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隐之心,本有的杀意也渐渐平息殆尽。
就这心念斗转之间,萧帝看向沈辛夷等人的目光也不觉柔和了几分。可此番变故,皆是殿内诸人无法料及的。众人见邵长韫命绝于萧帝剑下,个个俱是缩脖阖目、心神惶惶,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萧帝怒火殃及自身。遂萧帝举目四处轻扫了一圈,却是无人窥透他心中所思。
此间,立于萧帝旁侧的王皇后见邵家闯了如此大祸,便知此刻再与邵家扯上关系,定然不是明智之举。遂小意问道:“圣上,这罪臣即已伏法,那这罪臣余孽又该如何处置……”
萧帝因着邵长韫方才所言,也不好重罚沈辛夷等人。一见王皇后这般问,误以为她想替邵家求情。便想借个台阶饶过沈辛夷等人,遂反问王皇后道:“皇后认为该当如何?”
王皇后见势,忙不迭撇清自己道:“诽谤君主,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圣上万不可轻饶,免得坏了祖宗的规矩礼法!”
萧帝听王皇后如此一说,只觉喉间一梗,一时倒有些拉不下颜面来。
正当此时,一声酒盏落地的破碎之声猛然响起,扰乱了众人心绪。欲知摔盏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醉酒妄语()
如今且说萧帝听王皇后如此说道,顿觉喉头一滞,将要出口之言便被尽数憋于腹中。一时间,倒觉得自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正是尴尬之时,却突闻殿中一声酒盏破碎之声陡然传来。
萧帝眉间一动,便欲借此正正自己心中威势。他侧首一瞧,不由凝眉道:“廉王,喝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醉酒妄语
“今日是父王万寿华诞的大日子,儿臣……替父王高兴!”廉王呵呵一笑,面上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痞意。他单手撑靠于席间,似立非立,猛然挥袖间,桌上停放的碗盏再次被他扫落在地,“乒铃乓啷”地留下一地细瓷残骸。
萧帝见他这般醉熏的模样,面色顿时一沉,粗声道:“你的皇家体面,都叫你抛之脑后了是不是!你自己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哪里还有一个皇子该有的气势!”
廉王脚下踉跄了两下,手中兀自提着一把银制酒壶,歪斜着身子晃荡出席。他双手抱拳,壶中尚余的酒水泼洒而出,沾染了他身上繁复的衣袍。廉王嘿嘿一笑,浑不在意道:“父王怎能这样说儿臣,岁岁平安!岁岁平安!这……可是极好的兆头呢。儿臣自认为没有……两位兄长那般泼天的本事,个顶个的献上千金寿礼,可不得将心思用在这些个小处。还望父王……呃……勿要怪罪儿臣这一片拳拳之心”
廉王恍若醉酒之言,暗锋层叠,虽未明言说出,却暗点了康王与淮王巨财来由不正的罪名。那康王素来迟钝,自是未曾听出廉王话中之意。可这淮王虽无大智,却素有小慧,不待廉王将话说完,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淮王声色不动的打量了廉王一眼,他不知廉王此言是装醉吐真言还是一时凑巧而出。遂心中暗自一动,言语间颇有试探之意道:“四弟此言差矣,父王贺寿之礼怎能轻易了事。羔羊尚知跪乳,咱们这些做儿子的,平日里多多承蒙父王照顾,此时可不是咱们略表孝心之时,自是要穷尽所有精力来打点张罗。就算是倾家荡产,只要咱们父王高兴,那都是不得一提的小事罢了。”
