户版的官吏,官位不高,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油水可得。个顶个的都伸着脑袋要寻肉吃,正巴不得有人送上门去。这种事情,本就是私底下的营生。他们也恐捅到上面,吃罪自身,皆是瞒得死死的,不是熟人,也不敢轻易出手。若是小意打点好了,不过就是他们笔下之事罢了,算不得什么的。”
子期听穆鸿提到银钱一事,两眼一眨,面上挂起一抹窘迫之色。
穆鸿方才不愿说与子期听,也是怕子期担心银钱一事。如今见子期这般模样,自己面上倒先挂起一抹委屈之色道:“不想说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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