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道:〃我儿,你昨日往那里去的?回来太迟了。况又是一个人出去的,叫我好不放心!〃侯登顺口扯谎道:〃昨日有偏姑母。蒙一个朋友留我饮酒,故此回来迟了,没有敢惊动姑母。〃太太道:〃原来如此。〃就拿出家务帐目叫侯登发放。
料理已明,就在后堂谈了些闲话。侯登开口道:〃有一件奇事说与姑母得知。〃太太道:〃又有甚么奇事?快快说来!〃侯登道:〃小侄昨晚打从松园里经过,分明看见玉霜表妹在那里看月,我就怕鬼,回头就跑。不想他回头也跑,义听见他脚步之声,不知是人是鬼,这不是一件奇事、那侯氏听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儿,你又来呆了,若是个鬼,不过一口气随现随灭,一阵风就不见了,那有脚步之声?若是果有身形,一定是他不曾死,躲在那里甚么人家,你去访访便知分晓。〃侯登被侯氏一句话提醒了,好生懊悔,跳起身来道:〃错了,错了!等我就去寻来。〃说罢,起身就走,被侯氏止住道:〃我儿,你始终有些粗鲁,他是个女孩儿家,一定躲在人家深闺内阁,不得出来。你官客家去访,万万访不出来的;就是明知道他在里面,你也不能进去。〃侯登道:〃如此说,怎生是好?〃侯氏道:〃只须着个丫头,前去访实了信,带人去搜出人来才好。〃侯登听了道:〃好计,好计!〃
姑侄两个商议定了,忙叫丫鬟秋红前来,寂寂的吩咐:〃昨日相公在松林里看月,遇见小姐的,想必小姐未曾死,躲在人家。你与我前去访访,若是访到踪迹,你可回来送信与我,再带人去领他回来,也好对你老爷。也少不得重重赏你。〃秋红道:〃晓得。〃
那秋红听得此言,一忧一喜:喜的是小姐尚在,忧的是又起干戈。原来这秋红是小姐贴身的丫鬟,平日他主仆二人十分相得。自从小姐去后,他哭了几场。楼上的东西都是他经管,当下听得夫人吩咐,忙忙收拾;换了衣裳,辞了夫人,出了后门。
轻移莲步,来到松园一看,只见树木参差,人烟稀少。走了半里之路,只见山林内有两进草房,左右并无人家。秋红走到跟前叩门,龙太太开了门,见是个女子,便问道:〃小姐姐,你是那里来的?〃秋红道:〃我是柏府来的,路过此地歇歇。〃太太听见〃柏府〃二字,早已存心,只得邀他坐下,各人见礼,问了姓名。吃了茶,龙太太问道:〃大姐在柏府,还是在太太房中,还是伺候小姐的么?〃秋红听了,不觉眼中流泪,含悲答道:〃是小姐房中的,我那小姐被太太同侯登逼死了,连尸首都不见了,提起来好不凄惨。〃太太道:〃这等说来,你大姐还想你们小姐么?〃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答道:〃是我的恩主,如何不想?只因那侯登天杀的,昨晚回去说是在此会见小姐,叫我今日来访。奴家乘此出来走走,若是皇天有眼,叫我们主仆相逢,死也甘心。〃太太假意问道:〃你好日子不过,倒要出来,你不呆了?〃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不觉大哭道:〃听婆婆之言,话里有因,想必小姐在此。求婆婆带奴家见一见小姐,就是死也不忘婆婆的恩了。〃说罢,双膝跪下,哭倒在地。
小姐在楼上听得明明白白,忙忙下楼,走将出来,叫道:〃秋红不要啼哭,我在这里。〃小姐也忍不住,腮边珠泪纷纷,掉将下来。秋红听得小姐声音,上前一看,抱头人哭,哭了一会,站起身来,各诉别后之事。小姐将怎生上吊,怎生被龙标救回,怎生寄信前去的话,说了一遍,听听悲苦,秋红道:〃小姐,如今这里是住不得了,既被侯登看见,将来必不肯干休,闻得老爷不在西安,进京去了,等到何时有人来接?不如我同小姐女扮男装,投镇江府舅老爷府中去罢。〃小姐道:〃是的,我倒忘了投我家舅舅去,路途又近些,如此甚好。〃秋红道:〃且待我回去,瞒了太太,偷他两身男衣、行李,带些金银首饰,好一同走路。〃小姐道:〃你几时来?〃秋红道:〃事不宜迟,就是今晚来了。小姐要收拾收拾,要紧。〃小姐道:〃晓得。〃当下主仆二人算计已定,秋红先回去了。
