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例外令杜亦南也忍不住有些好奇,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接了这个案子会赚多少。
当时窗外秋晴如洗,凤飞一袭纯黑色羊毛贴身便装,正专注地眯在阳光下的躺椅里打旽,闻言笑了笑:〃没有。这案子是替群失业工人打的,一分钱也收不到,连调查费都得自贴。〃
〃哦,冷血无情的大律师也会做善事?〃杜亦南打趣道。
〃无偿工作,非我所愿。〃凤飞本准备继续打旽,瞧见杜亦南感兴趣的眼神,想了想,笑道,〃亦南,你相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侠盗?〃
〃侠盗这个名词本身就有问题。〃杜亦南直率道,〃盗就是盗,我记得我们当年也讨论过,无论其动机何在,实质都是一种资源的非法掠夺。一个健全的法治社会不需要这个。你是律师,应该比我更明白。〃
〃是啊,法律高于一切,无人可凌驾其上。〃凤飞低笑,〃可这个侠盗,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一句庄子,窃国者候,窃钩者诛。〃
〃真有这个侠盗在?〃杜亦南微觉惊奇。
〃嗯,他姓郎,单名寒。总自比为城市猎人,所以道上给他的外号就是猎人。〃凤飞娓娓而言,神情轻松,不象在说一个绝大秘密,倒象在道一件茶余饭后的趣事,〃他就是那种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理论的贯彻者。平时独来独往,作案不算多,但都挺大,不过因为被他偷的人多少有点见不得光,没有报案,所以到现在都没留案底。〃
〃黑吃黑?奇怪,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认识的?〃杜亦南目光闪动,笑道,〃你是靠法律吃饭的人,他则无视法律,你们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凤飞似乎浑然不觉这种对话已超出了同学叙旧的范畴,端起泡得正到火候的雀舌喝了一口:
〃那是有典故的。一次我去酒吧秘密会见证人,谁知是个圈套,快出事时郞寒过来解了围,也可以说是他救了我。结果走出酒吧后,他才发现,我正是他最恨的那种人,律师,而且还是律师中坏的那种,金钱至上,罔顾道德。他那个后悔啊,〃想到那时的情景,凤飞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他又不能将我再推回去,就拿着刀逼我答应,要我再别替有钱人办案,我说做不到,他没办法,只好跟我约定,他有案子找我接,我必须无条件答应,而且不许收费,最要命的是,〃莞尔放下手中茶杯,见杜亦南正听得入神,继续道,〃只准赢不准输,输了就得吃他一刀。〃
〃不会吧?你当真答应了?〃杜亦南听得惊心,〃哪有这么蛮横的道理,官司输赢谁能说得清,万一哪天你失手呢?〃
〃所以他的案子,我就算再忙,都要放下一切,全力以赴。〃凤飞淡淡一笑,笑容中带出了些什么,却看不清是无奈还是自负。
真是这样么?杜亦南想起凤飞家中严密的保全设备,楼下的守卫,以及每次出门身后都要跟着的两个剽悍保镖,无不印证了传闻中的话,凤飞在为一个庞大黑帮工作。这样的势力,怎会惧怕一个无同伙的盗贼?