廉王仰首灌了一口清酒,咧嘴便是一笑,醉醺醺的叹道:“还是6皇兄想的周到,弟弟可比不得皇兄大气。见着一点好处,却是连腿都拔不动了,没得叫人笑话。”
“四弟过谦了。”淮王客套了一句,心中猜疑已然去了三分。
“哼……扶不上的阿斗!”康王冷笑连连,小声啐了一口道。
“多谢……呃……多谢!”廉王一听康王此言,喉头哽了一口酒气,抬手举着酒壶遥遥敬了康王一下。
就这般,三人你一言我一句,竟是将殿中剑拔弩张之势如视无物。
“四弟,你醉了。”淮王见廉王扎手扎脚地满地乱晃,便欲做出一个好兄长的模样,紧赶着上前一步,伸手搀住了廉王。
“没有!本王怎么会醉!今日可是父王的大日子,本王高兴!皇兄可不许拦着弟弟。”廉王甩手一推,便要挣开淮王。
那淮王也未曾想廉王会下这般狠力,一见他左右乱晃,便下意识地下了死力钳制。廉王却越发挣扎起来,两人就这般你推我搡之间,廉王身子一晃,晃晃悠悠的便向地上倒去。说来也巧,廉王身子被淮王一拽,倒地之时恰好就摔在了邵长韫的尸身旁侧。
廉王摔了个头昏脑涨,任由鲜血染了满身犹不知。他微微甩首立起身来,迷怔中便见邵长韫面色安详伏于地上。
淮王见他摔了满身血污,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厌恶之色,面上假作和善的面孔也破裂殆尽。他对着旁侧侍候的内监悄使了眼色,便有两人上前,意欲搀扶廉王。
廉王掌不住两人的力气,由着那两个内监搀扶起来。他脚下踉跄了两下,抬手晃悠悠的指着邵长韫道:“嘿嘿,长韫兄当真一片忠心。不是说今儿讨新奇,往日里那些个磕头拜寿的旧俗都免了吗?怎么长韫兄还巴巴地跪在这里,想讨父王的赏也不能这般耍赖!本王可是不依,来来来,咱们喝酒去!”
话犹未了,廉王身子猛然向前一探,伸手便要去拉邵长韫。他一边探手,一边叫道:“长韫兄,你还不快快起来!怎的这酒还未喝,你倒先醉了呢。”
那两个内监被廉王一挣,忙不迭下了死力搀住。当中一个内监见廉王犹自喋喋不休,忙凑至他耳前小声说了一嘴。
“怎么可能!”廉王两手猛地一甩,瞪着那内监道:“你这小子瞧着本王段位浅,这会子也来戏耍本王不成!”
那内监当下便垮了脸道:“王爷明察,奴才哪敢呢。是您自己个喝醉了,不知方才之事。”
廉王梗了脖子,拔高了声调道:“今日是父王的万寿华诞,就算是大赦天下都不为其过。像这般举天同庆的好日子,父王自是要求福求寿的。若是像你说的这般,岂不是自己给自己讨业障了。”
康王见廉王尽是醉酒之言,忍不得阴声怪气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谁又知道这些个人心中有那些龌龊腌臜的心思,说不得今日还是有意来搅父王的大日子。若是依律而行,就这贼子的眷属之流,合该斩于当地,万不该留得半分情面……”
康王口中刻薄之言侃侃而出,倒是一时忘了规矩,越发胡吣起来。终了还是萧帝身侧的内监总管见萧帝面色不虞,轻咳一声方才止住了康王口中之言。
廉王一闻康王此言,挂在那内监肩侧的身子晃荡了两下,险些失力跌倒在地。他双眼微朦,醉醺醺地说道:“皇兄今儿倒是循规守法,弟弟受教了。皇兄话虽不错,可这律法不外乎人情,你瞧这老弱妇孺的,难不成也要叫她们承受这无妄之灾吗?”
