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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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春-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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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大成立国始,朝廷为防民间私铸金银之弊,所流通金银锭之上,皆铸有表记,以示出处。而此金锭,却通身光滑,未有一丝印记。

    夏衡遂压低声音,忙道:“私铸金银可是大罪,何以行此凶险之事?”

    “这些银钱是烦你帮我做件事的。”邵长韫摩挲着金锭,眸色幽幽,说道:“大成宝钞、官制金银锭皆有印信表记,若用这些银钱交易,难保以后不会顺藤摸瓜寻到我的身上。所行之事本就凶险,我并不想横生枝节。”

    言语间隙,又指着夏衡腰间的卷轴说道:“我所托之事,业已誊于纸上,就藏于这卷轴的轴杆之中。待出至外间,便要劳烦于你了。”

    夏衡昂首抱拳道:“纵殒身去命,亦定不负邵爷所托。”

    邵长韫抬手拍了夏衡的臂膀,缄默不语。自去取了夏衡背来的破木箱子,将里面夹带进来的石块尽数掏出,随手掷于隔扇前的盆栽之中,才将方才金锭全数放入,交于夏衡。

    夏衡伸手接过,晃手掂了掂分量,竟与早先相较不大,遂不解道:“虽说我不擅功夫,但爬墙入宅尚还小可。邵爷吩咐一声,拣个夜半时分,我自进来取了便是,何必行此劳烦之举。”

    “此举风险太过,一招不觉,岂不两失。”

    言语间,邵长韫自书案上的水丞中提了小水匙,一行拣了墨锭、敛袖磨墨,一行摇首叹道:“且那黑面小厮是个中好手,只怕你还未及进来,便让他寻了踪迹。何不若此,堂而皇之,神鬼不觉。”

    夏衡面露敬意,恭谨道:“权谋之师当如邵爷,夏某敬服。”

    “未及吾父。”邵长韫眸间微饧,唇侧略过一丝涩意,神色离散缥缈,词意哀凉。“所托之事只为火下存根,当不得权谋二字。”

    夏衡一时心至神通,倏然便知邵长韫言外深意,遂追问道:“萧帝果真会对邵家出手?”

    邵长韫郁郁一笑,言辞中夹杂了一丝清浅无力的叹息。缓缓说道:“只期仅是我多思之举。”

    夏衡剑眉深锁,神色稍转凝重,“你从不会做无用之举,定是察觉了什么,才会行此保全之法。”

    邵长韫感念他的赤诚,坦言相对道:“去岁岁末,留都金陵一代匪寇横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做。金陵百姓如掷水火之间,苦不堪言。金陵郡守潘牧八百里加急文书呈至御前,急请萧帝派兵镇压。萧帝闻之大怒,朱笔御批,征剿匪寇。时值现任襄国公谢永忠老病复发,未能披甲上阵。”

    言及此时,邵长韫神色微殇,又接言道:“彼时,满朝文武竟寻不出一位可用将才。其嫡子谢庭岳仰叩天阙,言可代父出征。萧帝大喜,任谢永忠之长子谢庭岳为破虏大将军一职,次子谢庭玉为从将。两人即刻领兵赶赴金陵,征剿匪寇。”

    夏衡本是豪爽之士,听此不由赞许道:“这谢庭岳也当是少年英才,不过短短七月间,已将金陵一带的流寇悍匪,尽数清剿殆尽。此番得胜归朝,想必也是加官进爵。”

    邵长韫负手而立,眸若寒冰,语调冷冽,续方才之言道:“昨日,萧帝暗谕回京,着定国公长女邵氏即日备嫁,待征剿大军凯旋归京,与襄国公庶子谢庭玉择日完婚。”

    夏衡未曾听出邵长韫语间寒意,欣然道:“邵爷,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喜信儿,夏某在这与你道声贺。”

    邵长韫默然了片刻,轻叹一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道温谕,尚不知是失马带良驹之隐患否。”

    “邵爷,何出此言?”