原来柏小姐有一位嫡亲的母舅,住在镇江府丹徒县,姓李名全,在湖广做过守备的,夫人杨氏所生一子,名叫李定,生得玉面朱唇,使一杆方天画戈,有万夫不当之勇,人起他个绰号叫做小温侯。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秋红回到柏府,见了夫人,问道:〃可有甚么踪迹?〃秋红摇头道:〃并无踪迹,那松林只有一家,只得三间草房,进去盘问了一会,连影子也不知道,想是相公看错了。〃夫人见说没得,也就罢了。
单言秋红瞒过夫人,用了晚饭,等至夜静,上楼来拿了两套男衣,拿了些金银珠宝,打了个小小的包袱,悄悄的下楼,见夫人己睡,家人都睡尽,他便开了后门,趁着月色找到龙家,见了小姐,二人大喜,忙忙的改了装扮,办了行李等件。到五更时分,拜别龙太太说:〃恩兄回来,多多致意。待奴家有出头的日子,那时再来补报太太罢!〃龙太太依依不舍,与小姐洒泪而别。
按下柏玉霜同秋红往镇江去了不表,且言柏府次日起来,太太叫秋红时,却不见答应:忙叫人前后找寻,全无踪迹;再到楼上查点东西,不见了好些。太太道:〃不好了!到那里去了?〃吩咐侯登如此如此,便有下落。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赛元坛奔鸡爪山 玉面虎宿鹅头镇
话说侯氏夫人听见秋红不见了,忙忙上楼查点东西,只见衣衫首饰不见了许多,心中想道:〃这丫头平日为人最是老实,今日力何如此?想必他昨日望村里去寻到小姐,二人会见了,叫他来家偷些东西出去,躲在人家去;过些时等他爹爹回来,好出头说话。自古道:'打人不可不先下手。'谅他这两个丫头也走不上天去,不如我们找他回来,送了他二人性命,除了后患,岂不为妙!〃主意定了,忙叫侯登进内商议道:〃秋红丫头平日最是老实,自从昨日找玉霜回来,夜里就偷些金珠走了。一定是他寻着了玉霜,通同作弊,拐些东西,躲在人家去了。你可带些家人,到松林里去,访到了,一同捉回来。〃又向侯登低声说道:〃半夜三更,绝其后患,要紧,要紧!〃
侯登领命,带了他儿名贴身心腹家人,出了后门,一路寻来。望松林里走了半里之路,四下一望,俱无人家,只有山林之中两进草房。侯登道:〃四面人家俱远,想就在他家了。〃忙叫家人四面布下,他独自走来,不表。
且言龙太太自从小姐动身之后,他又苦又气:苦的是,好位贤德小姐,才过熟了,却又分离;气的是,侯登姑侄相济为恶,逼走了佳人。正在烦闷,却好侯登走到跟前,叫道:〃里面有人么?〃太太道:〃你是何人,尊姓大名,来此何干?〃侯登道:〃我是前面柏府的侯大爷,有句话来问问你的。〃太太听见〃柏府〃二字,早已动气,再听见他是侯登,越发大怒,火上加油,说道:〃你有甚么话来问你太太,你说就是了!〃那侯登把龙太太当个乡里老妈妈看待,听得他口音自称太太,心中也动了气,把龙太太上下一望,说:〃不是这等讲。我问你:昨日可曾有个丫鬟到你家来?〃太太怒道:〃丫头?我这里一天有七八十起,那里知道你问的是那一个!〃侯登听了道:〃想必这婆子有些风气。〃大叫道:〃我问的柏府上可有个丫鬟走了来?〃太太也大声回道:〃你柏家有个逼不死的小姐在此,却没有甚么丫头走来,想必也是死了,快快回去做斋!〃
