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眸中满含怒火与骇然,咬牙恨道:“竟是狠绝至此,爷可知是何人之手。老奴虽说老迈昏沉,但当年追随老主子的功夫尚在,杀个成双还是自觉小可的。”
“张叔,您的脾气依旧还是这般。”邵长韫缓缓摇首,失笑出声道。“至今日,我才知陈启为他人耳目。余下皆是一无所知,且玉芙蓉一线已断。”
“难道无迹可寻。”张靖不禁追问道。
“古语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邵长韫面沉似水,眸中厉芒一闪而现,徐徐说道。“一计得生,必有所图。”
“若依您之意,顺此推算,凡得益者皆有嫌疑可言。”
“天下诸事,讲究因果相环。若陈启此计得成,我谢家女子,必定因此声名狼藉,轻则受万民唾骂,重则损身殒命。到时,谢邵两家势必难成朱陈之好,此为果矣。”
“有益可图或有利可谋,方为因也。”张靖沉思片刻,搭言回说。“如今太子未定,群龙夺嫡之争日盛。谢家所立阵营已明,难保不是其他皇子党派恐谢邵两家联姻,三皇子势力更胜往昔,才会出此恶计。”
“天之贵子,心有九窍。结亲之事是萧帝亲下的圣旨,且萧帝多疑谨慎,诸位皇子必不会蠢到于此事上做文章。”邵长韫哂笑一声道,“若真是皇子的手笔,就不只是罗亿私下相阻这般简单了。”
“若是天之贵子,只怕是要斩剔龙筋了。”张靖执手又落一子,惊起些微轻音。
邵长韫面上波光流转,心中却是一派惊涛骇浪。方才破庙之中,罗亿无意之言业已让他不寒而栗。谢邵两家结亲之事,萧帝不容有失。如此观之,当真应了谢嵩之言,谢邵两家所处之境如临深渊,稍有不慎,纵挫骨扬灰亦难了此局。
邵长韫触及愁肠,心中哀凉。他不知自己所托夏衡之事,是否真能保住他邵氏一脉。他缓缓阖下双目,掩下眸中的滚滚风云,惨笑道:“能让萧帝如此手下留情的,只有谢家。”
张靖悚然动容,嗫嚅难言。“大小姐可是要嫁入谢家的,他们怎么下此杀手。”
邵长韫扶额沉思,语气渐次疲软道:“因那条‘立贤不立长’的家训。”
原来,前襄国公谢嵩膝下子嗣单薄,只有嫡子谢永安与庶子谢永忠两人。崇德四年,谢永安因护驾不利被削籍除名,失了袭爵的资格。
也正因如此,在谢嵩卸爵避世后,谢永忠便袭了襄国公一爵。与其父谢嵩不同,这谢永忠膝下儿女双全,共育有四子一女。
长子谢庭岳为嫡出,其母何氏出身不高,仅是一个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之女。说起来,这何氏当真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儿,自生了谢庭岳之后,身子骨渐次倦怠,竟是连床也下不得了。无奈之下,便将自己的贴身丫鬟开了脸,与了谢永忠为妾。
这次子谢庭玉,便是这丫鬟顾氏之子。谢庭玉身为庶出之子,谢邵两家联姻本轮不到他。可恰好何氏生前便将自己侄女定于了谢庭岳,且谢永忠膝下又无年岁相当之子。邵长韫便默许了邵子姜嫁与谢庭玉为妻。
谢永忠三子谢庭瑛亦是庶出,其母郑氏之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jl县县丞。郑氏得以入府,还是因着何氏身子骨渐弱,做冲喜之用。
幺儿谢庭嵘亦是嫡出之子,为谢永忠续弦赵文华所生。说起这赵文华的出身,却要从这卫国公赵恒一门说起。
这赵恒虽说盛壮之年便死于疆场,可他膝下所余的三个女儿,却是个顶个的风流人品。
长女赵文瑾,眼若秋波婉转,身似持花颤然,貌比嫦娥胜三分,倾国倾城当如是。早年便许于三皇子萧衍为妃。
次女赵文华,黛眉绛唇貌,咏留飞絮才,玲珑剔透世无双,天生水晶肝儿、七窍心。因家姐作保,才成了谢永忠的续弦。
幺女赵文贞,吹弹歌舞样样精,诗词歌赋首首通,绣口微启话玲珑,素手婉转书经纬。业已嫁与圣京第一皇商凤临为妻。
这赵氏三女,寒木春华,各有千秋。此后种种纠葛,亦皆由此而生,此系后文,暂且不表。
且说张靖见邵长韫缄默不语,心下如掷火海,恨声道:“不过区区一个国公之爵,何至闹到煮豆燃萁之境。”
“嫡庶之异,如云泥之别。且谢府又有此等家训,谢家诸子怎会不争。”邵长韫凝色说道,“子姜出嫁,无疑助长了谢庭玉的势头,其余诸人怎会不生别的念头。。”
“是谢家人下的手?”
