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辛夷被那些差役抬架着身子,犹自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她瞧向子期的双眸渐次模糊。眼尾一行清泪陡然跌落,她咳喘着出声,却被唇间渐次涌出的鲜血所吞没。子期只能从她轻颤的唇角下,依稀分辨出“忘了……”二字。
“不要!不要!”子期连连摇首大喊,想止住那些差役匆忙的步伐,她双手握拳,以拳捶地。连番心殇之下,子期亦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竭力挣扎之下,竟是将那差役头子掀翻在地。自己手脚并用的向沈辛夷奔去。
就在众人甩手将沈辛夷扔入山沟之时,邵子期猛然上前抱住沈辛夷,两人顺着山坡翻滚而下。其间不知撞到了多少枯枝灌丛,子期只觉身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疼猛然袭来,此后便陷入了沉沉地黑暗之中。
那些差役见两人顺着山坡翻滚而下,渐次隐入草丛不见了踪迹,众人心底便是咯噔一声,瞧向那差役头子的目光也开始游离起来。有人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小意问道:“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那差役头子眯着眼向下瞧了一圈,也没瞧见沈辛夷与邵子期两人究竟滚到了何处,遂语调烦躁道:“整日里都恨不得栓在女人的裤腰上,如今连个女娃娃都看不住。好在未曾交差,直接报亡便是了!也省得半死不活的,瞧着累赘。”
“大哥说的是,说的是。”那差役搓了搓手,舔着脸笑道。“那个大的,眼见是活不的了。可那个小的,是不是……”
那差役头子一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腿便狠踢了那差役一脚,冷声骂道:“到现在了,脑子里还给老子弯花花肠子呢!你若还念着那小的,自己下去拣去!别来寻老子的晦气!滚蛋!”
那差役被自家大哥这一通抢白,也不好再提,缩着脖子归了队伍,众人迎着簌簌寒风再次上路。
此番景况,子期自是无缘得知,待她朦胧醒来之时,她正卡在半山坡的一棵巨树之下。她摇了摇兀自昏沉的脑袋,双手迷迷糊糊一通摩挲,触手便是一个早已冰凉的躯体。
子期心底猛然一凛,她梗着脖子缓缓抬首,便见沈辛夷正卧在不远处的灌丛之中。鲜血自她的身下缓缓流出,将那一大丛的灌木染得通红。搭眼看去,却像是开了满地的红花。
“娘亲……”子期轻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沈辛夷的一丝答复。
“娘亲,莫……莫睡了……”邵子期再次开口轻唤一声,仍旧未有一丝回响。
子期握着沈辛夷垂于身前冰冷的手臂,将心底的颤抖尽数压下。她以脚蹬地,缓缓向沈辛夷爬去。林间山坡上湿润的腐土裹着枯枝,细细的抽打着子期露于外侧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印。子期恍若未觉,她双目死死地盯着沈辛夷,不肯轻眨一次眼睛。
“娘亲……”子期缓缓跪于沈辛夷身侧,语调有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她抬手轻推了沈辛夷一下,却猛然缩回,似是怕惊扰沈辛夷的好梦。
“娘亲,地上凉,您……身子骨弱,莫要躺着了,免得再染了风寒。这荒无人烟的,孩儿要去哪里给您讨草药。”子期轻轻沈辛夷的身子板正,将她半抱在怀中,面露轻笑道。
“娘亲,您不是叫孩儿莫要动旁的心思吗?您若睡着了,谁又来拦着子期呢?”子期轻柔的替沈辛夷抿了抿鬓角的碎发,细心地替她捡去夹在其中的碎叶枯枝。
“娘亲……莫睡了,你若再不醒,孩儿便去寻那些个差役,求他们个百遍千遍。”子期撑着衣袖替沈辛夷擦拭着面上泥污,语气轻缓道。