这一句话把个侯登说得目瞪口呆,犹如头顶里打了一个霹雳;痴了半会,心中想道:〃我家之事,他如何晓得?一定他二人躲在他家,不必说了。〃只得陪个小心,低低的问道:〃老奶奶,若是当真的小姐在此,蒙你收留,你快快引我见他一面。少不得重重谢你,决不失信。〃太太笑道:〃你来迟了,半月之前,就是我送他到西安去了。〃侯登闻言,心中大怒道:〃我前日晚上分明看见他在你家门口,怎么说半月之前你就送他去了?看你一派浮言,藏隐人家妇女,当得何罪?〃那龙太太闻言,那里忍耐得住,夹脸一呸道:〃我把你这灭人伦的杂种!你在家里欺表妹欺惯了,今日来惹太太,太太有甚错与你?你既是前日看见在我问门,为甚么不当时拿他回去,今日却来问你老娘要人?放你娘的臭狗屁!想是你看花了眼了,见了你娘的鬼了。〃当下侯登被龙太太骂急了!高声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老婆子!这等坏嘴乱骂,你敢让我搜么?〃
龙太太道:〃我把你这个杂种!你家人倒死了,做斋理七,棺材都出了,今日又到我家搜人!我太太是个寡妇,你搜得出人来是怎么,搜不出人来是怎么?〃侯登道:〃搜不出来便罢;若是搜出人来,少不得送你到官问你个拐带人口的罪!〃龙太太道:〃我的儿好算盘!搜不出人来,连皮也莫想一块整的出去,我叫你认得太太就是了。〃闪开身子道:〃请你来搜!〃侯登心里想道:〃谅他一个村民,料想他也不敢来惹我。〃带领家人,一齐往里拥去。
龙太太见众人进了门,自己将身上丝绦一紧,头上包头一勒,拦门坐下。侯登不知好歹,抢将进去,带领家人分头四散,满房满屋细细一搜,毫无踪迹。原来小姐的衣服鞋脚,都是龙太太收了,这侯登见搜不出踪迹,心内着了慌道:〃完了,完了,中这老婆子的计了,怎生出他的门?〃众家人道:〃不妨事,谅他一个老年堂客,怕他怎的!我们一拥出去,他老年人那里拦得住。〃侯登道:〃言之有理。〃众人当先,侯登在后,一齐冲将出来。
谁知龙太太乃猎户人家,有些武艺的,让过众人,一把揪住侯登,掼在地下,说道:〃你好好的还我一个赃证!〃说着,就是夹脸一个嘴巴子打来。侯登大叫道:〃饶命!〃众人来救时,被龙太太扯着衣衫,死也不放。被一个家人一:=咬松了太太的手,侯登扒起来就跑;太太赶将出来,一把抓往那个家人,乱撕乱咬,死也不放。那侯登被太太打了个嘴巴,浑身扯得稀烂,又见他打这个家人,气得个死,大叫众人:〃与我打死这个婆子,有话再说!〃众人前来动手,太太大叫大喊:〃拿贼!〃
不想事有凑巧,太太喊声未完,只见大路上来了凛凛一条大汉。见八九个少年人同着个婆子打,上前大喝道:〃少要撒野!〃抡起拳来就打,把侯登同七八个家人打得四散奔逃,溜了回去。你道这黑汉是谁?原来就是赛元坛胡奎,自从安顿了祁子富老小,他就望四路找寻罗琨的消息,访了数日,今日才要回去,要奔鸡爪山。恰恰路过松园,打散了众人,救起龙太太。
太太道:〃多谢壮士相救,请到舍下少坐。〃胡奎同太太来到家中,用过茶,通得名姓。胡奎问道:〃老婆婆,你一妇人,为何同这些人相打?〃太太道:〃再不要说起。〃就将柏小姐守节自尽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侯登找寻之事,又细细说了一遍。胡奎叹道:〃罗贤弟有这样一位贤弟媳,可敬!〃胡奎也将罗琨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太太也叹道:〃谢天谢地,罗琨尚在,也不枉柏玉霜苦守一场!〃
二人谈做一家。胡奎说道:〃太太既同侯登闹了一场,此地住不得了,不如搬到舍下同家母作伴住些时,等令郎回来,再作道理不迟。〃太太道:〃萍水相逢,怎敢造府?〃胡奎道:〃不必过谦,就请同行。〃太太太喜,忙忙进房收拾了细软,封住了门户,同胡奎到胡家镇去了。
那龙太太拿了包袱,一齐动身,来到村中。进了门,见过礼,胡奎把龙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胡太太也自欢喜,收拾房屋,安顿龙太太。次日,胡奎收拾往鸡爪山去了。