不愿动手而已。
正在沉思,凤飞提壶为他杯中续了些水,茶香随着袅袅白雾四散而出。
杜亦南知道这是好茶,也很享受这个难得闲暇,温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和仇杀味的下午。
也因此,那个时刻凤飞在斜阳下对他款款而言的最后几句话都不知不觉记在了心上。
〃……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都是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人。他的定位是个错误,我做的事则无懈可击。但在道德上,或许正好相反。我可以在阳光下为自己而战,他却不成。亦南,你可能不会明白,不是我们选择了人生,是人生就这样选择了我们,一件事一件事地烙印上去……当然,他仍是盗贼,可是我想,在这个苍茫潦乱,还远不够成熟的社会,多容他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要比多几个我这样的人,多几个真正的凶犯好些?〃
茶雾袅袅中,凤飞的声音有一抹寂廖萧索的错觉。
这话仿佛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杜亦南心中一动,注意地瞧了凤飞一眼,却仍无法从那张从容平和,淡然微笑的脸上找出任何异样。
7
这天的晚餐仍由杜亦南下厨。
菜全上齐,就要开吃时,凤飞书房里传来电话铃声。
凤飞放下筷,歉然致意:〃专线电话,我老板来的,你先吃吧,我得去接。〃
〃去吧,BOSS最大。我等你回来吃。〃杜亦南哈哈一笑,示意理解。
关上书房房门,凤飞接通电话:〃喂?〃
〃是我。〃官度冷静的声音隔了千水万山,遥遥传来,〃听说你将他留在家里过了几天?〃
〃对。〃
〃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嗯,知道。〃
〃那么,能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官度的语声仍然平静,却已透出一丝暴发前的怒气,〃你不需要我提醒,他接近你是别有居心,是为了从你那里找出哈氏集团生意来往的细节吧?〃
所谓生意,指的自然是台下的那种。
〃是的,我都知道。〃凤飞无所谓地微转着座椅,〃那又怎样?〃
〃凤飞!你!〃官度终于露出千年难得一见的愤怒,〃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将公事摆在感情前面的人,谁知你竟会为了一段不知所云的暗恋,纵容警察靠近我们的核心资料!〃
就算对被他人一语点破感情隐私有着震惊愤怒,凤飞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只是语气稍冷锐了一些:〃他偷走了什么?〃
〃我不管他偷走了什么,总而言之,我还有两天回来,在这之前,你给我将他搞定。〃官度的声音变得冷森森,〃记住,我不想看到他。用什么方法,随你,人手你自己调动。或者,你想等我回来亲自动手?〃
〃老大,〃凤飞的称呼是调侃的,语声却毫无笑意,亦无任何情绪,〃我记得,你前几个月包养了一个女明星?后来又丢掉,姓汤的那个?〃
〃我玩女人跟公事无干,她也不知我身份,你想跟我提这个作例子?〃官度冷笑。
〃哪里,你误会了。〃凤飞保持礼节上的恭敬,〃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问,前些日子她被人迷*,还拍了裸照四处流传,圈里圈外闹得挺大的,你知道么?〃
〃丢了的女人,我怎么会知道。〃官度答得理所应当。
这答案在凤飞预料中。
〃是嫂夫人干的。〃
〃又是她……就不能让我清静几天。〃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官度也不惊奇,暂时放下对凤飞的不满,代以男人间的抱怨,〃表面上看起来端庄贤淑,实际上醋劲最大,我玩女人时她不干涉,我一丢开她就去报复泄愤,这算是什么?我都快成道上 的笑柄了。〃
