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能让它长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鸡蛋黄两个对它作肌肉注射。据说这样喂
出的猪不光肥胖,肉质还十分细嫩。当时我就想到了这个发明虽好,但还不是尽善尽美。应
该再打点酱油和料酒进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变成一根巨大的广东香肠。说实在的,用这些
发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当然,被用来擦屁股的不光是发明,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
有好多油印本的诗选。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发明,而且人人都要写诗,参加赛诗会。我哥
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学三年级,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时候,给我念过他作的诗:
共产主义,
来之不易。
要想早来,
大家努力。
他还告诉我说,到了共产主义,窝头上的眼就小了(窝头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顶饿)。
这首诗我还在油印诗选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级学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犹豫地用我哥
哥的作品当了手纸。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也觉得这是歪诗。我只喜欢发明。我哥哥早就发
现了我喜欢发明,他还断言我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这项才能还没得
发挥。
谈过了共产主义的窝头之后,更觉得饿得受不了,于是我们俩就从家里溜出去,偷别人
家地里的胡萝卜吃。嫩的胡萝卜不甜,所以一点都不好吃。从小到大,我就干过这一件坏
事。而且这一件坏事我还交待过好几次。这可以说明我是多么的清白。
有关五八年的大发明和赛诗会,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时候想像的那样浪漫
——比方说,当时的发明是有指标的,我们这所大学里每月必须提出三千项发明,作出三万
首诗来。指标这种东西,是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假如有上级下达指标令我每周和老婆做爱
三次的话,我就会把自己阉掉。假如把指标这件事去掉,大发明和赛诗会就非常好。只可惜
它后来导致了大家都饿得要死。有一阵子大家又急于发明出止住饥饿的办法,我为此也想破
了脑袋。
挨饿的时候我眼前是绿的,最幸福的时刻是在饭前,因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时刻是在
饭后,因为没有东西吃了。后来有一天(十二岁),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不得劲,好像生了病,
又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因为我不饿了。吃饱了以后发明的欲望有所减
退,但是我已经发明了很多东西,包括用火柴头做装药的手枪、发射自行车条的弓弩等等。
我用这些武器去行猎,不管打到了什么,就烧来吃。有一回吃了一个小刺猬,长了一身红斑
狼疮似的过敏疙瘩。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阵好打。
7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好,将来准会三灾六难不断。虽然这不像个孩子的想
法,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在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
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讲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就要改变口吻,用第一人称
来讲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时候我跑到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
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讲述,直到我划破了胳膊为止。这是因为第三人称含有虚拟的成
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伤疤。讲到了划破了胳臂,虚拟就结束了。
六岁时我划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还不知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
我。现在我打桥牌时也是这样的,每次看牌之前,总要念叨一句:还不知是什么臭牌!要是
在打比赛,对手就连连摇头。但是这件事不说明我不是绅士,只能说明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悲
观主义者。二十二岁时,我在豆腐厂里被老鲁追得到处奔逃,也有过这类的想法。和我上一
个班的毡巴可以作证,当时我就老对他说:我还得倒霉,因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不其
然,过了没几天,我就把毡巴揍了一顿,把他肋骨尖上的软骨都打断了。
毡巴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比我高半头,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大得像蜻
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虽然低沉,却是个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茎。这家伙的
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为我们俩常一路到酒厂洗澡,我后来打了他和洗澡也有关系。我从
来没有想像到会有一天要揍他一顿,这是因为他是我在厂里唯一的哥们儿,揍了他别人会怎
么看我呢?但是因为流年不利,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
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别人来接班时他对毡巴说:毡,咱们到酒厂洗
澡去,你拿着肥皂。毡巴没有吭气,只是拿了肥皂跟上来。这使他想起来这家伙今天没大说
话,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厂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毡巴又让他先进去。因此他进
了浴池后,马上又转回来,看到毡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
的兜,还从里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烟来。这使他马上想到了毡巴在兜里找炭条哪。讲到了这
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做王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一人称就不足以表述。据
我所知,一万个人里顶多有一个会在六岁时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万个人也只会有一个
被人疑为做了反革命淫画,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这种万里挑一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大彩。那
种感觉就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当然,搜我是领导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寻找画了反革命淫画的炭条——
但是也轮不到毡巴来搜我的兜。当时我就很气愤,但还没有想到要揍。后来在浴池里,看着
他的裸体,忽然又觉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这时我已经把怎么揍他完全想好
了。本来可以揍到他哑口无言,谁想手头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伤害,这一下又落
到理亏的地步了。但这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对方的肋下,从来没打断
过什么,假如我知道会把他肋骨打断,绝不会往那里打。
我们厂里出了那些画之后,老鲁大叫大嚷,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来破案。公安局推
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个警察来看了一下,说应该由你们本单位来解决。最后公司保卫科来了
一个衣服上满是油渍的老刘,脸上红扑扑的满是酒意,手持本世纪四十年代大量生产的蔡司
相机,进到厕所里照了一张相,消耗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闪光灯泡。那个灯泡用以前里面
塞满了烂纸一样的镁箔,闪了以后,就变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内障的眼球。但是后来要相
片却没有,因为拍照时忘了放底片。让他补拍也不可能,因为那是最后一颗闪光灯泡,再也
没有了,想买也买不到。这很显然是没把老鲁的事当真事办。这位老刘我也认识,照我看他
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辈子没出过事。老鲁很生气,自己来破这个案子,
招集全厂的好人(党团员,积积分子)开会。我想他们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凭
实据。毡巴这家伙,也是与会者之一。
有关那些画的事,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假设你是老鲁罢,生活在那个乏味的时
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去开会
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
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
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总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
什么罢,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8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时,在餐馆里打工端盘