且言侯登挨了一顿打,回去请医调治,将养安息,把那找寻小姐的心肠早已搁起来了。
话分两头。且言罗琨自从在壳州府凤莲镇病倒在鲁国公程爷庄上,多蒙程玉梅照应,养好病,又暗定终身,住了一月有余。那日程爷南庄收祖回来,见罗琨病好了:好生欢喜,治酒与罗琨起病。席上问起根由,罗琨方才说出遇难的缘故,程爷叹息不已。落后程爷说道:〃老夫有一锦囊,俟贤侄寻见尊大人之后,面呈尊大入。内中有要紧言语,此时不便说出。〃罗琨领命;程爷随即入内,修了锦囊一封,又取出黄金两锭,一并交与罗琨道:〃些须薄敬,聊助行装。〃罗琨道:〃老伯盛情,叫小侄何从补报?〃程爷道:〃你我世交,不必客套。本当留贤契再过几月,有事在身,不可久羁了。〃罗琨感谢,当即收拾起身。程爷送了一程回去。
罗琨在路,走了三日,到了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鹅头镇,天色已晚,公子就在镇上寻了个饭店。才要吹灯安睡,猛听得一声喊叫,多少人押进店来,大道:〃在那间房里?〃公子大惊,忙忙看时——
不知是何等样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遇奸豪赵胜逢凶 施猛勇罗琨仗义
话说罗琨在鹅头镇上饭店投宿,他是走倦了的人,吃了便饭,洗了手脚,打开行李要睡。才关上门,正欲上床,猛听得嘈嚷之声,拥进多少人来,口中叫道:〃在那间房里,莫放走了他!〃一齐打将进来。罗琨听得此言,吃了一惊道:〃莫非是被人看破了,前来拿我的?不要等他拥进来,动手之时不好展势。〃想了一想,忙忙拿了宝剑在手,开了窗子,托的一个飞脚,跳上房檐,闪在天沟里黑暗之处,望下一看时,进来了十五六个人,一个个手拿铁尺棍杖,点着灯火往后面去了,一时间,只听得后面哭泣之声。那些人绑了一条大汉、一个妇人,哭哭啼啼的去了。那一众人去后,只见那店家掌灯进来关门,口里念道:〃阿弥陀佛!好端端的又来害人的性命,这是何苦!〃店小二关好关门,自去睡了。罗琨方才放心,跳下窗子,上床去睡。口中不言,心中想道:〃方才此事,必有原故。要是拿的强盗,开店的就不该叹息,怎么又说'好端端的又来害人的性命',是何道理?叫我好不明白。〃公子想了一会,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店小二送水来净面,罗琨问店小二道:〃俺有句话要问你:昨日是那个衙门的捕快兵丁,为何这等凶险?进店来就拿了一男一女,连夜去了,是何道理?〃店小二摇摇手道:〃你们出外的人,不要管别人的闲事,自古道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不要管他的闲事。〃罗琨听了,越发动疑,便叫:〃小二哥,我又不多事,你且说了何妨?〃店小二道:〃你定要问我,说出来你却不要动气。我们这运县鹅头镇有一霸,姓黄名叫黄金印,绰号叫做黄老虎,有万顷良田,三楼珠宝。他是当朝沈太师的门生,镇江米提督的表弟,他倚仗这两处势力,结交府县官员,欺负平民百姓,专一好酒贪花,见财起意,不知占了多少良家妇女、田园房产。强买强卖,依他便罢,如不依他,不是私下处死,就是送官治罪。你道他狠也不狠?〃
罗琨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道:〃反了!世上有这等不平的事,真正的可恨!〃那店小二见罗琨动了气,笑道:〃小客人,我原说过的,你不要动气呀!下文我不说了。〃罗琨一把抓住道:〃小二哥,你一发说完了,昨日拿去一男一女是谁?为何拿了去的?〃
店小二道:〃说起来活长哩!那一男一女,他是夫妻二人:姓赵,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