    邵长韫并未正面相答,只婉转说了一段陈史旧事。

    “宣文年间,程谢两族缔结两姓之好。后大成立国,程雍军功独大,偌大圣京,竟未有人可掩其锋芒。崇德二年,程雍大修安国公府,因越制被削爵抄家。其妹程氏,虽早年嫁与襄国公谢嵩为妻,仍受株连,自戕于府内。彼时,安国公一爵,终。”

    夏衡闻言,倒吸了一股凉气,骇然道:“目今,谢氏一族锋芒,尤胜当年程氏一族。这襄国公府,难保不是下一个安国公府。”

    “这便是我心忧之所在,谢氏一族本就兴盛,此次又立军功,实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极。而此时,萧帝又暗谕谢邵两家许结朱陈。虽说暂无近忧,但从长远观之,两强相交,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萧帝此举,若真是效仿崇德二年之事。只一个‘谢邵暗通、意图不轨’为由,谢邵两家危矣。”夏衡感叹一声,又急言道。“事已至此,当真没有破解之法吗?”

    邵长韫眼睫微颤,声阻喉塞口难开,屋内瞬时一片寂然。

    要知邵长韫有无破解之法,且听下回分道。

第八回 暗夜风平() 
且说这夏衡见邵长韫缄默不语,也不敢相扰。自顾转目扫了眼屋内摆饰,竟如石洞一般,空洞乏味。

    只迎门而设的紫檀雕花案上,随意设了几件贵重的清供。说是贵重,也不过是古铜绿鼎一流,文人墨客所中意的物件罢了。除外一色玩器皆无,若论起奢华,尚不及外面小富之家。

    见此情景,夏衡不禁叹惋道:“既过得这般劳乏,崇德四年,邵老公爷宾天时,怎不趁势离了这热闹场。依你之性,也不是那等贪慕权富之辈。”

    “空有翔天志,欲飞不得翼。”邵长韫脸上不禁浮起一抹黯然之色,苦笑道。“早在大成立国后,萧帝便暗谕‘邵氏一族,非诏不得离京’。若是我抗旨不遵,我邵氏一脉早已亡尽。”

    “这与囚禁之刑有何分别!”夏衡双眸载满灼灼烈焰,锋芒尽射,狠然说道:“世人都道邵家权谋可通天地。依你才智,不可能仅仅只有一保全之计。”

    “怎会没有,不过它法太过阴狠,终是有失天合。”

    邵长韫嘴角狠命颤动,胸中挣扎之意几乎将他撕扯殆碎。他竭尽心力咬紧牙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电掣雷鸣。终是阖目长叹一声,语气绵软道:

    “当年,家尊献计襄助萧帝大破圣京,拥其登临天阙。但在世人眼中,我邵氏一族,也不过是背主弃义之徒尔。家尊背其污名直至寿终,平生惟愿,上无愧于君主,下造福于庶民。家尊于我恩重如山,我怎可违其所愿。”

    “痴人……”夏衡才吐一音,便见邵长韫起身恭立,神色恳然道:“如此,有劳了。”其声如泰山将崩,揽尽了世间苍凉。话犹未了,邵长韫墨眉微抬,勾唇浅笑,洒脱风流胜似蓬莱仙。

    他敛袖自书案上拣了支竹管狼毫笔,满蘸了砚中墨。倏然抬了音调,幽幽唤道:“可有人在外候着。”

    “爷可有吩咐?”有人遥遥应了一声,而后便听得一阵衣袂飒飒声止于书房外。

    来人抬手轻敲了房门两声,恭声回道:“回爷的话,小的罗亿在外候着。”

    “进来回话。”邵长韫唤道。

    “是。”来人开了屋门,躬身低首行至两人面前,垂手而立。夏衡瞥眼看去,这名唤罗亿者正是那黑面小厮。

    “怎么是你这小子,贴身的那几个呢?”邵长韫随手掷了那管竹笔,淡淡问道。

    “回爷的话,里间传了人来,他们回话去了。”

    “恩。”邵长韫随意应了一声,并不在意。

    “这木匠很是得力,你且将人带下去,照旧例留饭留茶便是。”邵长韫信步至一旁罗汉榻前,懒懒道:“这图样子倒废了我不少心力,我且歇歇,无事别来扰我。”

    “是。”罗亿躬身应了一声,自带了夏衡掩门退下。

    邵长韫斜靠于榻上,神思良久,终是阖目睡去,暂无别话。

    如今且说这夏衡跟了罗亿出去,本欲借机脱身,还未及开口,便听罗亿从旁承奉道:“这位先生好大的福气,咱们国公爷可是出了名的千金一字。今儿得了咱们爷的亲笔,可舍得叫小的也开开眼。”