子。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外,还讲些我听不
懂的话。又过了些日子,老板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刷盘子。他还说,不关他的
事,是别的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了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别
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非是图它耐脏经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谁。但是假
如我是好人的话,就不会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我揍毡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领子狂吼了两三分钟"有贼",把浴池里的人全叫了出来。
当时我精赤条条,身上还有肥皂沫。毡巴又羞又气,而且挣不开,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几巴
掌。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计之内,因为打架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谁先动手谁没理的。等到
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后,我才开始揍他。当时毡巴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还穿着毛衣,
下半截穿着中间有口的棉毛裤,从那个口里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阴茎,好像猫嘴里露出来
的半截鱼肠子;远没有我这样什么都不穿的利索。动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见了这些,
然后才开始打。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
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有关这一点有些要补充
的地方:第一,毡巴白皮肤,大眼睛;第二,他是双眼皮。最后,他是凹眼窝。总之,眼睛
黑了以后益增妩媚。酒厂的师傅们都给我喝彩。当时我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打架这
件事还是谁把别人打坏了谁理亏。当时我光着屁股,打得十分兴奋,处于勃起状态,那东西
直翘翘的,好像个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针的前身,是漆盘里一把磁石调羹,勺把总是指
着正南——而我这个司南指得却是毡巴),后来他抱怨说: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当
然,这是出于误会,我有好多古希腊陶画的图片,画了一些裸体的赛跑者,可以证明人在猛
烈运动时都要直。而揍毡巴就是一种剧烈的运动。这是因为肾上腺素水平升高,不含性的意
味,更不能说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伤,右手发了腱鞘炎,不过这件事后来我没敢提,因
为它是握成拳头往人家身上撞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顿的结果是使他背上了个作贼的恶
名——虽然他掏我的兜是领导分配的任务,但这是秘密工作(undercover),领导上绝不会承
认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职工的口袋;我也得了个心毒手狠的歹徒之名。照我看,这样的结果也
算公平,我们俩可以尽释前嫌了,但是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点活也不干,像受了
强奸一样瞪着我。我被瞪急了之后,就说:毡巴,别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这个
人大大咧咧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条放进衣兜里带到厂里来被你搜出来,不就完了吗!我
不揍你成吗?这句话把他的话勾出来了。他抱怨说,我像流氓一样揍他,下的全是毒手。这
就是说,他也承认我揍他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该打得这么狠。对此我也有道理可讲:其一,
假如我兜里有炭条,被他搜了出来后果就不可想像,所以是他先下了毒手;其二,假如他比
较有战斗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这样,所以这也怪他自己。于是我们俩争论了起来。在诡辩
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样,他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争到了后来,他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他眼皮上好似带着黑色
的花边,仔细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深陷的地方发散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常常
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不管怎么说,那是两片好看的东西。
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时是些典故,我都尽所
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个毡巴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我问他从哪儿
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的!红楼梦上的鸡巴是毛字
边(——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了。从此我就管他叫毡巴,阿毡,小毡
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听了一支披头士的歌,第二天上班就按那个谱子唱了一天:毡
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他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听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
和我拼命(当然这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腕推开
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没有别的名字,就叫毡巴。谁想他
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里去。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这
个评价,并且反驳说,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我答应了,那他就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
没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罢,反正我的麻烦已经染上
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认自己是毡巴呢?
我揍了毡巴一顿,把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把我捉走。但是她说
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到医院去看毡巴。
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伤了。
他还说,我们俩是哥们儿,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话,转身就回
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只能暂时保我平安无事,因为老鲁已经得了辞,每回
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流氓,打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
去,豆腐的问题难以提到会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就
开始恨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把我送出去,能送我劳改就劳
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傅也都不再同情
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盒,大师傅抢着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
他饭吃,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饭?现在就不成,人家不给我
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
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真实含义是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
也可以乐享天年。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作反人类。我也不能恨老鲁,她是头头嘛。我
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锅的人,发誓说,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连我都想
不出他是谁来。毡巴说道,得了罢王二,你别装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这话说得我二二忽
忽,几乎相信是我自己画了那些画,但我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的毛病。再说,我家离厂里远
得很,游也游不到这里。这个谜过了三年,也就是说,到了七七年才揭开。那一年我们厂有
一个叫窝头的家伙考上了美术学院。这位窝头别人说他有三点叫人弄不清:1,他是男是
女;2,他会不会说话;3,他长没长黑眼珠——这是因为他太爱翻白眼了。怎么想不到小小
一个豆腐厂,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人会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