“孩儿的性子,娘亲最是知道了。娘亲莫与子期逗乐了,您若是不醒,孩儿这便去了,再不管您的了。”子期轻拍着沈辛夷,语调清越道。
“娘亲,孩儿性子最是无法无天了。没有您,谁又来拘着子期。”
“娘亲,孩儿听您的便是,什么都听您的,你起来应子期一声。”
“娘亲,子期再也不淘气了,您醒来瞧孩儿一眼,就一眼可好,孩儿不贪心的。”
“娘亲,孩儿只有你了……”
子期木然的替沈辛夷整理着额间碎发,口中喃喃自语,几不成调。她就这般轻轻地抱着沈辛夷,也不知过了多久。
清月自天边升起,带来暗如鬼魅的林间夜色,远处野兽此起彼伏的嚎叫遥遥响起,子期仍不肯轻易挪动一步。她轻手抱着沈辛夷,声涩语噎道:“娘亲莫怕,孩儿在呢……”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玄兔悄然遁走,晨光自林间洒落而下,打落了一地的金粉玉屑,明晃晃的摄人魂魄。
子期木然的睁着双眼,唇角裂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她双膝跪倒在地,呆愣的抱着沈辛夷早已冰冷的尸身,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她恍若泥胎木偶一般,早已失了灵魂。可这尊恍若空壳的血肉之躯,却带着一股直戳人心的悲凉。
寒冬未至,心已冰封。欲知此后子期有何境遇,且听后文细述。
第一百一十八回 辛夷花落(三)()
如今且说子期木然着抱着沈辛夷的尸身,双眸冰寒似万古不化之寒冰。清晨微熹的晨光自叶间斑驳洒落,凌乱的爬满了子期满身,却未曾给她带来一丝清浅的暖意。
秋风扫落叶,悲者不成眠。堪忆海棠妖艳花解语,难知辛夷香浓叶难逢。
“娘亲!”忽然,子期仰首而叹,唇角裂出一丝迷离的笑意。
子期小心翼翼的将沈辛夷的尸身安放在地,自己拖着疲软的身子踉跄起身。许久未曾活动的双膝发出一声声残破的咯吱闷响,子期颤巍巍的前行两步,便被脚踝处的镣铐所牵制,复又重重的摔倒在地。
子期以手握拳,重重的捶打着林间的腐土烂泥,沉重的镣铐似巨石一般,重重的压制着子期柔弱的身躯,狠绝地掣肘着子期所有的行动。连日来的饥寒与奔波已然耗尽了子期所有的气力,她只得跪爬在地,借着肘臂间的力道,在林间缓缓移动。
泥土裹着清晨的水露,将子期裹得如泥球一般。她浑身酸痛如置火炽,若不是她心中高悬的那道执念支撑,她早便被这连番的悲恸打击的溃不成军。可既是如此,子期仍旧执拗而行。她细细地的扫视着四周的林地,试图替沈辛夷选择一处洁净的栖身之所,借以了却她身为子女者的最后一点孝道。
可秋日已至,百花尽散,连山间最为常见的细小野花也失了踪迹。万般拣择之下,子期只寻得林中一颗繁茂梧桐。色若黄金的梧桐树叶自枝头垂落,密密的铺了满地。
子期仰首瞧着粗壮的树身,唇角轻扬道:“古语有言,梧为雄树,桐为雌树,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娘亲,你必是喜欢这里的。”
话音将落,似有一阵清风悠悠飘过,惊扰了枝间的梧桐细叶,沙沙轻音缓缓泻出,似是呢喃,似是叹息。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子期轻轻吟诵了一声,恭敬地跪倒在地,她以头抢地,缓缓地行了一道大礼,又恭谨说道:“栽桐引凤翔九天,辛夷花落君何归。愿梧桐树君引凤至,请得故人驾鹤来。”
言罢,子期以手为铲,死命的扒着身前的泥土,枯枝戳破了她娇嫩的指尖,碎石折断了她光洁的指甲。腕间沉重的镣铐在她这般动作之下,铛铛作响。鲜血自子期的指尖蜿蜒流出,渐渐的将她的手掌尽数染红,连泥间夹杂的梧桐细叶也被沾染的血红一片。
子期就这般不知辛劳的、不知苦楚的埋首挖坑,只到日头西下,子期方才挖出一个堪堪安放沈辛夷的浅坑。