萧帝本就寻阶欲下,听得廉王这般说道,紧绷的唇角不由一松,面上也带出了一丝安详之色。
正当此时,自方才便置身事外的淮王觑见了萧帝面上神色变化,眸间精光陡然一闪,兀自插言道:“父皇为当世明君、千古一帝,自是知人善察,怎会因一人之失而罪及其眷属奴仆之流。皇兄方才所言,仅能逞一时之雄威,未免太过怨毒了,实是有违明正之道。”
淮王之语犹若飞石投潭,连端然坐于宝座之上的王皇后也陡然一凛,少不得暗使眼色与他。淮王却恍若未觉,一派大道为公的明正之态。
康王冷哼一声,压低声音凑至淮王身侧道:“你倒大度,惯会收买人心。这可惜今儿谢邵两家结亲之喜,终要落得个落花随流水了。三弟还是勿要妄作好人,且顾好自己罢。”
淮王唇角轻抬,侧首直视康王双目,轻笑道:“孰是孰非,此时言之尚早。只可悲皇兄连圣意都体察不出,还妄想攀附其位,可怜矣,可叹矣。”
欲知此后究竟是何了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刀光剑影()
上回书说廉王醉酒巧引言,淮王知机窥天意。如今接续上文,接着分说。
且说萧帝听得淮王这番说道,眸中兴色一闪,扶须说道:“老三所言,倒是颇有几分道理。本朝自立国始,一直便以仁孝治天下。就算是那些恶贯满盈之流,只要心生悔意,立誓改恶从善,便也能觅得一丝生机。而这邵长韫追根究底,也算不得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若是……”
萧帝言及此处,喉间猛然一顿,未尽之言幽幽回环于唇边。可就是这句尚未出口之言,却在殿中诸人的心间点亮了一盏引路明灯。言未尽,可萧帝之意已然明了。陡然间,殿内弄权朝臣之间皆是各有思量。彼此相熟的同僚亲眷,更是不动声色的暗通了心思,意欲顺萧帝之意而为。
就在众人心思斗转之间,早有窥得圣意的大臣俯首为礼,恭顺说道:“圣上仁德于心,实是当世之楷模,老臣敬仰天恩不尽。可老臣心中却自有一番愚论,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帝见是当朝太师陈老开口,自是要卖得两分脸面于他,遂微微颔首道:“陈老是当世大儒,弟子门生遍及天下。陈老高见,朕自是要洗耳恭听。陈老有言,直说便是,不必在意这些个虚架势。”
“多谢圣上抬爱,老臣愧不敢当。”陈老太师轻咳一声,沉声说道。“罪臣邵长韫之女忤逆诽谤君主,其罪当诛,自是不可逆之实情。而罪臣邵长韫身为其父,未尽其教养之责,实是有违为父之道,亦是万死难辞其咎。而今,这父女两人俱已伏法,且这邵家余下之人,也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之辈。短识愚见,料也与此事无关。今日之事,若是另行追罪,亦不过是百条人命罢了。而圣上自登基至今,一向是以仁孝事天下,天下庶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观圣上之言行,尊为处世之典范。蝼蚁杀之,不足以称扬龙威。一招之失,落到天下人的眼中,只怕是有违明君之道。其一尚且如此,而这其二,邵家却另占了一份开国立朝的从龙之功……老臣愚见,圣上圣心裁断,当三思而后行。”
陈老太师侃侃而言,一段不轻不重之言,却已然将此事利弊尽数摊于了萧帝面前。他话中暗锋,犹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在了萧帝心间。
“陈老太师,所言不虚。”萧帝微微颔首,长叹出声道。
萧帝本就出身草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深信不疑。若说方才他不过是一番恻隐之心作祟,那现如今,他却是要好好权衡这当中的利弊得失,万不能凭一朝之气而断然裁决。
就在萧帝暗自沉思不语之时,立于人群中的康王见萧帝面上神色似有松动,心中不由猛然一凛。今日这番变故,正是他打击淮王的大好时机。虽说事已至此,谢邵两家结亲之事,已然无望。可邵长韫浸染朝堂数载,虽说他已命丧黄泉无可奈何,可他多年谋划所余势力却仍旧健在。难保邵家余孽不会破釜沉舟,全力支持淮王一派。若有那日,应对起来,只怕又是一场不小的麻烦事。而如今,形势于他而言,却是一片大好,何不顺势为之,将邵长韫残余势力尽力拔除。
康王心中谋算千回百转,已然有了一番计较。他暗自咬牙,猛然上前一步,粗声反斥道:“父皇圣明,且恕儿臣愚钝,不敢认同陈太师所言。儿臣认为,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罪当罚,方正其道。虽说罪臣邵长韫立诛于当地,但父王怎可因一时心善,便轻易饶过邵家余孽,而置国家法度于无物!并且,陈太师方才所言,话锋间处处皆是替邵家开脱。儿臣惶恐,私心断然陈老太师之言有包庇之嫌,还望父皇明察一二,万不可因一时心善,而徒留后患无穷。”
康王话音未落,萧帝心中便是咯噔一声,眸间沉郁之色顿起。若说邵长韫临终所说之言,已然让萧帝心底疑云弥漫。那如今康王欲将邵家斩草除根之举,已然让萧帝心间顿生戒备之意,望向康王的双眸也已不复方才那般平和。
萧帝眸间满载探究之意,冷冷地打量了康王一眼,语调冷硬道:“哦,若是依照康王之言,朕该当如何呢?”