    “哪当得起先生一称,小的潘二。”夏衡缩了脖子,连连摆手,大呼不敢。“罗爷整日伺候国公爷,那些字儿画儿的,还不是整天见。小的今儿才叫开眼呢,国公爷人长得俊朗,运笔更叫一个干净漂亮。”

    罗亿见夏衡未曾上道儿,暗骂一声,脸上却堆了一丝悲戚之色,叹声道:“不瞒潘师傅,小子三门外伺候的,哪能得运伺候国公爷。今儿,若不是那几位哥哥嫌外头日头毒,寻地避避暑气,小子也不能沾着咱国公爷的边不是。潘师傅,就可怜则个,许小子瞅一眼,让咱也沾沾运道。”

    “罗爷这话严重了,人说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更别说这堂堂国公府了,这气派、这架势,哪里寻去。罗爷的官儿,肯定比宰相门前的七品官儿大。”夏衡诺诺而言他,一面留神打量罗亿,一面随手胡乱比划道:“要我说,怎么也得……也得十品。不,肯定是十八品。”

    罗亿见夏衡越扯越远,也失了跟他套话的兴致。又见那画轴正在他腰间别着,遂抬手撷了片细叶,挥手向夏衡腰间掷去。那画轴得了一击,瞬时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散了出去。

    “哟,这可了不得了。”罗亿口中惊呼一声,接连快行几步,抢先去拾拣那画轴。

    夏衡眯眼看向罗亿佝偻的背影,心中猛然一凛,此人身手超绝,能在自己毫无感觉之下,将画轴准确击落,绝不是一般高手。

    至此,夏衡方才明白,邵长韫为何让他将画轴放于明面。原来,邵长韫早已料及罗亿会有窥探之举。夏衡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未行莽撞之举。

    心念一转,夏衡面上满堆谄媚之色,畏缩缩地迎了上去,怯懦道:“这,这……可如何是好,罗爷说这千金一字。我这一个不当意,得磕了多少银子去,罪过罪过。”

    只这一语当间,罗亿业已将那卷轴中的内容尽数阅完,遂一面小心翼翼的将那卷轴收卷起来,一面假意训斥的道:“国公爷的东西也这般莽撞,也不摸摸自己腔上有几个脑袋。要是磕碰了,拿命殉了不能够!”

    “求罗爷原谅则个。”夏衡越发窝肩缩背,一副喏喏不敢反驳之态。

    罗亿见夏衡这般猥琐样儿,自抬手将那画轴塞进夏衡腰间,就这一送一塞间,罗亿右掌已将夏衡身上扫了一遍。见未有异样,才啐道:“土胚子,滚吧。”

    夏衡正乐得脱身,拔腿就往街门蹿。谁知那罗亿猛可里一抬手,一把扯住了夏衡肩上木箱。夏衡心底一震,眸中寒意一掠而过,转身又是满脸谄谀样,小意道:“罗爷还有什么吩咐?”

    罗亿掂手试了那木箱,分量与早先倒是一般无二,便随意扯道:“你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宝贝,沉甸甸还挺打手的。”

    “就是平日里趁手的家伙事儿,罗爷是贵人,哪里见过这些夯物件。要不小的开了,给罗爷打打眼?”

    话未说完,夏衡心念一转,又涎皮赖脸地凑了上去,赔笑道:“罗爷,那国公爷不是说还要留饭留茶嘛。您看看,是不是……咱们边吃边看。”

    罗亿见他一副上不得高台盘的穷酸样,也懒得应对,遂抬脚狠踹了一下,骂道:“下流行子,罗爷也是你叫的。”言罢,负手踱步自回院内盯梢去了。

    夏衡虽说让他踹了个筋斗,却也趁机脱了身。待出了国公府,自是另有一番乔装。

    而这府内,及至夜深人静之时,一只浑身墨黑的信鸽自定国公府内一掠而过,鸽腿所束的素锦之上,仅书两字之言。曰:风平。

    真是好一出绣门深锁藏风雨,墙里闲情墙外谋。晨梦将醒时,院内玉手撷花娇人俏。曾几何时,院外神谟庙算帝王谋。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闺阁小谋() 
上回书说府中暗涌涛涛,府外风浪将起。至于邵长韫所托何事,此系后文,暂且搁过。如今且述这绣阁红楼鸳鸯梦。