官度结婚两年的妻子哈玉珠,相貌清秀,肌肤白晳,打扮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深爱丈夫,学的又是专门的太太学校,实在也不能挑出什么不好。更重要的,她是哈氏家族第一号掌权人物哈楚天的独生女,哈楚天老来得女,疼爱之至,官度当年娶她,大半也是冲着这个关系去的,事实证明这一步深具卓见,官度凭着自身实力兼岳家背景,在哈氏家族已俨然有接班天下的气象。
怎么看这都是个不错的老婆,却只有一个不好,醋意极重。哈玉珠学过太太课程,又在黑道长大,深知男人花天酒地那都是常事,做正室的吃味干涉,表露于脸只会招人笑话,因此官度在外风流,她从不过问,然而官度要是对谁稍宠了些,包养稍长了些,事过后,她必定要找那倒霉女人算帐,聊泄心头之恨,但手脚做得又不地道,很是惹出了一些麻烦,弄得官度也跟着头痛不已。
〃那个女明星本身倒还罢了,有个干爹却是政界的,据说很是愤怒,正在蓄意挑查哈氏错漏,以便报复。〃凤飞如实报告,〃不管怎样,树这种仇敌实在毫无必要,被他这么盯着,很多生意都难以交易。〃
〃你有办法?条件是?〃官度已知凤飞之意,冷哼了一声。
凤飞微微一笑,赞道:〃老大不愧是老大,果然英明神武,算无遗策。没错,我正好有个案子牵扯到这位政界人士,我想,我去打打交道,应该还能把这件事压下来。条件嘛,你也知道。〃
官度默然倾刻:〃好,我不去动你这朋友,随你自行处理,但话说在前面,他要是妨碍到我们,我不会留情。〃
〃到时再说吧。〃凤飞不置可否,一语带过,〃有你这么威风凛凛明目如电的人物坐镇,还怕什么。〃
〃少来这套。〃官度明知凤飞说得毫无诚意,语声中还是微微带了笑意,〃当我听不出你是在讽刺?〃
〃我哪敢。〃凤飞瞥了一眼挂钟,可惜,菜一定都凉了,〃那就这样,其它等你回来再谈吧。〃
〃也好。〃
正要收线,话筒那头却又补了一句,微带犹豫:〃我说凤飞,你当真喜欢这个男人?〃
〃跟你无关。〃凤飞断然搁断电话。
〃那个男人,是指我吗?〃
凤飞一回头,才惊觉书房门微敞,门边斜倚一人,正抱臂于胸,冷冷地瞧过来。
糟糕。怎么忘了,这男人也并非一本正经的守礼君子,遵循不听私聊电话的个人道德。
然而事既如此,凤飞也只有叹了口气。
这么快。
GAME OVER。
淡淡注视杜亦南:〃你偷听。〃
这并非询问,而是指责。杜亦南却毫不理会,温厚如阳光的外表退去,展现出隐含怒火的阴鸷,沉沉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凤飞反问。
〃知道我……〃杜亦南一时语塞。
凤飞笑了起来,皮椅轻转,悠然坐在其中,面对门边:〃知道你是警察,怀有任务才接近我?还是知道你的目的就是我房中的电脑,电脑中的资料?〃
〃你一直在戏弄我?〃杜亦南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向前一步,身形反映着灯光,脸庞稍显模糊,望去却更有说不出的深沉可怕。
〃你这样说,不觉得太不公平了么?〃凤飞不为所动,甚至呼吸也不曾稍促,只是微笑中,却多了一股如冰寒冷的尖锐:〃你要接近我,我就给你机会,让你住进来;你在我晚餐的汤和茶里下迷|药,我配合地全喝光;你要看我电脑,我调开守卫,让你看个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杜亦南事实上也是个非常优秀的警员,镇静过人,处变不惊,无论怎样危险境地都能保有清醒头脑,及时反击,这也是他不断破格提升,并被委以重任的原因。
然而凤飞这番话却令他狠狠咬紧了牙。平生第一次尝到大败的滋味。
被欺骗,羞辱,一败涂地的挫折,恼恨,还有隐隐一丝失落同时袭上心头,化作莫名的狂焰暗暗在胸中炽盛,一字一字道:〃你只是布下圈套,想引我入局而已。可笑我居然……见我这么容易被骗,你很好笑吧?〃
凤飞漠然摇了摇头:〃我骗了你什么?杜亦南,我从未在你那里套过话,也并没有要试图腐蚀你这个清白警官的意思,从头至尾,我都只是在合作而已。你也看过我的电脑,里面虽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但有几样却也能让你带回去报功,运用得宜,不无好处。〃
〃那你的目的?想用这个来交易什么?〃杜亦南冷笑,〃暗恋我?一个男人?〃
凤飞耸了耸肩。