邵长韫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怒色,冷笑道,“子姜嫁于谢家二小子,怕是碍了某些人的眼了。”
“爷以为是谢家几子下的手。”
邵长韫垂首默然,良久无语,半晌后方叹道:“母以子贵,子因母尊,二者彼此相生相息。此出掉包之计,是儿借母之手施之,还是母借儿之名施之,难辨矣,难辨矣。”
“爷就这般算了。”张靖催问道。
“张叔。”邵长韫淡然无波地轻唤一声,幽幽说道:“泛泛世界,芸芸众生,聪明易寻,糊涂难得。”
“爷知道是谁了。”
“且留一线吧。”邵长韫双目微涩,漠然道:“子姜,总归是要嫁入谢府的。”
彼时,静夜风平,暗夜如墨。欲知其后事如何,且听后文细述。
第二十三回 细水长流()
如今且说自那日至今,子期遇劫已有三日,沈辛夷仍心载惶惶意,行有恓恓然。
亦是因此,这几日间,子期的一应衣食起居,皆是有沈辛夷亲自料理,并不假他人之手。一日中从早到晚,沈辛夷同邵子姜更是亲身守着内室,连个丫鬟也不许进来。
这日,沈辛夷院中一如前昔,屏退了一众伺候的丫鬟婆子。偌大的院里,寂然如雪洞一般,一丝生气也没有。
秋玉送了一盏核桃酪进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刚挑了帘子,遥遥便见红凝正甩着帕子,倚坐在廊下的矮栏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红凝瞧见了秋玉,远远地挥手招她过来,关切道:“二姑娘身子怎么样了?这都三日了,连个屋门都没出,真个让人挂心。”
“是夫人担心,这才拘在屋子里不让出来的。”秋玉眸露忧思,叹声说道。“且昨儿夜里叫梦给魇住了,直直折腾了一宿。方才安稳下来,夫人巴巴地守着,竟是一刻都离不得人。”
“可是前儿那事唬得?”红凝惊骇道。
“谁说不是,二姑娘是心尖上养大的人儿,哪里见过那些腌臜事儿。”秋玉搅着手里的帕子,怜惜道。“那么个小人儿,让拐子掳了去,哪有不怕的。”
“呸,一群丧天良的混账东西,早晚阎王殿前打趸算旧孽。”红凝冷哼一声,厉声骂道。“及到了那日,我红凝就算拼着不入轮回,也要看着这群狗彘物儿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不是,咱俩当初若不是遇见了夫人,目今还不知道在哪处里煎熬呢。”秋玉闻言不禁慨叹道。“二姑娘能寻了回来,也定是夫人早年积下的阴骘。”
红凝眸色晶亮,言语间微有些哽咽,她有意扯开话头,遂无意闲扯道:“秋玉,你说说朗月那小丫头,好个没良心。临走也不知道知会咱们一声,就这么悄没声的让人领走了。”
“谁说不是呢,哪像咱们这些个孤鬼儿,自家的坟头都寻不着。”秋玉容色寞寞道,“朗月家里既有人来领了她去,今后自有一番别的天地,这当是她的造化。”
红凝见秋玉眸中水色润润,笑着转了话头,打趣道:“谁跟你是一样的人儿,你的坟头儿在青云那,别来跟我混攀扯。”
“死丫头,连你也来编排我。人生得俊秀,偏这张嘴儿不饶人,真真可恶。”秋玉面皮一红,随即啐道。“赶明儿,我可要好好瞧瞧,看哪家托塔天王能镇得住你这妖儿!”