彼时,子期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瞧不出半点原来的模样。子期茫然的盯着身前的土坑,缄默不语。时已良久,子期方才颤索索地自怀中摸出半块粗粮饼子,那是前儿夜里她为沈辛夷细心藏下的,预备着沈辛夷身子好转之时,做她果腹之用。可谁知不过一夜的工夫,两人便已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时。
子期攥紧了双手,将手中的粗粮饼子合着鲜血吞下。时至今日,早已不同往昔。子期深知只有活着,方才有复仇的机会。子期逼着自己一口接着一口的狠狠吞咽,饼子中混杂的细小石块一次又一次的研磨着子期娇嫩的喉咙,痛若剔骨。
终于,子期将口中最后一点饼子艰难咽下,还不等自己缓缓精神,复又慢慢的挪回了沈辛夷旁侧。子期寻出方才拣择的坚硬石块,于一旁巨石上狠狠地敲打着自己腕间的镣铐。好在那铁制镣铐使用的时日颇长,连接之处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早便脆弱不堪。子期下了死力敲打了片刻,便从生锈的接口处齐根断开,再也用不得了。
就这般,子期狠喘了两口粗气,歇了半晌,便又捡了那石块狠厉敲击身上镣铐。直至月到中天,子期才将自己与沈辛夷身上的镣铐尽数除尽。
子期心念“死者为大,入土得安”的旧俗,不忍沈辛夷的尸身再受风雨的摧残。遂纵使子期疲软的瘫倒在地,也不许自己多休息一刻。她侧首望向沈辛夷停于旁侧的尸身,死命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昏沉睡去。
待子期吐尽胸中最后一点浊气之时,方才紧咬牙关,将沈辛夷的尸身背至那处浅坑旁边,将她小心翼翼的放入坑中。
“娘亲,此生已尽,再世安平。”子期抬手替沈辛夷抿了抿鬓间乱发,眸露眷恋的深深瞧了自家娘亲一眼,便将从自己贴身小衣上扯下的碎布盖在了沈辛夷的面上。
子期将泥土一点点的填满,于土堆四周压上一圈细小的碎石,用尽自己的所以气力,为沈辛夷隆起了一座矮矮的小坟。
没有墓碑,便是孤魂。子期只得从旁侧折了一跟枯枝,插在了沈辛夷的坟头。
子期见诸事已了,便扯下身上的衣物,随意包裹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十指,又细细地整理了自己的衣着面容,方才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给沈辛夷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自今后,世间再无子期。”子期以头抢地,任由眸中清泪滴落尘土之中,再也寻不得一丝痕迹。言罢,子期撑着一旁的树枝踉跄起身,头也不回的离了这处伤心之所。
漫长的押解之路,子期早便摸清那了差役头子的性子。她与沈辛夷滚落山沟之后,许久未有一人来寻,便已点明了那差役头子的态度。只怕此时,她业已从那差役头子处除了姓名。此时此刻在世人眼中,子期早便是死人一个。子期心念斗转,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她心中猛然冒出。
心念已定,子期遂不再犹豫,她强撑着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身子,缓缓地踏上了归京之路。
这归京之路的内中艰辛,自不必细说,若不是子期半途中得遇山中采药人,早便失了自己的性命。又得那采药人的善心收留,子期在他那处将养了近半年的工夫,才能下地行走。
子期待自己的身子尽数好转,婉拒了那采药人赠与的银两。待叩谢了那采药人的大恩之后,又乔装打扮了一番,便直奔圣京而去。
至于子期之后又有何故事,且听后文细述。
第一百一十九回 有惊无险()
如今且说子期一路急行奔波,加之没有银钱傍身,及至圣京城门之时,业已是身无长物,状似乞丐。