原以为这份慕思深藏心底,从不曾流露,谁知去年同学会上自己的同桌好友喝醉了酒,竟醺然直讲出来,而且居然得到几个朋友一致认同。当时虽然否认,心中却真是苦笑,所谓暗恋,原来都是自觉藏得很好,而世人却个个皆知的事吧?真是……要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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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那只是少年时的一个心愿。而今,心愿已了,戏也该落幕。杜亦南,我想你大概也不必再找房子了,那么,就如来时一样,以校友身份,就此告别吧。〃
〃是么?你的心愿就这样简单?〃杜亦南已如受伤欲反噬的猛兽,带着浑身的怒火与威慑,逼近凤飞咫尺,〃不太符合你大律师动辄上万,铢毫不失的身份啊,难道你没有想这样……〃一手已抓住凤飞肩头,另一手却牢牢固定住他的下颌,迫其抬头,居高临下,缓缓移近,眼中的意图昭然若揭,〃虽然我从没注意过男人,但……或者,更进一步?〃
〃杜亦南。〃如同落在野兽利爪下该有的正确反应一样,凤飞并不挣扎反抗,以免引来更大的凶暴,然而声音却极冰冷,冰冷中还含着一份极度的威严,〃记着你的身份。再想想我的。最后,如果你回头,你会看到一样并不算有趣的东西。我保证,在这方面,他们都是不逊于你的好手。〃
不用回头,杜亦南已经听到了板机扣动的熟识轻响。
是的,凤飞的专属保镖到了。杜亦南同时想起,凤飞的这张办公桌下,是装有警铃的。想必是刚才说话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顺手按下的。
凤飞,凤飞。果真是一个太深沉,近乎完美,仿佛永不会犯错的难缠人物。
杜亦南松开手,反而冷静下来,深深看了凤飞一眼:〃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结束。我的任务既然是盯上了你和哈氏,我就一定会完成。多谢你的收留,后会有期。〃
大踏步向外走去。门边三四个保镖以眼神向凤飞询问。凤飞挥了挥手,示意放他离开。
缓步下楼的时候,餐桌上的菜仍一道未动,却已是都凉透了。
凤飞在桌前坐下,慢慢盛起一碗饭,就着毫无滋味的冷菜,吃了起来。
8
这个男人的要害倒底在哪里?
杜亦南扔下手里的笔,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里是他真正的居室,很平常,都市化的一处单人公寓。在这件事之前,屋子还算能保持整洁,而此时则有如台风过境,杂乱无章狼籍满目。几乎有关凤飞的一切资料都被搬到了这里来,无论合法和不合法的。但杜亦南仍然没有找到他所需要。
这原也在杜亦南意料中。象凤飞这样的人,又怎会放任自己的过往被人查阅,找出弱点,必然早就动过手脚。但杜亦南没想到他会做得如此完美,滴水不漏。没有疑点,没有把柄,一切都如此清白干净,宛如任何良好公民。
瞧着地面上四散的发黄纸页,冰冷磁盘,杜亦南又深深吸入一口烟雾,努力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沮丧和失败感。这并不是他办案以来遇到的第一次挫折,但没有哪次会比这次更让他焦虑,烦躁,倍感压力。
当然,没有过去,还有现在,杜亦南知道自己大可以象一个优秀猎手能做的那样,仔细地,稳妥地暗中观测凤飞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有足够破绽露出,但是……那太慢了。
杜亦南隐隐渴盼找到一个缺口,让他能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予凤飞致命一击。他要带着拘捕令出现在凤飞面前,亲眼看着那张完美而冰冷的面容如何变得惊慌失措,痛苦崩溃,他要凤飞知道邪不胜正,后悔做过的一切,他要……
摇摇头,杜亦南甩开思绪,发现自己对凤飞的敌意比想象中的还要重。也许,是恨?
回过神后,才发现门铃声已经固执地响了很久。
杜亦南站起身,从满地的资料中踢出一条路,走去开门。
〃杜哥,局长叫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哇!〃
一张活泼年轻的脸探进来,立刻被屋内的情形所震撼。
〃死你个头,带吃的来没有?〃
杜亦南用力一拍这个年轻人的脑袋,打开门上的锁链,放他进屋。
原本这个名叫刘京的探员是调来此地时局里分派给杜亦南的助手,但杜亦南独来独往惯了,婉言拒绝无效后,刘京更多地变成了他与局里的联络人,谎言的掩护者,以及