红凝绣眉一竖,掐腰道:“凭他是除妖的法海,还是捉鬼的钟馗,我不动凡心,不入尘海,他们又能奈我何!”
秋玉笑得直呛气儿,伸手就要拧红凝的嘴儿,边咳边道:“就你自己是不入世的仙女,把我们这群人都排揎了一通,真是好不害臊。”
两人正说笑间,便见院外转进来一个老嬷嬷。
那老嬷嬷四下打量了一番,见红凝两人正握着嘴儿说笑,忙堆笑迎了上来,嗐声说道:“红凝姑娘真格在这处歇乏呢,可叫老身一通好找。起先,还以为是环儿姑娘诓人呢。”
“嬷嬷这话说的好生窝心,就许你们隔三差五的偷空会赌。我在这儿歇歇脚,怎的就招了你这一通抢白,且又没碍着你的事儿。”红凝手里的帕子甩的似打秋千一般,冷笑道。“嬷嬷既是有事,只管找你环儿姑娘回话去,我可当不得你这一声姑娘。”
那老嬷嬷虚拍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瞧老奴这张臭嘴,没得惹姑娘厌。”
“嬷嬷快别理这蹄子,今早想是吞了生姜,这辣辣的火气还没下去呢。”秋玉笑戳了红凝一指头,又柔声问那老嬷嬷道,“嬷嬷来寻红凝,可是有什么事儿?”
“可不是嘛,老身是来传前院张管事的话。”那老嬷嬷眯着眼瞥了眼红凝,见她暗暗挺了身子,才又说道,“门外有个叫飞鹦的丫头,非要来谢姑娘的恩,怎么说都不走。张管事见了,说要姑娘自己过去瞧瞧。叫老身来嘱咐姑娘一声,咱们府中一应都是齐全的,暂不缺使唤丫头。”
“知道了,你且把那丫头带到后面角门那块等着,我随后就过去。”红凝懒懒说道。
“那老身先去了。”那老嬷嬷应了话,自到前院寻人去了。
秋玉娇笑着凑了过来,笑嗔道:“哎呦,咱们这红凝姑娘何时成了这救世济人的观世音菩萨啦。”
红凝顺了顺衣袖,将前几日花楼游街的事与秋玉细细说了,才又撇嘴道:“我就顺便搭了把手,还能看着那小丫头入火坑不成。”
秋玉伸手抬了红凝的尖玉下巴,细细打量着她鬓角的细银发簪,只见那簪头透雕成玫瑰花式,虽说样子小巧,倒也显得不俗。
“我说今儿怎么不见那支红宝石的簪子,还只当你是腻歪了。原来是做好事,行善去了。”秋玉嘴里啧啧出声道。
“不过一根簪子,顺手的物件。”红凝撇了头,尤嘴硬道,“再稀罕,整日带着也瞧厌了。”
秋玉喷笑出声,打趣道:“像咱们这样的丫头,那根簪子换两个还尚有余,你倒大方。”
“说得跟没见过好东西似得,先时那什么老玉镯子,我都舍过。这时,不过就与了根簪子出去,看把你心疼的。”
“是是。”秋玉连声应下,笑道,“是奴婢小家子气,红凝姑娘快快起驾吧,免得叫人家一通好等。”
“我救了她,叫她多等等也是应当的。”红凝噘嘴笑道,脚下却不停,裙似生风般一路远去了。
且说红凝脚不沾地,一路疾行到了角门。
那叫飞鹦的小丫头业已候了良久,当下见了红凝,也不说话,直直跪下便磕起头来。
红凝叫她唬了一跳,侧身避开,急言道:“我年岁不大,哪用得着你来请安,这不生生的折我寿嘛。”
飞鹦执意行了全礼,方才执拗道:“飞鹦虽是闺阁女儿身,亦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语。只是家中祖母老迈,姑娘的恩情不能立报,当真羞愧。如今,也只有来给姑娘磕两个头,以全道义。”
红凝倚了门框,闲闲说道:“那日,我拉你一把,是因这世道将女子皆看轻了。你若执着于报恩,没得将我红凝瞧扁了。”
飞鹦心头触动,眸间光波流转,声音清越道:“报恩不在轻重,当为细水长流。姑娘的恩情,飞鹦记下了。”
“好丫头。”红凝娇笑一声,艳若朱霞澄塘,天生一股伶俐风流。