子期一身素衣满是尘土,原本细嫩的小脸也已沾满了泥污。女子独自一人出行在外本就少见,多有不便不说,更有不少潜在的祸端。遂这一路来京之途,子期皆是假作男孩的模样,加之这一身破落衣饰的掩饰,归途之中倒也省掉了不少的麻烦。也多亏一路好心人的施舍,才不至于饿死在外。
可到了这圣京城门之时,子期却实实在在的犯了难。她悄然隐在进城的队伍之中,担忧的望着城门口守卫的士兵。子期未曾想到,这所有进出圣京城的所有庶民百姓,皆是要经这些兵卒查验随身户版(户籍一类),确认无误之后,方可放行。
当日,子期与沈辛夷被押解离京之时,因着那差役头子带着出行的文书,方才未行查验一事。加之,当日子期正是意态惶惶之时,又哪里有心念去计较这些细碎之事。亦是因此,如今这番查验之事,倒打了子期一个措手不及。
这查验户版一事,若是细究起来,其出处也算与萧帝的猜疑之心相关。这圣京乃是大成帝都,萧帝所居金阙城便坐落于其心腹地带,国之重城不说,更是大成龙脉之所在。也正是因着此番缘故,这进出圣京的一应人员车马都是经过守门兵卒的再三查验,确认没有一丝舛错,方肯放行。也免得有什么心怀不轨之徒混入圣京,借机惑乱人心,于萧帝统治不利。
虽说天子势威,但天子脚下的重臣权贵又哪里会是什么慈善之流。那些守门兵卒也不过是金龙爪下尘,皇城根下虫一条,人微言轻,谁都吃罪不起。遂遇见重臣权贵之流起行外出,便两眼一闭,只作不知。众人也自是心知肚明,没有人去特特的寻这些不痛快。此系世间常情,人性所使罢了。
子期眼见前面排查的队伍越来越短,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得以蒙混过关的法子,只得闪身自队伍中退出,再行别的计较。
若说这蒙混之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要寻那银钱打底罢了。只可叹子期通身上下未有一丝银两,自不能买通那些守门的兵卒。若是贸然过去闯关,就子期目今身份而言,一个实打实的黑户,自是一抓一个准。
子期思前想后,越发没了计较。子期来来回回踱步几圈,半晌拿不出个章程。
正当此时,几架骡子拉的露天板车倏然停于子期旁侧,倒是将子期唬了一跳。
细瞧之下,原是一个出外活的杂耍班子。当先一架骡车上堆着几个挂锁的大木箱子,几个年轻的女孩儿坐在空档里,笑嘻嘻的翻着手中花绳。后面一架骡车倒也空泛,只在板车上面堆着各色各式的杂耍之物,有藤扎的彩龙,彩绘的狮子头,描花的大缸并形制不一的各式乐器,满满的堆了几车,只头里有个年老的赶车老汉懒懒的摔着手中皮鞭。那杂耍班子里的其余一众汉子并不上车,只三三两两的凑至一处,跟在两架骡车旁侧,彼此间说笑打诨。
原来,昨日城外有家庄子上的老太太过寿,那庄子的主家又是个极为孝顺之人,知晓这老太太素喜热闹,便提前两日将圣京城中最为知名的杂耍班子请到自家庄子上闹寿。这庄子的主家也是个有钱的财主,高兴之下便连摆了三日的流水宴,邀请庄子上的人家与过路的客商吃酒,同贺老太太的八十大寿。
按说这三日流水大席昨儿便是最后一日,那杂耍班子待伺候过晌午的一场便可了事。可谁知那老太太却瞧上了干瘾,说什么都要再闹上一场才肯放人。因着那太太素爱听戏,平日里见的也不过是些小姐公子的唱段,说也说腻了。如今这杂耍班子一亮相,倒是暗合了那老太太的心思。
那庄子的主家也是纯孝之人,见自家老母亲都发了话,哪里还有不依的道理,又另许了重金,求那杂耍班子的班主再留一个下午。那班主得了银子,自是事事皆可。遂待过了昨儿晌午的日头,便叫那杂耍班子生生地闹了一个下午,只到弯月初上还不肯罢休。
这杂耍班子自也因此赚了金满钵,可这一通折腾之下,虽说那边杂耍玩的热闹了,可却误了归京的时辰。那庄子的主家见误了时辰,只得又留了这杂耍班子一夜。直到今日晌午,赏过饭后,方才将这杂耍班子的一行人如数放出。也是因着这段缘由,子期便与这杂耍班子的骡车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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