    话说这邵子期寻由自沈辛夷院中出来,并不急着赶回苕华院。一路撷花摘柳、攀山渡桥,逶迤而行,甚是悠哉。

    因秋玉在院里听差,一时走不开,又顾及邵子期年少,便指了俩个伶俐的小丫头子跟着。这两个小丫头见邵子期只一路戏耍,不由担心若是回去应差晚了,再叫人说贪玩不知事儿,难免惴惴不安。

    彼时,虽已过正午,但时值仲夏,日头赫赤赤的灼人心神。那两小丫头子,也渐渐心焦起来。

    邵子期一壁走,一壁暗中打量那两个丫头的神色。见她们举止渐渐浮躁起来,才脆声问道:“两个姐姐眼生的很,可是刚来府里当差的。”

    “才进府不过一个月,无怪姑娘不识得。”其中一个绿衣丫头提行半步,伶俐回道。

    邵子期打量了一眼,见她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说话也知趣,因笑道:“姐姐叫什么名儿?在院里哪处当差?今儿烦你送我,赶明儿我见了秋玉姐姐,叫她赏你。”

    那绿衣丫头哪里不乐意,脸上笑意越发甜了,声音清亮亮地回道:“奴婢环儿,目今在秋玉姐姐手下听差呢。这都是奴婢分内的活计,当不得赏的。”

    “那可是赶巧了,秋玉姐姐性子好,这手底下的人儿也伶俐。”邵子期嘴甜如蜜,直把环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这样一番夸赞,旁的那个黄衣丫头如何服气,只憋得两腮鼓鼓似鸣蛙、双目通红胜玉兔。

    邵子期见状,心中暗喜,眸色清澄透亮,唇角勾起一丝狡黠之意。待转过一丛翠竹,遥遥便见了苕华院的朱漆小门。

    邵子期遂朗声说道:“炎天暑热的,还烦你们跑一趟。前面就是苕华院,我自己回去便是,别误了你们别的差事。”

    环儿笑道:“不妨事的,姑娘这般怜下,咱们爱还不及呢。”

    邵子期如何肯让她送,微一摆手,便疾步转过翠竹,隐去了身影。环儿刚待追去,哪料被那黄衣丫头斜刺里拽了一把,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筋斗。

    环儿才将站稳,便尖声啐道:“小蹄子,抽什么风呢!”

    那黄衣丫头噘嘴掐腰,阴阳怪气反斥道:“哟哟,还没得赏呢,这先摆起谱来了。赶明儿你要登了高台盘,还不得飞起来呀。人家姑娘不用你,还上赶着贴脸,方才没贴热乎是吧。”

    “人家姑娘就爱重我,有本事你也浮上水让我瞧瞧,别专会嘴皮上的功夫。”环儿冷哼一声,摔袖而去。

    “呸,猴子戴葫芦,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那黄衣丫头暗骂一声,自去交差了。

    待两人身影全无,那丛翠竹突地沙沙作响,邵子期躬身从中钻了出来,喃喃嗤笑道:“若是进了院子,那些婆子们哪能放我出来。我可是要寻姐姐去,你们要得了信,回去回了话,又累得我挨训。”

    邵子期踮脚向自己院子眯眼瞧去,只见院门轻掩,并未有人见了她的行迹。遂转身拐进旁侧白石甬路,自向邵子姜的居贤院去了。

    及到了院门前,只见正门关得死死的。邵子期也不去叩门,自向旁侧腰门去了。及进了院子,一丝声响皆无,只两三个小丫头子正靠着檐柱打盹。

    邵子期屏气凝神,悄步溜至门前,挑了绣花软帘,瞄眼向屋内瞧去。西次间里的纱帘早已放下,邵子姜的贴身大丫鬟红凝,坐在临窗榻上,正支着肘臂打盹。邵子期知是子姜歇晌还未起身,也不吵嚷。猫腰进了屋,自向东次间去了。

    转过雕花紫檀隔扇,只见里间榻上满铺各色绣线,姹紫嫣红尽缠绵,胜似天上虹。旁侧窗下摆了一副绣架,上绷着一段细织白绸。邵子期凑近瞧去,上绣着澄塘碧荷,当中一茎并蒂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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