飞鹦将身侧篮子塞与红凝,笑道:“家中贫寒,只这一篮葡萄倒能拿得出手,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我在府中又哪里缺什么,你且拿到市集上换两个银钱,贴补家用也是好的。”红凝寻了个由头,执意不收。
“只为姑娘尝个新鲜。”飞鹦嫣然一笑,敛裙跑远了。
红凝只得摇头轻叹,伸手掀了挡尘的素布。只见那篮中的葡萄个个水灵,一嘟噜一嘟噜的码着,着实可爱的紧。红凝心中灵光一些,不禁喜笑于面。
要知红凝所喜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心有余悸()
如今且说红凝得了那一篮子葡萄,一念自心中突现,遂自拎了篮子,径直向沈夫人院中走去。
秋玉正在院内修剪花枝,远远便瞧见红凝一脸喜色的自插屏后转了进来,不禁笑道:“你脚力倒快,这点子工夫就一个来回了。还说我眼皮子浅,你这又是受了什么供奉了,喜的嘴儿都合不上了。”
“不是为的这事。”红凝娇笑着凑了上来,附耳说道:“二姑娘这几日心情不好,我倒想了个法子逗她一乐。”
“这话可是当真,再不许唬人的。”
“你且看看这是什么。”红凝摆了摆手,神神秘秘的掀了素布与秋玉瞧。
秋玉侧首一瞧,见不过是些寻常的葡萄串,遂撇嘴道:“就是些日常供鲜的物件,莫说是姑娘,你我都瞧腻了。”
红凝轻嗐一声,笑眯眯地说道:“这葡萄不过是一引子,我说的可是这源头呢。”
秋玉凝眉细想了片刻,迟疑道:“你说的可是夫人在京郊的那个别院。”
“正是,那别院旁不是恰好邻着片葡萄园嘛。”红凝眸色晶亮,笑道,“去岁,姑娘还吵着要去,后来因夫人事多,才给混忘了。待记起时,又过了季,这才搁置不提了。”
“这事我倒记得,姑娘还为此失落了好几日才罢。”秋玉一边说,一边将竹剪递与身侧的小丫头,将她打发了出去。
红凝拎了串葡萄,莞尔笑道:“你瞧,现在正当季,不若带姑娘去那庄子上住两日,一来了了去岁的愿,二来也散散心,岂不便宜。”
秋玉微一思忖,便沉吟道:“自出了这档子事,夫人哪里还肯让姑娘们出府。你这法子,夫人那必是不许的。”
红凝眸色一暗,眉间一团兴色瞬时冷了下来,悻悻说道:“二姑娘平日里最是活泼,这镇日里闷在屋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我做说客呢。”倏然,一道男人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语调轻细空灵。
两人心底一凛,慌忙回身行礼。
邵长韫淡淡一笑,叹道:“辛夷是有些忧心太过了,子期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红凝与秋玉对视一眼,见邵长韫渐次走远了,秋玉才紧行了两步,上前替邵长韫打了帘笼。
一时,进至里屋,闲话了两句。邵长韫见沈辛夷神思倦倦,知她是因这几日忧心所致,便主动提起了去京郊别庄散心一事来。
沈辛夷闻言,眉心一簇,当下便反斥道:“凭你们谁要去,我与子期就守在府里,哪都不去。只这一次,我这心肝儿几乎都要被她摘了去了,已是受不住了。”
“辛夷。”邵长韫轻唤一声,柔声劝道:“子期素来聪敏伶俐,你总不能镇日将她拘在家里。好好地人儿亦会闷坏的,不若出去散散心,多疏导疏导,也好早日解开这个心结。”
沈辛夷触及柔肠,言辞间有了些松动之意,忧虑道:“那庄子又比不得家里,鱼龙混杂的。现下这么乱,我可是不放心。”
“咱们要去,必是要提前先预备着。”邵长韫舒眉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