康王未曾察觉萧帝心境突变,仍旧大刺刺地回道:“抄家灭族,以扬圣威。”
“恩,你倒知事。”萧帝冷哼一声,蜷缩于身侧地手掌猛然一收,再也遮掩不住眸中地鄙夷之色。
萧帝此番神色变化,自是瞒不过旁侧王皇后的眼睛。王皇后眉心微动,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淮王,方才高悬之心已然落回了腹中。
淮王察举到王皇后所示之意,心中对自己的猜测已然有了万分把握,他敛袖上前,恭顺回道:“启禀父皇,儿臣并不苟同康王所言。就算邵家未有开国立朝的从龙之功,得以功过相抵以消重罪。就凭今儿是父王万寿华诞之日,也不可再见半分血光之气,免得污浊圣体龙息,徒增业障。相较之下,儿臣倒觉得陈老太师之言颇合仁和之道,与父皇圣德之名更为相当。儿臣窃以为……”
康王见淮王明言相驳,忙不迭开口截断康王未尽之言道:“三弟且请慎言,本王怎么听得你话中之意,皆是直怼本王而来呢!你话中处处机锋,皆是暗自指引父皇另有裁决。如此罔顾国家法度的狼子野心,倒是将本王置于何地!”
淮王面上浮起一抹委屈的神色,侧首直视康王道:“皇兄当真是委屈兄弟了,本王一片拳拳之心皆是为了父皇着想。怎的到了皇兄的眼中,就成了煮豆燃豆萁之祸患。再者,父皇圣心明断自有计较,又怎会因旁人所言而有所倾侧。弟弟惶恐,倒是觉得皇兄处处与邵家作对,恨不得将其处置而就快。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旁人未曾知晓的隐由吗?”
淮王早已窥得萧帝圣意,遂言语之间不再留有本分余地,出口之言皆似利剑一般,直至康王而去。却不知自己这无意间的斥责之言,恰好正中萧帝心中思疑。
那康王素来不善言辞,被淮王这一通抢白堵了个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了半晌,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反驳淮王。而这般瑟缩难鸣之状落在了萧帝的眼中,已然成了心虚之举。
萧帝敛下心神,负手上殿,那一步一阶地沉闷声响,如同众人心中高悬的利剑一般,叫人心神难定。就在众人意态惶惶之时,一阵碗盏“乒乓”地破碎之声陡然回环于大殿之中。萧帝咳喘着粗气撑立在一片狼藉的席案之前,怒目而视。
欲知萧帝此后又作何言,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尘埃落定()
如今且说萧帝听了淮王这一通说道,只觉心中一阵气血翻涌,险些要呕出血来。
萧帝出自草莽之家,得万民拱卫,方才登临皇位化金龙。可历经数朝的传国玉玺离奇失踪,已然将他置于了万分尴尬之境。他此前的种种谋划,都因此事成了一个晦涩难言的笑柄。虽说此后萧帝凭借一尊假玺登临天阙,可这出瞒人不瞒己的戏码却已然成了萧帝心中最不可触及的逆鳞。
邵长韫临终之言,犹若一把利刃,不着痕迹的在萧帝的心底敲出了一道不可弥合的细缝。现如今,这淮王的无意之言与康王畏手畏脚的心虚之举,已然将这条细缝狠狠地撕裂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黝黑深渊。而康王,业已身临悬崖不自知,生死危悬一瞬间。
思及此处,萧帝敛下心神,负手上殿,可他心底那股渐次燃起的无名之火,却越发炽热起来。若不是因着他位处高位数载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